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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阴城守纪
次,传谕巨室,各出资助饷;镪不足,凡泉货百物得估值充数,收储察院内,备民兵犒赏诸费。
乃大料民居,尽知城中若干保、若干户、若干口丁、壮老幼若干人,悉取注册。择骁勇者隶麾下,卒赖其力,以成义举。
初十日,祭旗发令。
命各城收拾衣甲、器械、祭旗。
命武举人王公略守东门,把总汪某守南门,陈明遇守西门;应元自守北门,而与明遇仍总督四门,昼夜巡历。
命开城门,合乡兵二十余万人与在城民兵,分保而守。城门用大木塞断,派十人守一垛。卯时,喊杀一声;午时再派十人,喊杀一声;酉时,仍换前十人,随宿。夜半,再换后十人更番,周而复始。城下设十堞厂,日夕轮换,安息烧煮。公屋无用者,毁拆砖瓦,使瞽目人传递不停。十人小旗一面,百人大旗一面、红夷炮一座。初时,夜间两堞一灯,继而五堞一灯,后遂八堞一灯。初用烛,继用油,后以饭和油则风不动、油不泼。每堞上瓦四块、砖石一堆,井井有条,丝毫不乱。乡兵由是复振。
命章经世、夏维新、王华主刍粮,每人给米、盐、蔬菜若干,每户给油火若干;四门堞城,各给油蜡若干。
传齐北门冲锋营士千人,选李从孝为先锋、何常执大旗、王试挂得胜鼓、何泰吹号头,准备军服、器甲。
苦乏油,命健儿取椎车入城中,给以藏豆,膏火足用。盐不足时,「海寇」载两大舰,由黄田港进;鱼则从水关入,举网即得。但苦无矢,乃命月黑夜束草为人,外披兵服,人持一竿,竿挑一灯,直立雉垛,士卒伏垣内大噪;北兵望见,矢如猬集,获强矢无算。
由是,围城中有火药三百瓮、铅弹子千石、大炮百位、鸟机千张、钱千万贯、絮帛千万端、酤千酿、果万钟、豆千酙、刍藁千万束、盐万斤、铜铁器万枚、牛千头、羊豕千只、干鱼千包,蔬千畦。
十一日,大清兵攻北门,七王死之。
外兵知城中不可动,乃伏炮攻北门,第四铺御之,矢石如雨注,外兵不敢近。主帅怒,命上将九员先驾云梯上城。城上长鎗刺之,死者四,而伤者五。有身中三箭者,有劈去头颅者,有堕下成虀粉者,有火箭烧死者。主帅益怒,奋身独上,势甚猛。有霸王刘耐者,以短鎗拒之。彼以口啮鎗,拔刀欲砍;一人挺鎗中其喉,遂仆。城下外兵散走,皆失声大哭曰:此七王也。
二都督大怒曰:我得北京、得镇江、得南京,未尝惧怯,未尝费力;不要说江阴拳大的地方,就如此费力。遂传令十营内选猛将几员、步军三万,札云梯十张,来日分十处上城,如有退者立斩。
十二日,大清兵仍攻北门,二都督死之。
清晨,城外放炮吶喊,三万军造浮桥十条,一齐过外城河,分十处运云梯上城。城上用砖石掷下,长鎗拒敌。或以船蔽体而进,城内炮石杂施,无不立碎。凡城堞四,进者两对,见兵至,发炮弩毙之。其来攻城脚者,以长阶沿石掷下;或旗竿截断,列钉于上投下,死伤无算。二都督恃勇,衣三层甲,腰悬两刀,肩插两刃,手执只刀,独登云梯,毁雉堞,跨上城垛,执刀乱砍。城上以棺木支御,鎗刺其身不能入。或曰:止有面可刺耳。遂群刺其面。