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晋春秋

  建兴十三年,魏青龙三年,郭后崩。初,甄后之诛,由郭后之宠。及殡,令被发覆面,以糠塞口,遂立郭后,使养明帝。帝知之,心尝怀忿,数泣问甄后死状。郭后曰:“先帝自杀,何以责问我且汝为人子,可追仇死父,为前母枉杀后母邪!”明帝怒,遂逼杀之,敕殡者使如甄后故事。
  氏池县大柳谷日夜激波涌溢,其声如雷,晓而有苍石立水中,长一丈六尺,高八尺,白石画之,为十三马,一牛,一鸟,八卦玉玦之象,皆隆起,其文曰:“大讨曹,适水中,甲寅。”帝恶其“讨”也,使凿去为“计”。以苍石窒之,宿昔而白石满焉。至晋初,其文愈明,马象皆焕彻如玉焉。
  青龙三年七月,曹叡崇华殿灾。时郡国有龙,九见,故改曰九龙殿。
  建兴十五年,魏景初元年,魏帝徙盘,盘折,声闻数十里。金狄或泣,因留于霸城。
  高堂隆卒。习凿齿曰:“高堂隆,可谓忠臣矣。君侈每思谏其恶,将死不忘忧社稷,正辞动于昏主,明戒验于身后,蹇谔足以励物,德音没而弥彰,可不谓忠且智乎!诗云:‘听用我谋,庶无大悔。’又曰:‘曾是莫听,大命以倾。’其高堂隆之谓也。”
  延熙元年,魏景初二年,公孙渊自立,称绍汉元年。闻魏人将讨,复称臣于吴,乞兵北伐以自救。吴人欲戮其使,羊■曰:“不可,是肆匹夫之怒而捐霸王之计也。不如因而厚之,遣奇兵潜往以要其成。若魏伐渊不克,而我军远赴,是恩结遐夷,义盖万里;若兵连不解,首尾离隔,则我虏其旁郡,驱民而归,亦足以致天之罚,报雪曩事矣。”欢曰:“善”,乃勒兵大出。谓渊使曰:“请俟后问,当从简书,必与弟同休戚,共存亡,虽陨于中原,吾所甘心也。”又曰:“司马懿所向无前,深为弟忧也。”
  帝问蒋济:“孙权其救辽东乎?”济曰:“彼知官备以固,利不可得,深入则非力所能,浅入则劳而无获。权虽子弟在危,犹将不动,况以异域之人,兼以往者之辱乎!今所以外扬此声者,谲其行人疑于我,我之不克,冀折后事已耳。然沓渚之间,去渊尚远,若大军相持,事不速决,则权之浅规,或能轻兵掩袭,未可测也。”
  秋有彗星见张宿。史官言于帝曰:“此周之分野也,洛邑恶之。”于是大修禳祷之术以厌焉。
  十二月,帝以燕王宇为大将军,使与领军将军夏侯献、武卫将军曹爽,屯骑校尉曹肇、骁骑将军秦朗等对辅政,中书监刘放、令孙资久专权宠,为朗等素所不善,惧有后害,因图间之,而宇常在帝侧,故未得有言。甲申,帝气微,宇下殿呼曹肇有所议,未还,而帝少闲,惟曹爽独在。放知之,呼资与谋。资曰:“不可动也。”放曰:“俱入鼎镬,何不可之有?”乃突前见帝,垂泣曰:“陛下气微,若有不讳,将以天下付谁?”帝曰:“卿不闻用燕王邪!”放曰:“陛下忘先帝诏敕,藩王不得辅政。且陛下方病,而曹肇、秦朗等便与才人侍疾者言戏。燕王拥兵南面,不听臣等入,此即竖刁、赵高也。今皇太子幼弱,未能统政,外有强暴之寇,内有劳怨之民,陛下不远虑存亡,而近系恩旧。委祖宗之业,付二三阉寺,寝疾数日,内外壅隔,社稷危殆,而己不知,此臣等所以痛心也。”帝得放言,大怒曰:“谁可任者?”放、资乃举爽代宇,又白“宜诏司马宣王使相参”,帝从之。放、资出,曹肇入,涕泣固谏,帝使肇敕停,肇出户,放、资趋而往,复说止帝,帝又从其言。放曰:“宜为手诏。”帝曰:“我困笃,不能。”放即上床,执帝手强作之,遂赍出,大言曰:“有诏免燕王宇等官,不得停省中。”于是宇、肇、献、朗相与泣而归第。
