清宫禁二年记


  据此以观,则太后进餐,固无一定餐室,随其足迹之所而定焉。凡所用之碗,俱黄色,覆以银盖。间有绘青龙及中国之寿字者。

  余计其食品,共约一百五十种,列三长行。大碗居先列,碟次之,小碗又次之。布置既毕,有宫眷二,各携一黄盒入。余见之颇惊,意宫眷且司此贱役,将来余之入宫,得毋类是。盒虽重,然宫眷持之甚敬。旋有小台二,置太后前,置盒其上而启之,中陈小盘数事,殊精巧,各盛糖果、糖莲子、核桃仁以及及时之瓜果。太后谓渠乐之甚,其味盖胜于肉。赐赉甚多,并嘱余等家居时,亦食之。余等感太后之仁爱逾恒,食之颇伙。余见太后食糖不鲜,颇讶其何以能再进餐也。食毕,宫眷二人复至,持盒去。太后复谓:渠时以余食,赐宫眷食之云。

  此后又有一太监入,持一茶杯以献。杯系白玉,其托与盖则金。旋又一太监人,捧一银盆,内玉杯二,一盛金银花,一盛玫瑰。两太监俱跪太后前,上捧其盆,俾太后能及之也。太后揭去金茶盖,取金银花少许,置之茶内,继乃饮之。并告余等:渠爱花如何之笃,并花之味使茶如何之美。又谓:将使尔等,一尝余茶,观尔等嗜之否也。随命太监以其所饮之茶畀吾徒。茶既至,复置金银花其中,余尝之,诚精美,加以花之香洌,尤觉芬芳无似。

  茶毕,太后乃命余等同往隔壁房内进餐,以餐桌置于此也。余初疑太后食糖后,有一定之房间用膳。继考之,竟不果然。既入其室,太后乃命将菜碗之盖揭去,随坐于桌之首位,命余等立其侧,且谓:“曩时观剧,恒由皇帝伴食。今以新客在座,颇觉羞涩,吾愿皇帝毋再如此之羞缩。尔等三人,今且伴我可也。”余等闻之,觉太后恩宠出于侪众,乃叩首以谢之,然后进食。初次叩首,使人头眩不置。久之乃惯。

  方进膳,太后又命太监置菜碟吾徒前,银箸银匙与焉。太后曰:“尔等立而食,余心滋歉,然祖宗成例,余不能违,虽皇帝也,亦不克坐吾前。吾知西人稔此,必以吾之遇待宫眷,颇不规于礼。故宫中成例,余殊不愿西人知之。尔且观吾于西人前,举止将大异是。盖不欲示彼等以真相耳。”

  牛肉为宫中禁品,以服力之兽,食之将获重戾也。食品以豚肉、羊肉、家禽、蔬菜为最多。豚肉之制,约得十种。如肉丸也,有红白之别,红者烹以酱油,味甚可口。又有笋炒肉丝,樱桃烧肉,葱炒肉片等。葱炒肉太后所嗜,余尝之果佳。又有鸡蛋饼,菌子炒肉,白菜煨肉,萝卜煨肉等。鸡、鸭、羊肉,亦有数种。案之中有黄磁大盆一,约二尺对径。中盛清汤鸡鸭鱼翅。鱼翅中国之珍品也。此外有烤鸡、烤鸭。上置松针,取其香也。另有一盘为太后所最喜者,则烤肉也。

  满人嗜面,不常食米。今日所食者,种类极繁。有炕者、蒸者、炒者,或制以糖,或以椒盐,或作龙形,蝴蝶形,以及花卉形。另有一种,中有肉馅。此外有酱数种,太后亦甚嗜之。又有绿豆糕,花生糕数事,配以糖制之汤。

  食毕,太后乃起立,谓余等曰:“且随我往休息室,俾皇后及宫眷等进膳。渠等食时,固恒在余后也。”余等既入休息室,余乃立于门首,以观皇后等进餐。渠等环案而立,毫无声息,且无一坐者。

  此时剧尚未已,惟所演者,不如第一出之饶有兴趣也。太后入室后乃坐于长榻上,太监献茶。太后又命进之余辈、读者试思:余蒙如此荣幸,其欣慰如何?华人之视其君上也,至尊无与伦,其言无异法律,凡有面之者不得仰视,非是不敬。今吾等所遇,实非常之爱宠矣。且闻人之言,太后性情暴厉甚。但以余所身受者断之,诚慈善,言语亦和蔼可亲,世界中极仁厚之妇人也。或告者之过欤?

