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汉回互斗案节略

永昌汉回互斗案节略
[清]盛毓华撰
回民之入中国久矣，其人强梁好胜，护庇同类，然而生逢尧舜之世，深仁厚泽，沦肌洽髓；其中不无善良，历代亦多显达，因已并育相安相息，未有分门别户，如我滇迤西之甚者。迤西之祸，又莫甚于永昌，其事之奇而又奇，其祸之惨而又惨，实属创见创闻。客岁冬，香匪又借端滋事，变出非常，几无天日；幸而制府林公调集兵练，亲临督办，天威远震，不战屈人。元恶授首，小丑悉平，举数年之重冤积弊，一县澄清；不啻挽东海之波澜以涤尘垢，拨九天之云雾而重睹光日也。喜极欲狂，感而思泣，恐日久忽忘，舰缕其事，以志于简，聊备他日郡志之采访也。
粤自道光二十三（癸卯）年，顺、云汉、回构衅，永昌回匪马四（即马四荷包）率回众百人潜往助战，得贿归。归日于城内耀其戈矛，其意以恐骇汉人。而汉人始疑，皆欲自为备；乃制刀矛火器，潜结党羽，而烧香之说起。汉有党，回亦有党；党既众，地方官不能捕，亦不敢问。是年七月三十日，回民木老蛮等殴伤汉民张忠。张忠者，香头也，其党闻之，议纷纷、势汹汹，凡名列于香者，皆执刀械，顷刻集数千人，布列城下，声言杀回。回民亦哗然而聚众，森然而列队，为御敌计，两相抗，复两相畏，俱莫敢先发，势甚危。太守陈桐生、县尹袁风清，知不可以威夺，不可以理论，辗转无策，相对涕泣。乃有倡为和解之说者，集汉回之绅耆于明伦堂，譬喻百端，令伊等具保结而退，围乃解。是举，汉民杀毙回民一人，回杀毙汉民一人，府县以人众，姑弗究。后以纠众滋事，置马四、木老蛮等于法。此二人者，与汉民之张忠类，而张忠置不问；用是回民之心愈怒，汉人之势愈张。因之而私毙人命矣，擅拆民舍矣，侮辱绅耆矣，抗拒官吏矣，汉与回直冰炭水火矣。
延至二十五（乙巳）年之三月，有陕西、顺、云回匪八人，流入保山之板桥街（在城东二十里），教习回众枪棒，从而习者百余人。一夕，此八人于茶肆内唱秧歌，互相笑谑，其意似借以诮汉人；汉人之好事者，遂以口相斗，各不下，继以手相搏。八人悉兼人勇，汉人斗不胜，走且奔也，奔且呼也，一呼而群相惊也，惊定而愤若不胜也。相与哭诉于范大爷之门，范大爷即武生范仲，乃板桥香首也。有弟武生范春，素无赖；又有文生张杰者，险贼险狠，二人为之左右手，无人不可号召。闻众诉，遂令张杰书帖，范春集人，交睫间，拥如蜂、布如蚁，喧呼之声闻于数十里，往寻八人斗，而八人已逸，范春、张杰遂令将回民之清真寺拆毁。县尹李峥嵘亲往弹压，而众人闻范氏令，不闻邑宰语矣。时板桥文生万源一、打渔村张登尧，心知其非，未敢言；为调停计，各捐银百两，为重修清真寺，回亦勉从之，业有成议。及四月十五日三更，倏见板桥街火光烛天，又闻人声鼎沸，传言回民纵火，烧抢汉人；各哨人皆星驰齐至，至则回民之房舍已尽为焦土矣，汉人无丝毫损失。范春则云：“回民欲烧我汉人，幸天反使自焚。”张杰则云：“亲见十四五岁回童，持火具放火，仓卒不问谁何。”各哨人悉犹豫嘿嘿而散。是夜，回民财物之被抢劫，子女之被奸淫者，不可胜数；其强有力者，弃室逃走。有回民张世贤者，本盗魁，素好事，汉之贼亦回之蠹；值此变，遂与上村（在板桥之西数里）之回武生丁永年议，众回每户捐银若干，携往顺、云等处，勾结匪党，为报复计。