  延熙四年,魏正始二年,吴赤乌四年,零陵太守殷礼言于权曰:“今天弃曹氏,丧诛累见。虎争之际而幼童莅事。陛下身自御戎,取乱侮亡,宜涤荆、杨之地,举强羸之数,使强者执戟,羸者转运,西命益州军于陇右,授诸葛瑾、朱然大众,指事襄阳,陆逊、朱桓别征寿春,大驾入淮阳,历青、徐。襄阳、寿春困于受敌,长安以西务对蜀军,许、洛之众势必分离;掎角瓦解,民必内应,将帅对向,或失便益;一军败绩,则三军离心,便当秣马脂车,陵陷城邑,乘胜逐北,以定华夏。若不悉军动众,循前轻举,则不足大用,易于屡退。民疲威消,时往力竭,非出兵之策也。”权弗能用之。
  延熙七年,魏正始五年,曹爽至长安,与夏侯玄入汉中。司马宣王谓夏侯玄曰:“春秋责大德重,昔武皇帝再入汉中,几至大败,君所知也。今兴平路势至险,蜀已先据;若进不获战,退见徼绝,覆军必矣。将何以任其责!”玄惧,言于爽,引军退。费祎进兵据三岭以截爽,爽争险苦战,仅乃得过。所发牛马运转者,死失略尽,羌、胡怨叹,而关右悉虚耗矣。
  玄名知人。陈蹇兄丕有名于世,与夏侯玄亲交,玄拜其母。蹇时为中领军,闻玄曾于其家,悦而归,既入户,玄曰:“相与未至于此。”蹇当户立,良久曰:“如君言。”乃趋而出,意气自若,玄大以此知之。
  延熙九年,魏正始七年,吴赤乌九年,是年,吴将朱然入柤中,斩获数千;柤中民吏万余家渡沔。司马宣王谓曹爽曰:“若便令还,必复致寇,宜权留之。”爽曰:“今不修守沔南,留民沔北,非长策也。”宣王曰:“不然。凡物置之安地则安,危地则危,故兵书云,成败,形也;安危,势也,形势御众之要,不可不审。设令贼二万人断沔水,三万人与沔南诸军相持,万人陆钞柤中,君将何以救之爽不听,卒令还。然后袭破之。袁淮言于爽曰:“吴楚之民脆弱寡能,英贤大才不出其地,比技量力,不足与中国相抗,然自上世以来尝为中国患者,盖以江汉为池,舟楫为用,利则陆钞,不利则入水,攻之道远,中国之长技无所用之也。孙权自十数年以来,大畋江北,缮治甲兵,精其守御,数出盗窃,敢远其水,陆次平士,此中国所愿闻也。夫用兵者,贵以饱待饥,以逸击劳,师不欲久,行不欲远,守少则固,力专则强,当今宜捐淮、汉以南,退却避之。若贼能入居中央,来侵边境,则随其所短,中国之长技得用矣。若不敢来,则边境得安,无钞盗之忧矣。使我国富兵强,政修民一,陵其国不足为远矣。今襄阳孤在汉南,贼循汉而上,则断而不通,一战而胜,则不攻而自服,故置之无益于国,亡之不足为辱。自江夏已东,淮南诸郡,三后已来,其所亡几何,非以近贼疆界易钞掠之故哉!若徙之淮北,远绝其间,则民人安乐,何鸣吠之惊呼?”遂不徙。
  延熙十二年,魏嘉平元年,曹芳谒曹睿墓于大石山,曹爽兄弟皆从。于是司马懿闭四城,遂与太尉蒋济俱屯洛水南浮桥,奏罢爽兄弟。不知所为,芳还,宿伊水南,发屯田数千人,树鹿角为营。
  懿收爽等诛之。安定皇甫谧以九年冬梦至洛阳,自庙出,见车骑甚众,以物呈庙云:“诛大将军曹爽。”寤而以告其邑人,邑人曰:“君欲作曹人之梦乎!朝无公孙强何如且爽兄弟典重兵,又权尚书事,谁敢谋之?”谧曰:“爽无叔振铎之请,苟失天机则离矣,何恃于强昔汉之阎显,倚母后之尊,权国威命,可谓至重矣,阉人十九人一旦尸之,况爽兄弟乎?”
