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窗梦语

　　初，余之召入秉铨也，思古太宰之职，在知人安民，而惠安民生，莫先综核吏治。至是，每当大选，必录选人姓名，开具上注御屏，迁辄更注；欲上时时经览，以注意人才。又议酌选规、行久任、崇实政、遴真才、稽章奏、重责成、严考绩、慎拾遗，俱得奉旨施行。而余所措置，独崇大体、略苛求，务周咨、绌浮议；才不以瑕掩，人不以资弃；实胜于名者，虽下僚必扬，名浮于实者，虽崇秩必抑；使人人争得自效。则余一念爱惜人才之实心，不敢负国恩、尸禄位者也。
　　国朝岁供军储四百万，大抵取给江南。漕舟道出江、湖，遡淮、河入汶、济以北，潴畜众水，设闸启闭。踰卫遵潞，直达京师。二百年来，但葺堤、补决、浚壅、泄溢，使故道无滞而已。近岁故道不可专恃，宜循元海运旧踪【「踪」原作「迹」，据鲍廷博钞本及丁丙旧藏钞本改。】，以备不虞。喜功者辄一试之，失不偿得，则又议开胶河，谓功可立就。又一试之，未有百一之效，而费已巨万矣，齐民汹汹怨嗟。时在事者陈其状，下公卿议。司空郭公朝宾曰：「上意大概主行，诸君之意若何？」余曰：「闻之：海边有山难凿，出口淖泥难挖。今功未百一，而耗费不赀，民心如此，万一力竭财尽，竟无成功，谁任其咎？窃谓停止便。」公卿相顾无一言，乃各书「宜止」二字。事闻，亦洞察大功难成，遂如众议。其事得寝。
　　甲戌春，奉命入阅进士廷试卷。时江陵柄国，以有子在列，避不阅卷。亚相张蒲州拟定序次：首江西宋宗尧，次浙江陆可教，次宁国沈懋学，为一甲；次湖广张嗣修，为二甲首。嗣修，江陵仲子也。暨上御中极殿，九卿以次读卷，时方以陆卷上彻宸聪，而江陵潜通大珰，遽传命免读。乃取沈、张未读卷寘宋、陆上，送御几前。于是首沈次张，而宋、陆抑置二甲。时缙绅咸为不平，而江陵犹向余曰：「蒲州吾所引用，何吝于一甲，不以畀吾子耶？」
　　国初自罢宰相，事【「事」原作「时」，鲍廷博钞本作「事」义长，今据改。】权归六部。后文皇取翰林学士等官入阁，以备顾问。至洪【「洪」原作「引」，鲍廷博钞本及丁丙旧藏钞本皆作「弘」。按「引」为「弘」字形讹，而「弘」则「洪」之同音误写。「洪宣」谓明初洪熙、宣德年号。今径改。】宣间，凡军国重务，人才举措，悉以咨之，其权始重，遂晋崇秩。嘉隆以来，专以翰林入阁。自一甲外，复有庶吉士之选，典最【「最」原作「遂」，鲍廷博钞本作「最」义长，今据改。】宏巨。甲戌之选，由铨部封识以往，余亦阅卷东阁，以江右、闽中卷属余。时江陵私属江右朱某，余曰：「卷皆封识，何自知之？」江陵曰：「司封识者，非汝选郎耶？」余俯而不答，以司属不宜私授。徐就阁检阅，手一卷，对语未工，方惜其才。少宰陈，江右人也，向余曰：「此朱某卷。」余遂以应江陵之请。竟置不录。始知向之所属，恐其见售耳，余初不知所谓也。后所取二省士，余皆不记其名。罢归日，有造吾庐而自道及者，余已忘之矣。