忽于五月二十五日午刻，有顺、云、陕、甘回匪三百余人，散发裸体，首白巾，身纸甲，手刀枪，揭旗鸣金，呼哨而来，由金鸡等村竟赴八大营（在板桥之东数里）回村。回武生张兆芹与丁永年、张世贤素相表里；遂盘据村中，声言但与板桥为仇，余不波及。板桥汉人亦戒严以待。汉人咸以为其意在板桥，各村悉不为备。至次日，则回众分两路而进，其一越板桥由樊家屯而西至上村；上村亦回薮，村中回匪尽踊跃相从，集数百人于清真寺当道之中，约为阵。时板桥武生张占魁进城报警返，经上村，回众横拖下马，拽入清真寺，剥其皮、炙其肉、抽其筋，然后剖其心以食，断其头以祭旗。张乃杰之父，其父子之为回众切齿者久矣。张占魁既见杀，势难复已，遂进攻下村，去城仅十里矣，太守金征、署协镇常景运闻警，令中军杨春富率兵三百名，往下村堵御。时贼攻下村，杨春富远道出板桥而营。下村无备，民不习战，倏有贼警，遑遽失措，妇女老幼，群弃室家逃走，哭声载道。其素有胆勇者二三十勉与敌。而贼首名赛白袍者持短刀、背火枪，跳跃而来，锋锐莫当，汉人颇死伤，势岌岌危矣。继而千总王国材以兵百人来，贼出迎战，王国材施大炮，歼赛白袍，回众溃，退据上村，官兵及汉民乘胜追逐，回众情急，放火自焚，纷纷窜，乡民恣意烧杀，凡妇女之不能行者，群被害，尸凡五六十具，上村百余户，遂为赤地。其一由板桥后出窑上，而东至金鸡村，先烧窑上，杀数人，窑上之金鸡村，百步耳，竞奔金鸡村告急，金鸡村亦谓祸在板桥，为袖手计，猝闻贼至，骇而走，继以哭，纷然靡所主。而沈聚成出焉，谓众人勿恐，第从我破贼，集村童数十余，令裸体持刀，人各给白胡椒数枚，令食，率而出。回众见之，骇且笑，漠然不复为意，沈聚成令诸童直前勿退，乘其不备，群撵杀贼首九砍猫者。九砍猫者，众恃以为胆，其技勇犹在赛白袍上。既被杀，群鸟兽散。汉人汹涌而出，争先格杀，追至八大营，纵火焚屋，勿问老幼妇女，肆意屠戮，外匪死者约有十余人，本处回民被杀者不下三百人，八大营遂无噍类，而张兆芹、张世贤、丁永年竟获免。用是，咸归功沈聚成。沈素本无名，亦无能事，而兹能仓猝捍贼，非以力胜，以巧胜也。
是役也，启衅者上村、八大营之回民耳，他处之回民则无罪也，乃延及乙丑村、蒲缥（在城西南八十五里）等处之回民，悉遭惨害，彼汉人何心乎！相仇者城外之汉回耳，乃城内之回民。于是夜鸣金聚众，执械叫呼，以至城内官民终夜不安，彼回人又何心乎！自是而后，祸愈大，仇愈深。七月内，张世贤等复纠集千余人，由顺、云经右甸（在城南—百五十里）来，次于枯柯（在城东南一百三十里），汛弁龚某惧而遁归。太守金，命典史郭贞廉暨其家人刘祥，招川、楚游匪数百人为练，前往御敌。又有毕姓者，闻白胡椒致胜，乃祖其智，手持红布两端，云可御贼。而先施大炮，声轰然，贼惊觉，四面突出；官练悉游匪，本无战心，民练又不习战，退若山倒。贼奋力追杀，官练、民练赴水死者百余人，郭典史等仅以身免，贼遂进据姚关（在城东南一百六十里）。太守金、协镇常，令沈聚成带哨练，不敢抵敌，悉退还，贼遂进据大小田坝，沿途焚汉民、二百余寨，杀人而暴其骨，牲畜尽为所掳，淫人子女，则曰七哨曾淫我之子女矣；掘人坟墓，则曰七哨曾掘我之坟墓矣。呜呼！张之冠而李戴，城失之火而鱼殃，良民何辜？罹此荼毒！