  延熙十二年,姜维出西平,不克,每欲大举。费祎谓维曰:“吾等不如丞相亦已远矣,丞相犹不能定中夏,况吾等乎!且不如保国治民,敬守社稷,如其功业,以俟能者,无以为希冀徼幸而决成败于一举,若不如志,悔之无及。”
  延熙十四年,懿杀王氵夌及曹彪。初,氵夌、愚谋,以帝幼制于强臣,不堪为主,楚王彪长而才,欲迎立之,以兴曹氏。凌使人告(其子)广,广曰:“凡举大事,应本人情。今曹爽以骄奢失民,何平叔虚而不治,丁、毕、桓、邓虽并有宿望,皆专竞于世。加变易朝典,政令数改,所存虽高而事不下接,民习于旧,众莫之从。故虽势倾四海,声震天下,同日斩戮,名士减半,而百姓安之,莫或之哀,失民故也。今懿情虽难量,事未有逆,而擢用贤能,广树声色,修先朝之政令,副众心之所求。爽之所以为恶者,彼莫不必改,夙夜匪懈,以恤民为先。父子兄弟,并握兵要,未易亡也。”氵夌不从。
  延熙十五年,魏嘉平四年,吴建兴元年,吴修东兴堤。初,孙权筑东兴堤以遏巢湖。后征淮南,壤不复修。是岁诸葛恪率军吏更于堤左右结山挟筑两城,使全端、留略守之,引军而还。诸葛诞言于司马景王曰:“致人而不致于人者,此之谓也。今因其内侵,使文舒逼江陵,仲恭向武昌,以羁吴之上流,然后简精卒攻两城,比救至,可大获也。”景王从之。
  帅使王昶攻南郡,毋丘俭向武昌,胡遵,诸葛诞攻东兴,恪救东兴,使丁奉等为前部,奉遂据徐塘,破遵,大获而归。毋丘俭、王昶闻乐军败,各烧屯走。朝议欲贬黜诸将,景王曰:“我不听公休,以至于此。此我过也,诸将何罪?”悉原之。时司马文王为监军,统诸军,唯削文王爵而已。是岁,雍州刺史陈泰求敕并州并力讨胡,景王从之。未集而雁门、新兴二郡以为将远役,遂惊反。景王又谢朝士曰:“此我过也,非元伯之责。”于是魏人愧悦,人思其报。
  习凿齿曰:司马大将军引二败以为己过,过消而业隆,可谓智矣,夫民忘其败,而下思其报,虽欲不康,其可得邪若乃讳败推过,归咎万物,常执其功而隐其丧,则上下离心,贤愚解体,是楚再败而晋再克也,谬之甚矣!君人者,苟统斯理而以御国,则朝无秕政,身靡留愆,行失而名扬,兵挫而战胜,虽百败可也,况于再乎!
  延熙十六年春,诸葛恪使司马李衡往蜀说姜维,令同举,曰:“古人有言,圣人不能为时,时至亦不可失也。今敌政在私门,外内猜隔,兵挫于外,而民怨于内,自曹操以来,彼之亡形未有如今者也。若大举伐之,使吴攻其东,汉入其西,彼救西则东虚,重东则西轻,以练实之军,乘虚轻之敌,破之必矣。”维从之。
  呈诸葛恪围新城。是时,姜维亦出围狄道。司马景王问虞松曰:“今东西有事,二方皆急,而诸将意沮,若之何?”松曰:“昔周亚夫坚壁昌邑而吴楚自败,事有似弱而强,或似强而弱,不可不察也。今恪悉其锐众,足以肆暴,而坐守新城,欲以致一战耳。若攻城不拔,请战不得,师老众疲,势将自走,诸将之不径进,乃公之利也。姜维有重兵而悬军应恪,投食我麦,非深根之寇也。且谓我并力于东,西方必虚,是以径进。今若使关中诸军倍道急赴,出其不意,殆将走矣。”景王曰:“善!”乃使郭淮、陈泰悉关中之众,解狄道之围;敕毋丘俭等案兵自守,以新城委吴。姜维闻淮进兵,军食少,乃退屯陇西界。
  延熙十八年,魏正元二年,毋丘俭反。傅嘏固劝景王行,景王未从。嘏重言曰:“淮、楚兵劲而俭等负力远斗,其锋未易当也。若诸将战有利钝,大势一失,则公事败矣。”是时景王新割目瘤,创甚,闻嘏言,蹶然而起曰:“我请舆疾而东。”