  此后,余等遂别太后、皇后及诸宫眷等而归。至家后,又见太监数人,持太后所赐之贡缎,人各四匹,专候余等归来者,遂又谢恩如仪。此次赐物,系送至家中者,余等乃置贻缎于堂中之台上,叩首谢恩。并告太监,敬达太后余等谢忱之如何诚且甚也。此外尚有一事,则送物之太监,例应有所赏给,以报其劳。余等遂与太监银,人各十两。继始知太监之送赐物归者,太后必询受物者之若何感戴,及赏给之几何。此等赏给,太后亦允彼等受之。且又询余家居屋甚详,并吾等爱戴与否。太监等极喜饶舌,余第二次入宫时,又以当日太后所语者,一一见告。

  余母以父病,余一旦入宫,将无人为之左右,以是忧懑甚。然太后旨,所不能违,遂于三日后复往。

  入宫之第一日甚忙。当初到宫时,即面太后谢前日之赐,太后当语:“今日忙甚,将接见俄国公使夫人勃兰康。渠之来,携有俄皇阖家影片,为俄皇赠品。”太后当询余:“能俄语否?”余以“不能”对,并告太后:“俄人知法语者多。”太后闻余言,似甚欣悦。旋又目一宫眷而诘之曰:“尔胡不谓能俄语耶?余固不得而知之也。”余闻此言,意必有以诳言欺太后者。以太后闻余言不伪,似甚喜者。不久果有一宫眷见逐。盖渠自称能操数国语,实则一无所能也。

  今日除受俄使夫人朝见外,又值太后之侄德裕纳聘期,宫中复演剧。满人贵族聘礼,例有福晋二人,往新妇家。新妇盘膝,闭目坐床上以候,彼等至,乃置玉如意一于新妇衣上,复悬荷包二于新妇之纽扣上,内装金钱各一,复为新妇戴金戒指二,上镌大喜二字。行礼时甚静且速。既毕返宫,告礼成于太后。

  余等今日所衣者,甚单简且短,盖以地无毡毯,若以红绒长衣行于其上,极易破损,且鲁钝之太监,又时时践踏之。易以短者,似较简捷。故特易之。殊今日俄使夫人之朝见也,事前未之或闻,必更长衣,乃可接待。故以此意奏知太后。太后曰:“尔何故必欲易之耶?吾见尔长衣,拖于地上,其形如尾。以今较之,其美甚殊。尔第一次之入宫也,吾甚非笑之。”时余方欲解明其故,太后又曰:“衣长衣,想较短者尊严。吾语然否?”当应之曰:“诚然。”旋又曰:“果尔,速易尔之极佳丽者来。”余等乃如命立即更之。余妹及余之所衣者,为水红绉纱外褂,饰以普鲁士之线带。余母则着一灰白色之绉纱外褂,上绣黑玫瑰花,领衣及衣带略带灰青色。方更衣时,太后时命太监来,视余等著就未。以此故,匆遽特甚。比太后见余等至,忽呼曰:“斯诚三仙子而曳长尾者!”旋问曰:“尔等行时,以手牵衣,曾觉倦否?装束诚都丽,但余不悦其尾耳。衣之有尾,殊不意义。吾知外人见尔等作此装束,必有猜度吾之命意者,且必不为彼等所喜。至吾之意,仅使外人见尔等能著西衣,俾知吾之于此道,本非茫然。吾敢谓西妇之来吾前者,吾未见其衣有如尔三人之美者。且吾亦不信西人如中人之富,彼所戴之珠宝固甚少也。有告余者,谓余于世界君后中,为珠宝最多之人。今余且时时收集之。”

  时余等以迎勃兰康夫人故,甚形忙碌。是日十一时,勃兰康夫人至,余妹迓之于第一院之朝房,导之入仁寿殿,太后在焉。时太后坐暖阁内之宝座上,皇帝坐其左,余立其右,为之翻译。太后衣黄花缎外衣,绣蜀葵及寿字其上,饰以金边。衣扣上悬一明珠,大如鸡子。又有手钏戒指金护指等。所梳之髻,与常式同。