逮八月，贼据丙麻(在城东），去城仅六十里，城中震恐。时外兵已渐调集，开广镇李能臣、迤西道罗天池、委员候补守备杨某同府县知州恒文议，仍令署都司杨春富及鹤庆潘某统景东、鹤丽、永昌兵千余，扎营于丙麻之莲花寺。都司杨春富先欲议和，迨二十九日贼至丙麻，杨都司未战先遁，潘都司，杨守备大声呼贼曰：“我与尔和。”贼曰：若能自去若枪矛刀戟，则与和。潘、杨许之。兵既释械，贼四面云集，炮齐发、刀齐下，官兵咸束手待死，莲花寺内外尸相枕藉，潘、杨为贼掠去，杨春富星夜遁归。九月初一日败信至城，官与官相泣，民与民相泣，汉人悉无人色，而城内回民皆不禁鹊跃。
是日辰刻，沈聚成肩舆人城，住于文生张肇成家，巳刻，委员恒亲至张家晤沈聚成，既而李国、范春、张杰、杨九等并城内数衿士亦至张家，至申刻始出，密语人莫知之。迨酉刻，则有乡民数十人。拥一人人城，名曰礼法，称为回匪奸细，为张兆芹送密书与城内回民者。书内于初二日外回外攻，内回内应；不意行至城外，被我等拿获，今以送官。遂解至委员恒署，曰：“其书何在？”则云“失落”，亦不究。其人语言恍惚，状类痴狂，又身有酒气，似醉而未醒者，遂取供收监。复令沈聚成等至署中，议至亥刻方罢。次日天未明，城内汉人皆自梦中惊起，但闻传言回民造反，放火杀人。须臾，火光四起，明于白昼，呼啸之声、枪炮之声，哭泣之声，震动天地，不辨是回、是汉。少迟，闻人言曰：“回子败矣”。人声愈喧，火光愈烈，又少迟，则见清真寺烟火上冲霄汉，营弁官兵裹甲执械，布列满城，披发赤体。出死力以杀回者，服白胡椒之哨练也；头裹红巾，上标黄纸为号，东西指挥者，丛头香首也。火焰蔽天，人声震地，不辨昼夜者。凡两越日，尸积而路填，血流而水赤，统计回民死者男妇凡五百余，内孝廉二，为孔达、张象乾，文武生七十有奇。凡回民居，皆为瓦砾场。此举咸谓先发制人，计出万全，迤西道罗、委员恒暨沈聚成等，实专有其功，鹤丽镇李副将常亦与有力，而太守金、县尹李皆不与知也。
越二日，闻礼法死于狱。提军张必禄、迤东道周澍，奉制军贺长龄委，同至永昌查办，令副将常搜缴回民私铸之鸟枪、大炮等物，掘地数尺，皆不获，或曰毁于火矣，无以复命，副将常自经。又治杨春富等失律罪，褫职，杖责收监。是时，郡城内乱未靖，人心皇皇，假外匪于初一日后即乘虚而进，斯中外不能兼顾，战守更无良策，兵未集，粮未储，无永郡久矣；幸而外匪闻城内回众已绝根株，不敢深入。
延至是月十一日，由哀牢山进逼金鸡村，村人皇急无措，非复向日入城杀回之勇敢者，战不胜，退保村内，贼众乘胜进逐，已逼村外，势几危；忽见回众反而骇奔，旗靡辙乱，则提军张必禄并奉调贵州，提军王一凤统大军自城内来援也。各哨人亦奋力并进，贼乃北退居小松寨（在城东三十里），官兵从之，贼炮伤我游击朱日恭，立毙阵前。而官兵四面围逼愈紧，贼势日促，群以为可聚而歼旃；乃提军张、东道周，深痛回民被杀之惨，不忍多事杀戮，第号令兜围，不施枪炮。至第四日，天未明，贼溃围出，官兵追之，已无及矣，沈聚成之子振宗死于是役，聚成亦几不免；假无两军门之大兵来援，则金鸡、板桥必为贼有。彼白胡椒之神力，何以能制胜于城内之老弱，而弗能制胜于外来之强寇哉！而军门、东道，因不忍于城内之回，乃不忍于外来之寇，是因噎废食也。
