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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阜林庙展谒记
曲阜林庙展谒记 (近人)陈沅 着
饶平陈沅梅湖着
《曲阜林庙展谒记》序
曩读孙文定公《南游记》,所言孔林孔庙事盖略。近陈君梅湖出其所著《曲阜林庙展谒记》,见示叙述周至历代祀典之隆替,圣裔封号之承袭,考据亦极详,不惟使读者如身其境,且可藉为考古助焉。盖孙记为南游作,自出都门登岱宗,陟衡岳,越洞庭,浮沅湘,浏览西湖、金华之胜,而消夏于桂林,有见则书,曲阜林庙不过顺道一游耳。值衍圣公入觐,不获观其车服礼器,故语焉不详。陈君专为谒林庙来,且承圣公礼待,引导有人,故纤微悉录,其规模巍焕,有为文定所不及见者。文定南游,当康熙辛丑岁,距今甲戌二百一十有四年矣。经雍、干数朝之修葺,址益拓,庙貌益壮,不能以前记例也。
抑观陈君所《记》,有足发人陵谷沧桑之感者。《记》称孔庭耆老言,鼎革后,公禄弗逮,大学院长蔡元培议没收孔庭祀田,幸有有力者争之,事得寝,否则圣祀绝、宗子馁矣。呜呼!蔡氏其真有此议耶?抑传之者之妄也。共和肇造之初,国会有欲鬻孔林树木济国用者,辫帅张勋派兵驻守曰:“有损孔林一草一木者,格杀之。”议赖以不行,予亦以为所传非真也。夫生财自有大道,何至用古人卖上林苑马粪故事,以尘污青史哉。
昔十字军之役,欧洲列邦牺牲民命数百万,战祸垂百余年,最终胜利,不过到耶路撒冷耶苏墓前一展拜耳。今科学发达,有识者皆知新旧约之非,然卒无人焉诵言废之者,国教所关,不敢犯天下之大不韪故也。
中国自汉武帝尊崇儒术,定孔学为国教二千年于此矣,虽经五胡十国之乱,取义成仁之士相望史册,终不至用夷变夏,率天下而为毒蛇猛兽者,岂非教泽入人深,而名分维护之力固哉?蔡氏逊清词臣,迭长民国教部大学院,沐浴诗书之化久矣。纵不能恢弘圣道,挽回浇薄人心,奈何为此拔本塞源之计,智识反出目不知书之武人下耶?吾故以为传者之妄也。
陈君足迹遍天下,北极幽燕,南抵老挝、柔佛,所至探其胜迹,志其风土,著书盈箧,而尤于此记,有功圣教鉅也。欲知历史祀典之隆替,林庙庄严之情状者,盍以此为夜游之烛,南针之导也夫。
甲戌孟秋之月、普宁郑国藩晓屏甫序于似园之仰止轩
《曲阜林庙展谒记》序
陈子梅湖以其《曲阜林庙展谒记》索序,余惟陈子少涉沧溟,历南洋诸岛;壮复从事仕宦,饱经世变,而能不废笔墨诗文,逐年月以俱进,可喜也。是编为其癸酉年赋闲专诚谒圣地之作,叙情述事,委曲详尽,愤时嫉俗,杂以诙谐,阅之津津忘倦。嗟夫!圣道废久矣!国人之不知尊圣,于今日为甚。陈子是编出,使阅者读其书而思游其地,游其地因仰其人而追其道,是则此书之有补于世也己。
甲戌孟秋,大埔温廷敬序
自序
