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城守纪

  初四日,下陈瑞之于狱。
  是早,执瑞之妻孥下狱。上午,城外兵缚瑞之父子来解,亦收禁。
  赡军,城中戒严。
  士民议曰:我等誓死守城,其老弱妇孺与不能同志者,宜速去。由是,城门尽闭,议守、议战、议更五方服色旗号、议借黄蜚为外援、议请阎典史为主将,持论纷纭,各出一见,日无宁晷。
  发林令所藏封库藏赡军,不足;徽商程壁捐饷三万五千两,陈典史拜而纳之。入暮,又报大兵由常州抵申港,民兵争出御之。城中戒严,恐外兵乘虚,灯火彻夜,互为盘诘。漏二下,盘获细作时隆,命拘之狱。
  初五日,搜获细作,讨武弁王珑,歼郡兵于奏望山。
  黎明,士民齐集公堂,明遇同游巡守备顾元泌会鞫时隆,供称伏兵在城七十余人,奉太守令,每人给火药四斤、银四两、开元钱一百二十文,约于初八夜举火为号,外兵望火杀人,招词凿凿。当获羽党四人,枭示。亟往庵观及空隙地,搜获六十有奇,复词连武弁王珑;珑遁,收其党,尽杀之。在外乡民,即往售山,烧珑居,执其父与妻妾来献,并诛之;而宗太守果遣郡兵三百人间导袭江阴,土人歼之秦望山下。明遇下令城中有能获奸细者,官给银五十两。
  杀陈瑞之。
  是日,杀陈守备(一作自杀),欲收其一妻、二子、一女、一仆尽杀之,其长子叩头请曰:我能造军器,幸贷我!仍系之狱。
  初六日,大清发兵收江阴。
  有青衣人,行于市,迹甚诡。乡兵疑而执之,搜出地图一纸,上书兵马从入之路及诸山瞭望埋伏处;并私书一函。询之,乃璜塘夏中书家人新投亨署遣出乞师者。送顾元泌拷讯,复供:沉曰敬及吏书吴大成、任粹然等在马三家协谋屠洗。收马三、大成等磔于市,曰敬仅以身免。粹然临刑曰:四门俱有大炮,汝等宜自为计。
  士人既歼宗灏所遣兵,灏以事闻专阃。是晚,报大清马步兵千余从郡城出,水师统兵官王良亦率舟师进发,城中巡守愈严。西门月城内搜获奸细二人,审视锁钥、门键已坏,执守门兵拷讯之,招出买路银两;当与细作均斩城下。
  初七日,江阴义兵败于虞门。
  是早,乡兵出城打仗。北门骁锐自立冲锋营,季世美令三鼓一炮造饭,四鼓二炮吃饭,五鼓三炮抬管,百人揭戈先往。老弱馈食不绝,令地保持铁筩,用锅底煤涂黑作假炮,安闸桥上。过浮桥,又命地方折断桥;经夏港,亦然。上午,至申港,方思造饭,塘报讹传清兵相距止五、六里,众奋呼曰:战而后食,未晚也。疾驰数十里,抵暮,至虞门,方遇战;彼众我寡,腹枵力乏,兼以马步不敌,冲锋兵败,世美阵亡,郡兵驰宿虞门曹坤家。
  初八日,歼水师于双桥。
  是早,城中避难者,皆挈妻子去;兵复出御,四乡负义勇而来者十数万人,咸以效死勿去为念。清兵亦观望不进,水师兵五百——领兵官王良,本邑中大盗降清者;舟经双桥(一作葫桥),田夫辱骂之。士卒怒,欲擒斩田夫,群拔青苗掷船上,泥滑不可驻足,大半堕水死。得登岸者,乡民围之,乃跪曰:献刀。铴锄交下,浮尸蔽河,积如木筏,直至石撞,水为不流。
  起旧游击徐观海为将。