  勃兰康夫人既入朝堂,余妹复导之至于暖阁之门,渠乃与太后为礼。余即趋下,导之入暖阁,太后与之握手,渠随献俄皇所赠之影片。太后遂谢俄皇之厚赠,其措词绝佳,余即为之译作法语,以夫人不能英语故也。太后又命余导夫人见帝,余从之。帝起立,与之握手,并问俄皇安好。既毕,太后下座,引夫人入其寝宫,并命之坐,相与昭谈,约定十分钟。而余为之译,此后余复导之见皇后。满礼以姑媳之间为最严。太后受朝时,皇后方坐屏风后以伺。余寻之至此,始得之。见皇后毕,遂导之入餐室。所备者满席也。

  余今且述汉席与满席之别。汉席之菜,率一一置于桌中,人各以箸,取所嗜者食之。满席则大异是,人各有专菜,几与西人同。太后甚悦此,谓其省时。而较汉菜为清洁,则未尝道及也。宫中之菜,本精且洁,至宴西宾则尤佳,盖略有所变更也,如鱼翅、燕窝、布丁之类。惟不尽然耳。

  太后与帝,曩不与人同食,故陪宴者,只福晋及宫眷等。食方及半,忽有太监来云:太后立欲见吾。余闻之甚恐,意岂有乖误耶?抑有太监以谰言中吾者耶?此盖宫中恶习也。及见太后,乃满面呈笑容,殊出意外。太后告余:“妇女之来宫中者,从未有如勃兰康夫人之美丽端庄者。且有数妇人,品态殊不佳,惟余不愿言之耳。”又曰:“彼等以吾辈为华人也。曾一无所知,颇加冷眼。吾于此等事,殊加之意。以彼自许为学识高而文化美者。乃所行若是,余见之诚不能无疑。彼等时称吾人为野蛮,吾思彼之所谓野蛮者,较彼等实文明,而礼度为佳耳。‘太后之接待西妇也,无论其人品态之如何,恒遇之以礼。俟其既去,乃与吾等衡其美恶。时太后语毕,乃出一极美之绿色宝玉,命余持赠夫人。夫人受讫,欲见太后面谢之。余又谢之见太后。膳毕,夫人复告余:谓荷太后之赏赉,及颜色之慈霁,欣慰无似云。旋即兴辞去。

  凡客去后,吾等必将各事告之太后,其定例也。以太后之举止观之,其喜闲话,盖与常人同。如问勃兰康夫人所言者何事,喜其宝玉与否,其菜爱食与否之类。

  余将勃兰康夫人所言者述毕,太后谓余兴之夙也,作事且多,势将疲惫,今日将不需余矣。余乃请晚安,如仪而退。

  吾等所居之屋,共大房间四,厅房一,如上所言者。余母暨余姐妹居其三,其第四间则令仆婢居之。时太后命一太监来伴吾徒行,渠谓太后曾遣小太监四人,供驱使焉。倘有不是处,可告渠知之。渠并称其姓李。但宫中太监,除总管外,姓李者多,殊难从而辨别之。

  行有顷,始抵居室,渠指室之东偏屋而谓余曰:“此即太后寝宫,余等适从此间来者。”余闻此言惑甚,既距太后如是其近,何步行时,乃如是其远也。当以此节询之。渠乃曰:“此室较小,居皇帝宫之左偏,本有一道,由此处直达太后之宫,已为太后断绝,其故不可以告尔。”继又曰:“此室宜东向,不应面湖也。”余曰:“面湖风景甚佳,余则乐其如是。”渠笑而言曰:“稍待,尔当有所闻,乃知此处之不良也。”余闻其言惊甚,颇不愿再有所询问矣。渠又谓皇帝之宫,即在吾等所居者之后,甚大,与太后宫相若。由此室望之,可见其院中之树,露出屋颠也。渠又指皇帝宫后之居屋一所,较大而低,亦有广院者,谓即皇后之宫。宫旁另有两宅,为之左右翼。渠指其左者而言曰:“皇妃居于是焉,此两宫间,本有道路,老佛爷封闭之。以是故,帝之与后,不经太后前,不能往来也。”余闻此言,意太后出此,特以之监视彼等之行为耳。是实余所罕闻,而不能思其故者。且恐李太监再以此等事见告。遂谓之曰:“余疲甚,颇思休息矣。”渠闻之乃退。去后,余乃得入室。举目四瞩,觉布置精美悦目。所有器用,俱红木制,各蒙以红缎垫褥。窗上悉退红丝帘。室之大小各相似。窗前为炕,即榻也。砌之以砖,上亦蒙以红木。榻上有竿,甚高,板片驾其上,相交作十字形,红丝帐悬焉。其余诸炕,其制甚奇,前面有洞,冬令置火于中,炙砖使热。日间有物如几,置其上。夜则去之。