余性嗜游,自丱已然。于先民遗宅故垄,尤喜访求。每当登眺凭吊,顿觉身在尘外,神与古会,悠然自乐,世事都忘。时复于悠然自乐中,更起无限悲凉,盖情之所发,无能自已也。久而成癖,兴之所至,辄废读冒险往,师戒友规,终弗之听。群目为放浪,而余实得真趣。方舞象,一郡之山川胜迹已探讨殆遍,自是齿日长,兴日增,而志亦日壮矣。
甲辰岁,适赤土国,嗣督侨学,职方语文,居久渐习。乃西溯红坡娃河、经力抚里滑兰、抵那空氏贪马叻。“桴村水市,鳄窟燕岩。烟岚溟渤,炎荒奇境。”作《木暹西部游记》。
侨戈辣,踪迹所暨,东临柬埔寨,西极缅境,北履老挝。“穴处巢居,风犹太古。文身椎髻,戏尚拔河。”作《麟城风土志》。
己未,暹廷颁苛例,缚束华校,代表侨众晋京觐陈。时三海未与民同乐,元首优礼远人,特派大礼官黄君锡臣陪游。“太液冰融,上林花落。白头宫监,咽谈开天。”作《故苑鹃声记》。
新秋,赴昌平,谒明十三陵,一鞭疲马,几迭荒山。“寝殿幽宫,昼眠鼯鼠。西风岭树,恸哭宁人。”作《天寿谒陵记》。
出军都关,登八达岭。“红叶黄云,飞沙黯黯。笳声雁影,征马萧萧。”作《关山鸿印记》。
庚申初春,游武林天竺峰巅,餐雪润肺。“放鹤亭畔,嚼梅点心。追怀先德,深惭不肖。”作《武林游草》。
癸亥,寓建业,探胜小仓山。“七冢排连,六姬长伴。夕阳一角,仍照桃花。”作《随园遗迹记》。
乙丑夏,至浔阳,上匡庐,宿白鹿洞。“茂草虚堂,笼灯扪碣。清宵流水,如闻弦歌。”作《鹿洞一宿记》。
栗里访靖节,居栗树岭,式元公墓。“老树荒村,秖余醉石。守茔贤裔,犹种莲花。”作《柴桑陶居周墓记》。
溯江至鄂,展先汉大义帝陵。“旷代英雄,碑表汉族。鄱阳一矢,景命祚朱。”作《鹄山霜露记》。
丙寅,南航星加坡,历柔佛、马六甲、芙蓉、雪兰莪、霹雳、庇能、布厘、士吉礁诸部落。“亚欧绾毂,六洲互市。客卿执命,群酋酣处。”作《马来亚游记》。
丁卯,游云间,寻机云玄宰故迹。“萋萋长谷,黄犬谁呼。瘽瘽云孙,拓碑易米。”作《华亭访陆董祠宅记》。
戊辰,馆琼台,于郡西郊下田邨滨涯五龙池,访谒丘文庄、海忠介二公里墓。“遗像簪笏,奇甸精英。思陵殉国,忠坊滴血。”作《海南丘、海二公里墓记》。
秋,赴润州,渡江游广陵,瞻欧文忠像于平山堂,展史忠正墓于梅花岭。“蝉哀天子,冈属醉翁。夕照松楸,伤看弓剑。”作《邗沟薄游记》。
庚午,至曲江礼文献祠,登风采楼。“开元勋业,元佑壮猷。庐武芙蓉,流风宛在。”作《曲江张祠余楼瞻礼记》。
过曹溪,参南华寺,瞻六祖、憨山、丹田三禅师遗蜕。“袈裟佛影,亚仙护法。不生不灭,录着传灯。”作《南华随喜记》。
于役苍梧,登云盖山,探金鸡岩,峭壁中有石穴,深不可测,传舜陵在焉。“重华野死,九嶷茫茫。环佩声消,泪竹苍苍。”作《舜陵考赴戎城》。
迂道高望村,寻明端皇帝陵。“毓英延祚,中兴莫覩。乱草丛茅,谁荐麦饭。”作《江村寻陵记》。