  观海,邑人,升太平营总兵,尝为游击。明遇以虞门之败,军行无帅,进退无所禀承,欲起为将。观海病,不能胜,命弟摄其事(弟行五,失其名与字;天香阁中有传),乃造令箭十枝,用大明中兴旗号,人执为信,防塘报讹传也。
  观海于五月中随操江收福山港,六月初一到苏州,为清兵杀败而归。
  初九日,拜邵康公为将。
  时,城中尚无帅,徽商程璧荐回籍邵康公娴武事。康公年未四十,人材出众,力敌四、五十人。明遇乃同顾元泌等率众拜为将,邵亦招兵自卫。适旧都司周瑞珑领舟师数百人驻江口,声言协助,借为犄角。粮皆北门馈送;不继,城中出典米给之。
  举孝廉夏维新、诸生章经世、王华管粮饷,举中书戚勋、贡生黄毓祺、庠生许用等二十余人为参谋。
  杀方亨、莫士英于狱。
  方亨在狱,尝使作书退兵;后兵日进,乃密谋杀之,以绝内应。夜二鼓,带兵二十人拥入,赤身擒出,斩于堂上,并家属亲知(一云杀于夏维新家桂树下,一云拖出西门打死,一云为百姓焚死)。继杀莫士英父子、仆从,囚其妻妾。莫父潜逃三日,搜出斩之。
  慕庐氏曰:亨系新朝县令,况所施为,皆分所应得;即两次请兵,亦势所难已。赫赫之威压于上,汹汹之势成于下,并不可谓亨激成之也。但城中既已举事,亦势不能不除之。惟士英不善立身,则枉送一死耳。
  初十日,都司周瑞珑战大清兵于城西。
  清兵进,营城西隅,元泌登城,请周都司往吴淞借兵于总帅吴志葵。吴不应,但言兵久无粮,能犒千金,当尽命。乃出林令去时署内封留之衣饰囊资共八百,复借典银二百,合成一千。城上给发。瑞珑约邵兵出东门,己从北门夹攻。邵兵亦至,瑞珑遇战不利,还驻江口。抵暮,清兵扎营城南张孝廉园中。
  慕庐氏曰:林令到任仅一载,流兵一扰,先事挂冠,其才、其识,均有足多者。至库藏封留,谓公物耳;而署内之囊资衣饰,留此何为者!其存心行事,迥非俗人所能臆度者,安得以「木瓜」谬称之!
  十一日,大清兵屯麻皮桥。
  清兵退屯麻皮桥,密遣二人入城,侦虚实;被获,枭示。城中亦遣一人侦清兵,至葫桥,见彼列炮严禁;伺其懈,尽投之水,以一炮复命。周都司奇而赏之。
  清兵三日不至,城中逃难者咸以敌去,络绎归来。数日间,民人复聚。
  下劣生尹吉于狱。
  吉素不轨,谋内应。一日,暴雷震,闻马嘶声;众入其室,搜出马二疋、衣甲器械无数,当斩其仆唐宁,而下吉于狱,城中防卫愈固。
  十五日,靖江兵战大清兵于城南。
  有传淮抚田仰示至,称即日统兵赴援,印押不爽,民疑喜交集;后竟无至者。复有靖江夏起隆者,统沙兵八百人(一作二十),原隶镇将高杰(一云曾破高杰骑兵),命一人执信字旗,渡江来称,渴欲援江阴。因遣夏维新、章经世往犒师,议给赏银四千两,料理猪羊、酒米、火药等物,俱极丰备。未几,两领兵官率众南来,酗酒赌博,人无斗志。战于城南,大挫,杀伤五百人,四散逃亡。有窃火药返者,靖江署县事典史盘获,绑送江阴处分。先是,大家给散银米每人钱一千,赍酒肉犒军;江口军竟无功,故执之。程璧亦开典,靖江沙兵败,归恨之,起掠一空。后有泰兴张九达者,名逵,善拳棒;因靖邑兵败,田淮抚乃檄朱公子借逵兵三千渡江而来。清兵放牛马于两石湾,逵率亲信三十余人登岸收之。伏发,逵与三十人无一脱者,骁勇耿和尚亦死。