  次日余于五钟兴,并开窗远瞩。时甫黎明,天作深红色,反照湖中。湖波不扬,万籁俱寂。此景诚足怡人!远见太后之牡丹山,载牡丹殆遍,其景尤美。余立即著衣,以往太后宫。时皇后坐于廊下,余乃与之请晨安焉。皇妃亦在坐,余并未与之周旋,盖有所受命也。其意或以宫妃不足齿于侪辈欤?此外尚有宫眷数人,多余所未见者,皇后一一为余介绍。且告余曰:“彼等亦宫眷也。”佥满人贵族女,甚都丽。皇后又谓此十人,均初入宫学习者,不得近太后侧云。所著之衣,均满式中之华美者,其服制与皇后同。

  余与此宫眷相谈数语后,即随皇后入内,于此遇庆王之四格格,年念四而孀者也。及所谓袁大奶奶者,亦嫠归,太后之侄媳也。彼等以预备太后用物故,殊忙碌。皇后告余等,宜即入太后寝室,助其穿著。乃入见太后而呼之曰:“老祖宗吉祥!”时太后仍卧床上,视余等而笑,问夜眠安否?当以“安适”对。但余自思夜眠固甚适,惟为时太短,尚不及半。且曰昨事太辛勤,殊不之惯。加以奔走为劳,人几跛矣。

  太后习惯,必和衣眠,故著衣时,以袜为首。袜丝制,白色,以一锦带束之踝上。但太后虽和衣以眠,然日必易之,取其洁也。是后著一淡红色之内衫,质甚柔,外加一短绸袍,上绣竹叶。太后晨兴时,率著拖鞋,故亦不衣长褂。衣毕,太后乃趋一窗前,其下有长桌二,梳具布满其上。

  方太后梳洗时,谓余母曰:“余之卧床,极不愿婢仆太监等铺叠,以其秽也。故此等事,必令宫眷等为之。”时余与妹方立其旁,太后顾余姊妹曰:“尔等慎无以为宫眷而执婢役之事也。须知以吾之老,为尔祖母不难。稍有服役,尚无所损。且至值班时,尔等仅需监视。俾他人为之,固不必躬与其事也。”又顾余曰:“德菱,尔可以助余者甚多,吾将使尔为宫眷领袖。西妇朝见时,尔可为吾译人,由尔布置一切,余事毋庸多为之。且吾之珠宝,亦需尔掌管,烦重事不必为之也。龙菱则选一可任者任之。此外尚有四格格及袁大奶奶,与尔等而为四,各事可协为之。至对于彼等,亦不必过事谦捴。苟有无礼于尔等者,可告余知之。”余闻命乐甚,但必先辞职,于理始当。乃致辞太后前,谢其荣命之恩,并自陈浅陋,恐不足以当重任,愿退随宫眷后,悉心惕励,俾供鞭策。乃太后不俟言毕,笑谓余曰:“速毋言,尔何谦捴若是?于此可见尔之敏慧过人,而毫无自负心也。满人妇女中,竟有完美似尔者,诚足令余惊异。尔虽离国久,而于此小节,亦复知之甚稔。”太后之为人,极喜笑谑语。旋又嘱余且试为之。苟不能是,必责诟余,而令他人代之云。语毕,吾乃受职。旋之卧榻前,观其铺置之如何,始悉其事固甚易也。此事今属余分内,特监视之,以俟其事毕。方太后下榻时,太监等乃取其衾曝之院中。继以帚扫床,铺毡其上。毡之上置厚褥三,俱黄锦缎制者。其上又布软绸被单种种,其色各异。上又蒙黄缎被单,单绣金龙及绿云。太后之枕头甚多,刺绣极美。日间均置之床上。另有一枕,内装茶叶,太后率枕之,谓可以明目。此外又有一枕,其式甚奇,长约十二寸,其中有洞,约三寸见方。枕中所盛者,为曝干之花。云太后卧时,置耳洞中,可闻声息。余意太后用是,盖无人敢至其前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