秋,游端州,跻七星岩,入鼎湖山。“玉屏花挂,水月僧空。龙髯莫攀,天湖志痛。”作《星岩鼎湖揽秀记》。
辛未,旅澄迈。“搜索幽奇,征访文献。风俗质朴,水木清华。”作《苟中小志》。
总三十余年,所历度荒,淼陟巅危,数遭堕马,覆舟倾车,翻象之险。然所见如乡先正李景龄、萧同野、李二何、罗庸庵诸先生题咏碑;周子爱莲、韩雍遇仙诸石刻;隆武元年建桥碑,知吾郡当电光石火中犹有营造;永历《丙辰同归所碑》,知康熙十五年,吾邑仍有奉明正朔;《青龙桥碑》,知宣大边关道里形胜,详于翁襄敏之《图说》;王承恩墓碣,揭总督天下援兵、稽察京营戎政,知烈阉当年曾拜统监兵戎大命。他若张文献之铜像,丘文庄之檀像,董文敏之四颧塑像,昌敦部之宣抚司印氏萨棘之铁线桥,匹迈之半没土中红石寺,皆世人鲜所见,简篇鲜所载。
至于山川之奇观,风俗之诡异,伙难殚述。得此奇秘真趣,故视劳为逸,视险为夷,遇豺虎满山,暴客伏路亦不之怯。此无他,意志战胜环境也。顾所践履,记者十之四,不记者十之六,其所记稿,迭被兵盗水火、白鱼巴蚁之厄,存者又不及其半。虽知向所记存,小有裨于职方掌故,稍可以公诸世。惟余本空薄,复频经世变,悲愤郁伊,心灵蔽碍,偶有抒写,率肤浅不成文,恐读者误余欲以文炫人,则与余意径庭,是以不敢付剞劂。
阙里关为孕圣之乡,中华文化发源地,十数年间轮蹄六过鲁境,卒以事牵未获瞻仰。癸酉春,竭诚临展,始偿宿愿,凡林庙兴废,孔庭制度,曲阜沿革,闻见所及,采而录之,成《曲阜林庙展谒记》,较前诸作加详。归曾表之报端,盖欲使尊圣者读之,益有所兴感;叛圣者读之,冀速于反省。庶少尽余弼教责。
今岁,从茶阳温明经丹铭后,襄辑《通志》。丹翁两诏余益斯记锓版,同事凤城杨文学世泽亦数促之。余荒落,丹翁、泽君知之稔之,而亟欲斯记之付梓,以广其传者,为弼扬圣教计。余文之陋,殊未遑顾,余敢不从?读斯记者,幸略余文,而体丹翁、泽君之意焉。
峕民国二十三年甲戌立秋日,西宁山人、饶平陈沅叙于鮀江之韵古楼
《曲阜林庙展谒记》跋
西宁山人游曲阜归,出其所著《林庙展谒记》付剞劂,属树荣为之勘。树荣受以卒业,因起而言曰:昔司马子长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为之低回留之而不能去。然惜不详记其庙貌规模,犹未足以引人向往之心。
山人不远数千里,走谒林庙而亲炙之,景仰之殷,与子长将毋同?顾低回留之而不能不去者,势也。乃将其耳目接触所及,一笔之于书,以留长久纪念;且使读是编者,虽未能至其地,而悠然神遡,若随山人步趋升降于阼阶间,岂非感发兴起之一助哉?
挽近文教失宣,礼乐崩坏,一二庸妄鉅子悍然倡为非孔之论。新学小生未闻大道,为之随风而靡,驯至藩篱尽撤,人欲横流,日入于敝,而末由遏制;关心世道者,未尝不悁悁忧其继也。然而圣人之道厄而复亨,自昔已然。彼非圣者,亦祗以自绝而已,于吾道庸何伤?