  乡兵打仗。
  外兵军势日甚,各乡保乡兵距城五、六十里者,日入城打仗,荷戈负粮,弃农不顾。不用命者互相攻讦,虽死无悔。
  陈典史每巡城,凡搏战至城下者,必开城奖纳,鼓以忠义,有功必赏,献敌首一级给银三两,或为下拜。
  乡兵阵伍散乱,进退无节。然清兵所至,尽力攻杀,多有斩获;即不胜,亦未尝俯首效顺也。有高瑞者,为所缚,令薙发降,宁死不屈。是以清兵不得安处,相对多楚容。
  命程璧乞师。
  时,黄蜚由芜湖屯兵太湖。总兵吴升嘉,字之蔡;由吴淞驻兵福山,纠洞庭两山之民,接应常熟,攻破苏州,声势百倍。陈典史命程璧往二处乞师,兼在田淮抚处。璧尽出所储钱十四万金充饷,往乞不应,复在徽郡金声、江天一处。及至,兵已溃。比返,城已陷,遂为僧于徐墅。
  鲁王监国于绍兴,唐王称号于福州。
  南都既破,天下旧臣、遗老志不忘明者,皆辅明之余孽,以冀中兴。于是,赵王起于太湖,义阳王起于崇明,桂王起于广西(号兴隆),潞王起于杭州,靖江王称监国,保宁王起于河南,罗川王、永宁王起于湖东,益王集二千人起兵,惠王、瑞王、安仁王、永明王、德化王、安东王、晋平王纷纷不靖。
  闰六月初九日,张国维、陈函辉等迎鲁王监国。初十日,黄道周、张肯堂迎立唐王,改元隆武。浙、闽起事,江南北民心煽动,豫王留兵二千驻苏州,大军悉下浙江,仍命刘光斗安抚常州。
  二十一日,大清兵围城。
  清兵连日不能克,羽檄乞师,爰命七王、八王、十王等率将弁千员、马步十余万向江阴进发。降将刘花马良佐为先锋,首掠西门,江民出战,被杀者五十人,而清兵不伤,乃退归。移兵至南关,邵康公往御不克。众以康公为无功,其守南关也,士民不许出入而私放其乡人,爰下之狱。清兵历东门到北门,分十六营围城,继烧东城,大掠城外富户,乡兵死战,败走。清亦丧其骑将一员。分兵北门,乡兵三路御之,两路皆溃。数十人据桥力战,杀其骑将,乃收兵返。
  二十三日,大清兵掠东乡。
  清兵合营并北,焚民居,多杀戮。转掠而东,大桥东西湾二保拒之,杀其骑将二员。泗善港葛辅弼父子率兵五百人,自负剽悍,入城赴援,各保咸出兵助之。但素为盐盗,不谙纪律,亦至民家劫掠,酣饮樗蒲。至三官殿,勉强交战,歼焉。清兵乘胜东下,恣掠大桥、周庄等处,搜山掠地,肆意抄杀,所伤老弱、男女无算。周庄民搜敌索战,侯城人(一作陶城民三人)杀其骑将一员,乃退。
  兵乱日久,政令不能出城,远乡叛奴乘衅索券、焚宅、弒主者,络绎而起。烟光降火相杂蔽天,大家救死不暇。
  清兵日多,旋营君山、黄山,烧掠四城民居,昼夜不绝。
  二十四日,大清招降。
  刘良佐作招降书一纸,从东城外射进。其书曰:传谕乡绅士庶人等知悉:照得本府原为安抚地方,况南北两直、川、陕、河南、山东等处地方俱已薙发,惟尔江阴一处故执违国令,何不顾身家性命!即令本府奉旨平伊江阴,大兵一、二日即到。尔等速薙发投顺,保全身家。本府访得该县程璧,素系好人,尔等百姓即便具保,本府题叙管尔县。如有武职官员,亦具保状,仍前题叙,照旧管事。本府不忍杀尔百姓,念尔等皆系清朝赤子,钱粮犹小,薙发为大。今秋成之时,尔等在乡者即便务农,在城者即便贸易。尔等及早投顺,本府断不动尔一丝一粒也。特谕。