  俭败被诛。习凿齿曰:毋丘俭感明帝之顾命,故为此役。君子谓毋丘俭事虽不成,可谓忠臣矣!夫竭节而赴义者,我也,成之与败,时也。我苟无时,成何可必乎忘我而不自必,乃所以为忠也。古人有言:“死者复生,生者不愧。”若毋丘俭可谓能不愧也。
  延熙二十年,魏甘露二年,诸葛诞起兵。蒋班、焦彝言于诸葛诞曰:“朱异等以大众来而不能进,孙琳杀异而归江东,外以发兵为名,而内实坐须成败,其归可见矣。今宜及众心尚固,士卒思用,并力决死,攻其一面,虽不能尽克,犹有可全者。”文钦曰:“江东乘战胜之威久矣,未有难北方者也。况公今举十余万之众内附,而钦与全端等皆同居死地,父兄子弟尽在江表,就孙綝不欲,主上及其亲戚岂肯听乎且中国无岁无事,军民并疲,今守我一年,势力已困,异图生心,变故将起,以往准今,可计日而望也。”班、彝固劝之,钦怒,而诞欲杀班。二人惧,且知诞之必败也,十一月,乃相携而降。
  景耀元年,魏甘露三年,昭拔寿春,杀诞。文钦曰:“蒋班、焦彝谓我不能出而走,全端、全怿又率众逆降,此敌无备之时也,可以战矣。”诞及唐咨等皆以为然,遂共悉众出攻。
  三叛既平,听收葬钦。习凿齿曰:自是天下畏威怀德矣。君子谓司马大将军于是役也,可谓能以德怀矣。夫建业者异矣,各有所尚,而不能兼并也。故穷武之雄毙于不仁,存义之国丧于懦退,今一征而禽三叛,大虏吴众,席卷淮浦,俘馘十万,可谓壮矣。而未及安坐,丧王基之功,种惠吴人,结异类之情,宠鸯葬钦,忘畴昔之隙,不咎诞众,使扬士怀愧,功高而人乐其成,业广而敌怀其德,武昭既敷,文算又洽,推此道也,天下其孰能当之哉。
  八月,髦养老于大学。帝乞言于王祥,祥对曰:“昔者明王礼乐既备,加之以忠诚,忠诚之发,形于言行。夫大人者,行动乎天地,天且弗违,况于人乎?”
  九月,吴孙綝废其主亮,桓彝弗肯署名,綝杀之。彝,魏尚书令阶之弟。
  景耀二年,魏甘露四年,正月,先是魏地井中屡有龙见。是时龙仍见,咸以为吉祥。帝曰:“龙者,君德也。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数屈于并,非嘉兆也。乃作潜龙之诗以自讽,司马文王见而恶之。
  景耀三年,魏景元元年,昭杀其主髦及王经。自曹芳事后,魏人省彻宿卫,无复铠甲,诸门戎兵老弱而已。曹髦见威权日去,不胜其忿。乃召侍中王沈、尚书王经、常侍王业,谓曰:“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废辱,今日当与卿自出讨之。”王经谏曰:“昔鲁昭公不忍季氏,败走失国,为天下笑。今权在其门,为日久矣。朝廷四方皆为之致死,不顾顺逆之理,非一日也。且宿卫空阙,兵甲寡弱,陛下何所资用,而一旦如此,无乃欲除疾而更深之邪祸殆不测,宜见重详。”帝不听,乃出怀中板令投地,曰:“行之决矣!正使死,何所恨况不必死邪!”于是入白太后。沈、业奔走告文王,文王为之备。髦遂帅僮仆数百,鼓噪而出,昭弟屯骑校尉伷入,遇髦于东正车门,左右诃之,伷众奔走。中获军贾充又逆髦,战于南阙下,髦自用剑,挥众欲退,太子舍人成济问充曰:“事急矣,当云何?”充曰:“公畜养汝等,正为今日。今日之事,无所问也。”济即抽戈犯跃,前刺髦,刃出于背。文王闻之大惊,自投于地,曰:“天下其谓我何!”太傅孚奔往,枕帝股而哭,哀甚曰:“杀陛下者,臣之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