方今操枋诸公,幡然于道术偏激之失,而以化民成俗之亟有待于中庸之倡率也。于是恢复丁祭读经之议,已由言论而渐见诸施行。山人是编适锓板于圣教复兴之日,当不复贻人以迂腐之讥,然山人又岂与世之阿曲以迎合时尚者同乎哉?山人闻而颔之曰:“盍为我志于卷末。”因书以归之。
甲戌仲秋上丁后三日,寅姻侍教弟、揭阳杨树荣跋。
(陈端度恭习断句、山人斧正,寄生、老丑斧削)
曲阜林庙展谒记
饶平陈沅梅湖着
(一)
西宁山人年来多病家居,易数医终未呈效。嗣遭牵累,益形委顿,肮脏顽躯,渐露嶙嶙傲骨。
癸酉春,移疗香炉峰麓,刀针并施,兼饮药液,逾月就痊,厥神颇惫,医嘱稍修养。时扶短僮,曳藤杖,稿冠野服,襄羊乎山颠水涘间,造耆彦尊宿,探讨儒释奥义,或访逸民逋客,谈开天遗事,兴至杂以诙谐,几不知为狂为迂。
少绝尘点,体日健适,无何杏褪梅残,杜鹃初放,感物伤怀,陡觉岛居局促。思耶路撒冷、迦毗罗、默伽诸城,耶、释、回徒众跋涉而赴,以一参礼为荣。 余自命为孔子徒,阙里乃至圣诞降地,未获一临,宁毋憾耶?故决乘暇往谒,藉偿宿愿。白诸家重远博士,极赞余行。乃函嘱家人,措四百金作盘缠,仅筹得百五,不得已解汉佩售之,始克成行。佩,得诸浔阳某旧家,已十六年矣,珍爱之品,讵甘割去,貂裘换酒?人各有癖也。临行驰书预告北友。
三月十一午,登海舶。十四晨,抵黄歇浦,投逆旅休憩。午后分访郑雪耘、柯子乔、吴默庵家,大觉无那顽僧、诸寅友。雪耘回籍未归,子乔开晚宴于东亚酒店,寅兄翁子光亦同席,相见极忻慰。五年不来,海上苔岑半多云散,一小变之说,洵不虚也。
十五午,默庵来晤。门人诸暨张紫峰飞书抵余,请赴蠡城,游兰亭、禹穴、苎萝诸胜,并告于泉唐,预约其姊夫周君于枫桥,预嘱其表弟屠君袛候迎送。即日裁覆,俟南归往游,晚仝大觉洋餐,问笠泽施杏翁近状,知佳胜,心窃喜焉。
十七早,冒雨乘沪宁车赴下关,转津浦车北上。车轮动时,灯火满浦镇矣。车中乘客甚稀,因倭寇九边,渔阳鼙鼓,震动燕京,故上行车客鲜,下行车客多,惧兵燹也。 同车一客,年可三十许,局度夷雅,袍履朴洁。互通氏籍,知魏姓,文翰其名,析津人。留美法学博士,曾为法部参事,要往历下句当公务。谈吐撝谦无洋制太史气味,令人钦敬。
十八昧爽,抵徐州。车停,俟避下行车及陇海路客货盘转。登瞭台,纵目四顾,霜露未晞,春山如醉,燕子楼荒,节度风邈。昔日劫痕重来,犹人眼底,牢落征人,感慨系之。
七时,车上行逾沙沟站,将近临城,车中二洋人凭窗东望,指远山咕噜而谈,虽不可辨定,系话当年孙美瑶寒夜迎车械,邀外宾上抱犊山故事。
经邹县,特别快车向不停站,疾驶如电。青林现城郭,复露孟庙觚棱,吾慕孟夫子,目送而心向往之。
午到兖州,停车添煤、水,转货客,济宁州支路由此起点。兖距曲阜三十里,前清为府,曲隶之,民国府废为滋阳县治,于明为鲁王开藩地,今则危塔断桥,颓闉败堞,藩府改为玄观,即路隅王孙己不可复见。
岳庙亦有秦桧夫妇铁像,亦明铸,明去南宋几五百年,桧何开罪于韩指挥,为之作俑,铸铁于杭(杭州西湖岳墓铁像,为明嘉靖间指挥韩某铸)。兖乃效之。桧与韩殆所谓结下五百年冤孽欤!例诸,今日,桧像应易铁为铜,戴金幞头,衮服九章,前竖贞石表,曰:宋丞相、御史中丞、封建康郡王、追赠申王、秦忠献王之像。其妻应凤髻花钿,蹙金霞帔,黼领緅缘,九翟重雉,褾襈佩绶,以符体制。
寒流汤汤,尘沙黯黯,西望山阳故郡,仲宣何处?倚道旁杨柳,不禁发思古之幽情。
(二)
日晡,达曲阜站。站虽小,有骡马车、小车蹇卫,候客赁乘。站东有曲阜宾馆,建筑一遵古式,坊门阼阶,红檐四垂,榱桷施彩绘,颇闳肆。广庭列植松楷,骤见之,几疑为祠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