继而两军门躬率大兵数千，复言追逐，屯于茅草哨（距右甸十里），积两月久，糜饷数十万两，并不获一贼。幸腾越厅李恒谦拿获回匪张世贤、丁永年二名，解至永昌审办，与汉匪武生范春同正法。贺制军遂从此反辕，以顺宁府知府黄德濂署永昌府事，黄太守请于制军曰：“狄头一百余寨被回匪焚烧，民无栖止。”制军乃发库帑六千余两，按户抚恤，又请兵留防，令把总陈德功教习乡练，以防回匪。
再至次年春，贼果复纠数千人，屯集猛庭寨（在枯柯东，今属昌宁。），沿江而进。提军张必禄闻贼至，方议御敌，而贼已驰抵长湾(在城东北七十里，其下为霁虹桥。），烧断澜沧江桥，守备赵发元死焉。前锋拥至牛角关（在城东北五十里。），总兵音德布命统兵出遇于官坡驿（在城东北四十里。），率把总陈德功及哨练等奋勇当先，杀贼数人。兵练继之，贼大溃退，据官坡客店中，凿墙放炮，向击我兵，兵练鏖战不退。贼药尽谋欲遁，兵练四集，纵火烧屋，贼势穷，被格杀烧死者百余人，获首级四十余颗，耳级四十余付，其前锋数百，存者无几。贼等探知前锋败，后队退屯大栗哨（在城北六十里，自板桥经官坡，牛角关、大栗哨、长湾，并在驿道。）。次日提镇追及，两相持，未战；而哨练不知事，以小胜故，遂以其众百人，去贼营四五百步，肆口漫骂，见贼营内有十余人，白衣短刀，如飞而来，哨兵相顾失色，一二人动而俱动，一二人奔而俱奔，口呼贼大至，官兵亦猝不及备，自相溃乱，贼见势可聚，遂相继火至，兵难立营，争先逃窜，贼恣意掳杀，都司缪某悉被害，兵丁死者不下官坡杀贼之数。援兵至，贼乃退而营于长湾，与官兵相距数里。兵练日益，贼怯，拔营夜遁，由大田坝一路抢杀，归其巢穴猛庭寨。提镇领兵进逼，而贼以死力防；且猛庭地险，未能猝克，相持日久，黄太守禀于制军，以糜饷责提镇。初七日，音镇军率兵数千进攻猛庭，贼亦出精锐相当，自辰至午，胜败未决，天忽大雨，兵练不能施枪炮，而贼逾山越岭，捷若猿猱，雨势愈猛，贼进愈力。是处与镇军营仅距里许，张提军不发令救援，官兵大溃，死者数百，营弁死者都司韦成喜、守备严方许暨金、解二把总，总兵音亦几不免，失大炮二位、刀枪数百件。由是不敢再战，乃益兵驻守。又两月，贼粮尽，众心已离，官兵不知，而犹未敢进，及贼遁，始觉，提督乃躬率兵丁，亲至猛庭寨，毁其栅，火其屋，获回妇数口，拴病回一人，凯旋永昌；入城之日，男妇焚香罗拜数万人焉。
是时，候补县丞赵秉煌代理保山县事，乃倡和议，令永之绅耆偕往右甸（今昌宁。），与贼首张富等订盟；郡人以为不可，悉不肯往，赵县尹欲惧以威，署协镇桂林劝之乃止。时署永昌府黄德濂谢卸事，新太守李恒谦到任，出令曰：“有能往右甸与回民和者，赏银四千两。”遂有文生李毓、郑邵、万元、郑启元、范三纲、武生郭怀仁六人踊跃愿往，与县尹赵、总兵李偕至右甸，张富亦在焉，遂立盟誓，订和好。逮归，县尹赵与语曰：“张富等志在休息，无他虞也”。于是永昌及猛庭回民，均有受招安而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