　　江陵闻丧之越日，传谕令吏部往谕皇上眷留意。江陵亦自为牍咨部，云：「某日闻讣，请查照行。」盖讽使留己也。司官持咨，请余议覆。余谓宜咨礼部，查节年阁臣丁忧恩典，从重优恤；若不喻其意。乃遂大拂江陵心，嗾台省数人相继弹劾，奉旨致仕。余趋朝，北面稽首。出过江陵言别，语之曰：「顷某滥竽重仕，幸佐下风。见公闻讣哽咽，涕泗交横，谓公且不能旦夕留。区区之心，诚欲自效于公，以成公志，讵谓相矛盾哉！兹与公别，山林政府，不复通矣。」语竟，张汗颜颡泚，噤不能声。有顷，曰：「公去，而心愈苦、事愈难矣。」余遂拂衣而归，诸公卿咸祖道都门外。时太常卿孙公鑨向余曰：「『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如山。』愿以两言为公今日赠。」

　　●松窗梦语卷之二
　　南游记
　　北游纪
　　东游纪
　　西游纪
　　○南游记
　　昔人谓桐江一丝，扶汉九鼎。余尝经富春山，泛舟桐江，登子陵钓台，瞻先生遗像。因思先生高谊，不独千载之下令人兴起，而春山江水亦藉以传不朽。人杰地灵，非偶然也。自桐江而上百余里间，两山苍郁，一气澄清，秋行如在画图中。严州以南，溪流差缓，水皆縠纹，无烦摇拽中流，自在而行。将至兰溪，山开水渟，势逆而聚，风气顿异，城郭修整，人民富庶。离浙而南，诸郡邑不是过也。龙游、衢州沙滩高，溪流浅，舟不易达。至常山，踰岭则浙之南界矣。
　　再踰玉山为广信，郡治建于山麓，规制整肃。至铅山，河口坊曰「保障河汭」，犹广信之属邑也。自铅西南为弋阳、贵溪、安仁，达饶州。而余干之瑞洪塘则民居幅辏，舣舟蚁集，乃东南商贾往来之通道。寻渡鄱阳，夏潦方【「方」字原无，据鲍廷博钞本及丁丙旧藏钞本补。】涨，大水奔流，忽高丈余，茫然波光。时西北风恬，摇拽而过，展帆数叶，顷刻行数十里，至湖口之黄家渡。沿途汪洋，俨成巨浸，傍水人家，皆为没溺。舟在陆地中行，林莽【「林莽」二字原无，据鲍廷博钞本补。】仅露树杪。水流甚急，赖风乃济，遂达江右之会城古南昌故郡。登滕王阁，瞰槛外长江，一望水光接天，因忆画栋飞云、珠帘卷雨，洋洋在目。至丰城，晋张茂先望剑气冲牛斗于此地，故名剑江。自临江而历新淦、峡江，诸山飞舞而来，至此一峯突兀，望之郁葱，若尽于此，罗状元伦之故乡也。再达吉水，国朝馆阁之臣悉萃焉。谚云「翰林多吉水」，历考嘉正以前，信然。傥所谓人杰地灵，非耶？今之吉安，乃宋庐陵欧阳永叔遗址，而泰和、万安皆庐陵属邑。既抵赣州，遂从陆行，诣南安之小溪驿。驿在万山中，有砖城，乃阳明先生所建。
　　自南安踰梅岭，岭高路隘，然盘旋而上，亦不为险。过岭，复登舟。经黄塘、平圃，路多奇峯怪石，而清流旋遶其下，良可娱目。至韶州，有白塔堤，英德有观音洞。洞在江中，石山高峙，水浒壁立，而岩洞深奥。过江口横石矶飞来寺，寺在山上，奇峯耸秀，回渚呈澜，一胜概也。历清远、三水，时值潮长，水势湍急，缓缓拽牵而进。登小金山，昔名灵州山，寺曰宝陀，有东坡遗像，前有超然台。登山而望，四面皆水，若登金山观大江，但广狭不同耳。自此经官窑，抵广东之会城，为古南越。城有七门，城东北隅有粤秀山，西北有九眼池，为一方胜概。天气甚煗【「煗」原作「燠」，丁丙旧藏钞本作「焕」。按「焕」为「煗」之误写，「燠」为丁丙臆改，今从鲍廷博钞本作「煗」。】，乃阳泄阴盛之地，冬不雪，花不谢，草木不雕，民人多湿疾，亦风气使然。