旁堞垛一汤姓童子,持钩镰鎗,用刀钩断其喉管;竹匠姚迩,割其头,身堕城下,外兵齐来抢尸。城上梆鼓齐鸣,砖石、小箭如雨点下,伤千余人。复用牛皮帐挡住矢石,始拖尸去。后刘良佐日令军士拜索其头,不允;愿出银买,乃命将银当面装入银鞘,吊入城。又命军士罗拜,口中高叫「还我王爷的头」。然后以蒲包裹一黄狗头掷还之。将头悬城上,外复苦求,乃投下;取去缝合,挂孝三日,令道士设醮招魂。有红箭衣六人,拜城下;内发炮,化为尘。又一日,持祭物来奠,一僧捧金帛随行,道经何家埭;内发炮毙之,取其酒食饷守城者。
应元既却北城攻,知不日清兵必大至,广为战具,招青旸弩师黄鸣岗与其从千余人入城,造小弩千张、小箭数万枝,分派守城军士。又用季从孝所合火药敷箭头,射人见血立死。弩长尺余(一作四尺)、箭长五寸(一作一尺),百步之外,命中如志。应元初入城,鸣鼓门堂,鼓内跌出小弩十余张,上刻「诚意伯刘基造」数字,即鸣岗所造弩式也。出陈瑞之子于狱,令制火砖、木铳。火砖广三、四寸许,着人即烧。木铳类银鞘,长三尺五寸,广二、三寸,木为之,中藏药;敌至投下,机发木裂,铁菱角飞出,触人即死。应元自造挝(一作锤)弩,用铁一块,旁设数钩,系以棉绳;掷着,即勾进斩之。又仿旧制造火球、火箭之类,无不曲尽其妙。故清兵虽众,向城畏服,战栗无人色。其自北来者,闻之皆胆落,无不以生归为祝。
十四日,江阴诈降,薛王死之。
前此,北州薛王营令人执旗招安。十三日,阎、陈二人令范、周、朱、季四生员至薛王营答话,若有将计就计之处,速还报。四生至薛王营,留宴饮,馈元宝四锭重二百两。四生归,献计曰:必得舍命百余人,命前数人执降旗,后握木铳,假充银鞘,赚开营门,可以济事。二人相视,哂而点首。是日。百余人握木铳,桶底安砖,即令四生前导。四生面面相觑,立斩之(季生名学文,芳之嫡叔祖);另点白发耆老数人,执降旗,焚香前导,缒城出。至薛王营,通报献银买命,求免杀戮。薛王大喜,升帐放炮,吩咐开营门,将银抬入帐中;正要令将收验,一时火发炮裂,烟焰蔽天,震响如雷,触者咸死。薛王惟剩一头;帐中上下约伤二千余人,内伤上将二员。当日,十王命三军挂孝,合营举哀,礼薛王头于北州苏家墩。
清兵屡失利,请兵羽檄旁午;兵赴江上,日以千数。刘良佐作劝民歌谕降,弗听;遂设牛皮帐,握城东北隅,城上压以巨石。
十五日,大清兵攻东北城。
良佐命西南放炮,东北掘城皆用山爬(?),城内以火球、火箭拒之。外兵欲退,良佐止之。城内仍以投砖石,不及避,数百人悉死城下。良佐惭甚,又设三层牛皮帐,中设九梁、八柱。矢石投之,皆反跃不能入,乃取人粪,和以桐油煎滚浇下,实时皮穿,及其身,肉烂而死。未及者,皆惊惶散去。内以绳系铁槌掷之,钩入城中,枭首。外兵手足无借,纷纷逃散。敌营疑守城者杀下,遂发铳御,反伤马步卒无数。后由西门,经闸桥,依君山为营。俟其半渡,炮縏之,应声仆;或以木门自蔽,用小箭射之,中其手,手钉在门,号叫痛甚,即不获生。又作大浮桥,从黄田港暗渡,登君山,瞰城中;亦为炮所中,移营去。
十六日,江阴四出乞援。