  二十五日,江阴义民答书。
  陈典史及城中士民等公议回书,秉笔者王华也。其略曰:江阴礼乐之邦,忠义素着;止以变革大故,随时从俗。方谓虽经易代,尚不改衣冠文物之旧。岂意薙发一令,大拂人心。是以乡城老幼,誓死不从,坚持不二。屡次兵临境上,胜败相持,皆以各乡镇勤王义师闻风赴斗。若城中大众齐心固守,并未尝轻敌也。今天下大势,所争不在一邑,苏、杭一带俱无定局,何必恋此一方,称兵不解。况既为义举,便当爱养百姓,收拾人心,何故屠戮、奸淫、烧抢、劫掠,使天怒人怨,怆目痛心。为今之计,当速收兵,静听苏、杭大郡行止。苏、杭若行,何有江阴一邑。不然,纵百万临城,江阴死守之志已决,断不苟且求生也。谨与诸公约,总以苏、杭为率,从否唯命,余无所言。
  慕庐氏曰:随时从俗,已自认从清;所不肯者,薙发耳。然苏、杭若行,何有江阴一邑,亦是老实言语。使良佐竟坐实此言,收兵他住,俟平定苏、杭后,发一使至城下,其又何辞?且究属拳大地方,即缓缓收服,不患其翅飞去也。计不出此,而损去三王、十八将,或亦彼此有定劫耳。
  二十八日,都司周瑞珑逸。
  良佐令军士四散焚劫,乡兵见清兵势大不可敌,悉远遁,无复来援者。周都司亦扬帆去。
  二十九日,追杀乡兵。
  良佐仍令军士追杀远窜乡兵。
  七月初一日,专意攻城。
  良佐再令军士搜杀星散乡民,而乡兵断绝,遂专意攻城矣。
  城中严御,外军箭如雨注,城上人一手以锅盖自蔽,一手接箭,日得三、四百枝(一作三、四十万)。
  初五日,诛守备顾元泌。
  外兵攻城时,元泌登城射敌,矢每不及敌而坠;众疑之。其效用马矮子,窃火药从城上投敌,众执之,同往搜元泌寓,得请兵文书一道。盖闰六月初,众会申文田淮抚请兵,元泌私易文缓兵,故原文犹在寓也。遂诛元泌并效用者四十人,内应遂绝。
  迎原任典史阎应元。
  应元字丽亨,北直通州人,由武生起椽吏,官京仓大使。崇祯辛巳,赴江阴典史任。始至,海寇顾三麻子率数百艘犯黄田港,应元集兵拒守,手射三矢,应弦而倒,贼畏不敢犯。后又平盐盗,弭民乱,邑民德之,为肖像社学中。以大臣论荐,特授都司札,军前檄用;而马、阮用事,仅平转广东韶州英德县主簿。母病兼道梗,挈家避居砂山之麓。变作时,陈典史与邑士民即拟敦请,元泌百计挠阻。至是,泌诛,遂决意迎之。漕抚田仰亦移文劝勉。明遇端使十六人,缒城夜出,至其居。应元曰:尔等能从我则可,不然不为若主也。众曰:敢不惟命是听。
  初九日,阎应元入江阴城。
  祝塘少年五十人(一作六百人)执械护送,经七里庙,题诗于壁,以见「事则万无可为、死则万无可免」也。及至城,谓乡兵裹粮而来,势不能入;且乌合之众,不足制胜,厚犒遣还。独与家丁王进忠等四十八人入守。
  始至,即出邵康公于狱。
  发原任兵使徐世荫、曾化龙所造火药、火攻器具为用,伊在任时所监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