其俗贱五谷而贵异物，然珠翠牙玳与五金诸香皆产自交南海岛，非中国所有。市肆惟列豚鱼，豚仅十斤，既【「既」原作「即」，据鲍廷博钞本及丁丙旧藏钞本改。】全体售，鱼盈数十斤，乃剖析而售，惟广州为然。果实种种，亦惟荔挺为最，荔奴次之。鸟多孔雀，兽多麋鹿。此其大较也。广州以西，经三水为肇庆。入小厢、大厢峡，两山相夹，水流甚急。至新村，经杨柳洲。洲在江中，环洲之人仅四五百家，瑶僮所畏，有药箭能伤人。隔岸一山皆贼巢，洲中人往樵采，贼亦不敢近。至德庆，一山光顶如僧，土人呼为和尚头。
　　至封川，遂达梧州。梧州东临大江，风气稍凉，西逼深山，草木茂密，天色时阴翳，多江山瘴疠之气。中设总督府，院宇亭榭数十座，池塘数亩，多奇花异木，杂丛林中，莫可辨识，乌雀飞鸣其间，声音聒耳。院中大楼七间，皆香楠、铁力所斲，壮丽无比。前堂高巍，每坐堂中，晨兴多暧昧，日将中，气渐清肃，稍昃，见地中瘴雾如香烟数缕，冉冉而起，顷刻弥漫，布濩遍堂奥，苍茫混六合为一，上下皆晦冥矣。产多海物，而鲋鱼四时有之。深山产大蛇，土人捕获，食之如甘鱼鳖，最者长数丈，目如炬光，行人夜过，畏避如虎，恐为所餤也。自梧州以东，肇庆以西，中介大江，北岸皆郡邑，南岸为罗傍瑶僮，据山倚江，负固不服，时出江上为盗。今已剿灭无遗，开拓山岩，建立县治，为罗定属邑矣。广以南，为新会、新宁。经甘竹滩，潮长，滩高不可上，潮平，则遶滩而过，不为险。至黄濠■〈氵窖〉，水势远阔，中多汊路，顺风而行，亦无所阻。渡江门，诣东亭，为新会。登城一览，东、西、北皆倚山为城，南面水遶。遥望两山夹峙，而中空处即崖门，门外即南海。再经蚬冈，一路白沙翠竹，水绿山青，水出口为赤磡墟，小艇络绎而来，土人云「趁墟」，如北人云「赶集」，此新宁之地也。
　　自铅东南为车盘、崇安，崇安即八闽属邑矣。离崇安廿余里，为武夷山。山景绝胜，两面皆悬崖峭壁，中流一溪，清澈明莹，凡九曲折，遂名九曲溪。峯峦大者三十六，多奇，而最者为玉女峯，两峯直插溪中，高并数丈许，峭拔可爱。又为铁石岩，其色如铁，而平衍横亘里余，高望乃数仞之崖，不可攀跻。自兴田诣建阳，地产砂饴、茶、油暨竹简、楮册。商旅云集，所期物在焉耳。登考亭，即朱晦翁书院。过叶坊，为建宁。城郭完固，人物丰盛，四门皆深湟长桥，桥上遍构屋宇，齐民列肆而市，贸易其中，肩摩毂击，接踵继至，暮始罢去。建宁以北，溪流虽急，傍无高崖，人从石上牵缆，犹可挽舟而行。建宁以南，山高无岸，溪滩复多巉石，舟从石畔中行，极为危险。而黯淡滩溪流屈曲，洪中湍急，即长年三老震惧，尤为最险者也。出险，达延平。两渡桥梁，一渡舟航，上下山坡间，为顺昌。复渡黄石滩，石大而多，水流迅捷，雪浪拍舟，转盼已过。由剑浦而达邵武。郡有熙春山，山巅二亭高旷，可以眺远。延东南经茶洋，自黄田登舟，顺流而下，为芋源，即抵闽中会城，古闽越地也。城有七门，周围仅三千八百四十丈，高二丈一尺。惟汤门内外有汤井一、汤池二，水皆温暖，但多硫黄气，不堪沐浴。南门对乌石山，形如伏虎，城中有环珠楼，傍列二石虎，镇此山也。稍北为藩司大门，上有高楼三层，设钟鼓以司刻漏，塞中扃，由左右门出入，亦避此山也。司中地极深广，由门至堂，隐隐遥望，两墀皆植荔挺，树高二三丈，阴森蔽天。