是时,田淮抚已从鲁王于绍兴,黄蜚、吴之葵同入太湖。贝勒引大军趋吴淞,二人兵败被执,两处俱已绝望。
「海寇」顾三麻子率舟师来援,巨艘数百号;留三日,遇战不利,扬帆云(顾三麻子名顾容,自号忠义王)。
有义阳王者,明之宗藩,太监季太传、田军门、荆监军、总兵胡来贡各统兵辅之,建义旗于崇明,称海上雄兵十万。太仓、昆山、嘉定各处响应,同往乞师。王与太监温词慰劳,仅以空言塞责。后遣其将往驻江口,宁其愚率僧兵数百赴援,扎营砂山,战甫合,知不可敌,皆遁去。
闻兵部严子张名栻者,时与敏守常熟,亦往乞兵。初不应,旋以唇齿相关,金秀才矿(字贡南),集精勇四百余人,先驻砂山档住来路,俟子张军到,一齐进取;八、九日无耗,遂先发。良佐差铁骑三千邀截周庄左右,全军俱没,贡南仅以身免。
●江阴城守纪(卷下)韩菼
江阴城守纪卷下
长洲慕庐氏韩菼编
大清移营邓墓。
孤城死守,外兵屡败,内亦杀伤相当;用炮打北城,彻夜不息,城垛陷数丈。应元命石匠往外取石料,匠难之;再拜遣之,匠为感动。修固后,严御如初。
外兵依邓墓深林以避矢石,折门窗屋木为浮桥,渡河逼城下。城上协力拒守,矢石交下,不能支,欲遁,其将斩先走者二人。复驱而前,赍云梯至城下,凡三十余处。一将突出,众先上;内发炮横击之,尸随云梯仆。外兵走,内缒人出,收其云梯、器仗等物,并伐邓墓松楸,使敌无所蔽,取浮桥以供薪。一骑将既拔己所中箭,复下马拔马股所中箭;又恐马中毒,用口收其血,力策而返。
十七日,江阴兵劫营。
良佐移营十方庵。是夜,应元择勇士千人,出南门劫营,或执板斧、或执短刀、或用扁担,突入敌营,伤千余人。及他营来救,内兵已入城矣。
松江解到大炮百位,收民家食锅铸为铁弹,重十三斤,纳大炮以攻。
十八日,刘良佐劝降。
良佐前命十方庵僧向城跪泣,陈说利害,劝众早降。城中以「效死勿去」谕之。是晚,僧又至,却之如初。
良佐策马近城,谕民早降。因踞吊桥,约城上释弓矢,谓应元曰:宏光已北,江南皆下,若足下转祸为福,爵位岂在良佐下!何自苦如此!公从容对曰:江邑士民,咸谓三百年食毛践土,深戴国恩,不忍望风降附。应元乃大明典史,义不得事二君。将军位为侯伯,身拥重兵;进不能恢复中原,退不能保障江左,何面目见我江阴忠义士民乎!良佐惭而退。
七月十九日,具勒统兵攻江阴。
良佐复奉命来招安。应元曰:有降将军,无降典史。一声梆响,火箭齐发。良佐连跨三、四马逸去,太息曰:江阴人没救矣。具勒博洛既定松江,悉统所部共几二十万来江阴;以师久无功,将刘帅捆责。躬巡城下者三,复登君山望之,谓左右曰:此城舟形也,南首北尾;若攻南北必不破,惟攻其中则破矣。
缚降将黄蜚、吴志葵至城下,命作书劝降。蜚曰:我于城中无相识,何书为之?葵涕泗交颐,情词悲楚。应元叱曰:大臣被缚,当速就死,安用喋喋为!再拜泣去,蜚默无言。
二十日至二十七日,用炮猛攻。