果熟，色泽如脂，与绿叶相辉映，最为艳丽。其肉莹白如鸡卵，而臭味更香美，诸果不及也。闽中惟会城、兴化有之，而兴化者名状元红，核小尤佳。自甬路上站台，凡二十四级，堂高敞五间，穿堂九间，后堂五间。复上五级，为后乐亭。亭后有樟树一本，围十余丈，而榕木寄生其中，扶疏阴翳。后山渐高，传为闽越王无诸建都于此。覩重楼乔木，意者皆故物耶？此中天气甚暖，仅亚于粤，而冬亦少雪。花木岁暮不雕，橘柚桃李皆佳，有历秋后始熟者。多产奇花芳草，而鱼子兰、夹竹桃，尤芬芳可爱。鱼鳖多海中异味，种种不能述。时会天使归自琉球，获鱼胆暹酒，尤得尝于异国之味云。
　　○北游纪
　　浙之属郡，北去止檇李。檇李以北，遂为姑苏之吴江，而虎丘一山，亦三吴之胜地也。自姑苏涉毘陵，经锡山，由云阳，而达京口，皆江南大郡。渡扬子江，登金山寺，绕佛阁七层，高者临绝顶。顶有二亭，为大学士张萝山、霍兀崖诗碑。下汲中泠，泉水清冽无比，品为天下第一。回廊多石刻，皆国朝名公之作。四顾青山，峯峦峭拔，如万笏朝拱。覩江上舟航，往来迅捷，其行如飞。旦暮视日月之出没，大如车轮，光焰万丈，目夺神竦。时江飙乍起，波涛汹涌，雪浪排空；已而风恬日朗，江波澄静，浑如素练。人生显晦升沈，亦犹是耳，安得砥柱中流，屹然如金、焦者。焦山去金山三十里，山面东南，即太仓通海处。遡焦山上流百余里，抵北岸，为仪真邑。下扬州，之广陵，泛邵伯湖，顺风扬帆，迅疾飞渡。惟高邮、宝应二湖，遇风最险，近筑内堤，可免风波之患矣。自淮入河，为桃源、宿迁、邳州。嘉靖初年，黄河之水澎湃横流，尚畏深险。数年后，河道顿异，流沙涌塞，仅存支派，浮舟甚难，行人抠衣可涉。时方命疏浚，殊劳民伤财，竟不能挽黄河之故道也。惟五月以后，河流冲突，从旁决开，行民间田野中，荡为江湖，舟人亦称曰湖中。但水势散漫多浅，沿河堤岸皆为渰没，舟行近逼民居，无牵缆之路。至马湖口、沂河口【「沂河口」原误作「泝河口」，据鲍廷博钞本改。】，水涌急流，度缆而过，行者苦之。迨冬水涸，尤为难行。旋复流澌，河冰渐合，益不敢入湖。湖中留滞之舟，不可胜计。自房村渡吕梁、徐州二洪为彭城，由此泝流而上，踰耿山，至沛县，皆直隶界矣。夫二洪之间，犹可鼓枻而前，耿山以上，大水漫漫，浩荡无涯，皆自溜沟来，不从浮桥出。村落仅存高阜之十一，余皆巨浸波涛，舟航无岸可傍，停于水中。官民舍宇，尽皆没溺，一望渺然，惟数峯巅而已。田野之间，民船取捷，四散飞挽，莫辨所之。舟人以铁猫前系，然后牵挽而行。过沽头等闸，皆弥漫汪洋，淼不知闸之所在矣。
　　自沛以北，经二十余闸，始达济宁，为山东界。涉获麟渡，为南旺湖。湖中遍栽莲花，香芬袭人，积水以防泉涸。东望一山，即梁山泺。西遡汶水，孔林在焉。汶水至此，南北两分，以济漕船。南流由徐以入黄河，北流由临清以出卫河。历张秋七级十余闸，为东昌。东昌即古聊城。再经堂邑之土桥、清平之戴湾，至临清，始无闸。自临清之武城，即弦歌古渡，过甲马营，为德州。而东光、沧洲，乃北直隶之界矣。自青州历天津、通州，始达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