具勒见城中守义不可动,进攻益急。分兵先钞断各镇救兵,乃以竹笼盛火炮,鼓吹前迎,炮手被红,限三日破城。于城南侧放起,炮声震处,城垣五处崩裂,飞弹如电。一人立城上,头随弹去,而身僵立不仆;一人胸背俱穿,直立如故。城裂处,内以铁叶裹门,贯以铁絙护之。又以空棺实土,障其垂坏者。又用絮浸水覆城上,以防火攻。时,东、西、南三门俱坚守,惟北门一保,人独少。具勒舁炮君山下,放炮者用竹栈包泥,而蔽伏其侧,俟炮发,放者即抹去炮中药矣,盛药再炮,连珠不绝。城上欲击放炮者,铁子遇竹篓软泥即止,不能伤。后又移炮近城,放炮者豫掘地穴,塞两耳,燃火即伏穴中;盖恐震破胆死也。
甲士爬城。
日中时,众方食,明遇闻铮铮有声,往探,见外将六人,衣重甲,縳利刃,持两钉插城隙,攀援而上。其余镔铁介冑,接踵而上者无数。刀斧击之不能伤,用长鎗刺其首始堕城下,余悉退避。
神兵助阵。
外兵大怒,大举来攻。忽见一少年将持戟冲突,锋不可当。战毕,不知所往。众疑土神陈烈士,悉往虔祀。又见绯衣将三人,登城指挥,外兵不敢进。执土人问姓名,不知所对,远近讶为神助。内舁关帝、睢阳王、二东平王、城隍神五像,张黄盖巡历城上。以磁石捻神须,遇铁器,须辄翕张,用关捩扶神手指挥。外兵遥望,疑为将,咸惊布。良佐命其子攻城,正当睢阳王像神指挥开炮,一发而薨(城破日,良佐砍开睢阳王头。众又砍伤东平王以报仇)。
一日,风雨夜作,城上灯不能燃,率众哭祷睢阳王。忽神光四起如画,四门灯火,彻夜不灭,外兵无可设施。
掠东南乡。
清兵东掠大桥、周庄、华墅、陶城、三官、祝塘等镇;祝塘人拒之,兵燹之惨,甲于他镇。分掠陆官、舍桥,有徐玉扬者有膂力,望清兵蜂拥而来,遂匿桥洞中,见二卒引一将过,状甚伟;跃出登岸,杀之。称将之首,重十八斤,悬于树上,后兵多畏避。其树至今尚存。
南掠至峭岐,询土名,即回骑;盖嫌音似「消旗」也。掠至青旸,乡民严守圩堤,行列如军伍;防有伏,不敢入。
二十八日,大清兵攻北城,阎应元伤右臂。
炮击北城角,城裂;夜半,修讫,敌以为神。铁丸中应元右臂,应元伤,犹左手握搠,格杀数人。
应元躯干丰硕,双眉卓竖,目细而长曲,面赤有须。每巡城,一人执大刀以随,颇类关壮缪。外兵望见,以为天神。而号令严肃,凡偷安不法者,必贯耳鞭背示众,虽豪右不少贷。然战士困苦,必手自注汤酌酒,温言慰劳;如遇害,则立具棺衾,哭奠而殓之。接见敢死士,则不名,俱称兄弟。每遇事,必询于众曰:我兄弟谁当此事者?有人号于路曰:我欲杀敌,苦无短刀。即以所佩之刀值三十金者,亲解佩之。明遇本性长厚,每事平心经理。遇战士劳苦,抚慰至于流涕。有倦极假寐者,以利害劝谕之,不轻呵叱。二人待下如此,故民怀德畏威,濒死不悔。
慕庐氏曰:昔日张、许,今日阎、陈,情事不同,而围城风景,恐是一样。勋业同,而效死心肠,亦是无二。至分城而守,性情作事,彷佛相同。说者谓阎是严父,陈是慈母。如此不愧为民之父母。
二十九日,大清攻南城,十王死之。
复攻北城,应元命每人纳石一块,顷刻如山积,甃石城一重于内。外知不可破,徙攻南城,炮声震天,闻二百里。一昼夜用火药万五千斤,城墙几陷。清兵乘势拥上,刀矢如猬,守城者不能御,乃发炮猛击,伤敌数千人。敌于外亦发炮对击,忽见女将一员立于城上,将袖一拂,敌炮回击,自毙其马步无数,众以为前湖烈女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