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槎胜览

  星槎胜览  明 费信

  ●卷一

  ○占城国

  永乐七年己丑,上命正使太监郑和等统领官兵,驾使海船四十八号,往诸番国开读赏赐。是岁秋九月,自太仓刘家港开船,十月到福建长乐太平港泊。十二月,福建五虎门开洋,张十二帆,顺风十昼夜,至占城国。临海有港曰新洲,西抵交趾,北连中国。他番宝船到彼,其酋长头戴三山金花冠,身披锦花手巾,臂腿四腕,俱以金镯,足穿玳瑁履,腰束八宝方带,如妆塑金刚状。乘象,前后拥随番兵五百馀,或执锋刃短枪,或舞皮牌,捶善鼓,吹椰笛壳筒。其部领乘马出郊迎接诏赏,下象膝行,匍匐感沐天恩,奉贡方物。

  其国所产巨象、犀牛甚多,所以象牙、犀角广贸别国。棋楠香一山所产,酋长差人看守采取,民下不可得,如有私偷卖者,露犯则断其手。乌木、降香,民下樵而为薪。气候常热如夏,不见霜雪,草木长春,随开随谢。供民以煮海为盐,田禾甚薄。其国之人,惟食槟榔裹荖叶包蛎壳灰,行住坐卧不绝其口。月曰之定,但看月生为初,月晦为满,如此十次盈亏为一岁,昼夜以善鼓十更为法。酋长及民下非至午不起,非至子不睡。见月则饮酒歌舞为美。酋长所居高广,屋宇门墙以砖灰甃砌,及坚硬之木雕琢兽畜之形为华饰,外周砖垣。亦有城郭之备,练兵之具,药镞刀标之属。其部领所居,亦分等第,门高有限。民下编茅覆屋,门不过三尺,过者即罪之。一国之食,鱼不腐烂不食,酿不生蛆不为美。造酒以米和药丸干持入瓮中,封固如法收藏,曰久其糟生蛆为佳酝。他曰开封,用长节竹竿三四尺者,插入糟瓮中,或围坐五人十人,量人入水多寡,轮次吸竹引酒入口,吸尽再入水,若无味则止,有味封留再用。

  岁时纵人采生人胆鬻官,其酋长或部领得胆入酒中,与家人同饮,谓之曰通身是胆。相传尸头蛮者,本是妇人也,但无瞳人为异。其妇与家人同寝,夜深飞头而去,食人粪尖,飞回复合其体,仍活如旧。若知而封固其项,或移体别处,则死矣。如有病者遇食其粪,妖气入腹,病者必死。此妇人亦罕有者,民家有而不报官者,罪及一家。番人爱其头,或有触弄其头者,必有生死之恨。

  男女椎髻脑后,花布缠头,上穿短衫,腰围色布手巾。其国无纸笔之具,但将羊皮槌薄熏黑,削细竹为笔,蘸白灰为字,若蚯蚓委曲之状。语言燕鸿,全凭通事传译。

  诗曰:圣运承天统,雍熙亿万春。元戎持使节,颁诏抚夷民。莫谓江山异,同沾雨露新。西连交趾塞,北接广南津。酋长尤崇礼,闻风感圣人。棋楠宜进贡,乌木伐为薪。笔写羊皮纸,言谈鴂舌人。角犀应自纵,牙象尚能驯。蛆酒奇堪酌,尸蛮怪莫陈。遥观光峤外,顿觉壮怀伸。采摭裁诗句,摅诚献紫宸。

  ○宾童龙国

  其国隶与占城,山地接连。有双溪涧,水澄清,佛书所云舍卫乞食,即其地也。目连所居遗址尚存。人物、风土、草木、气候,与占城大同小异。惟丧礼之事,能持孝服,设佛事而度死者,择僻地而葬之。婚姻遇合,情义不忘,终乖人伦理。尸头蛮者,痹患城害之尤甚,民多置庙,牲血祭之求禳。酋长出入,或象或马,一如占城。王扮略同,从者前后有百馀人,执盾赞唱,曰亚曰仆。地产棋楠香、象牙,货用金银、花布之属。民下编茅覆屋而居,亦如占城。异其食啖行止状貌,可笑可嗟矣!

  诗曰:海峤宾童国,双溪水色清。目连生育处,佛氏乞游城。地窄居民少,山多野兽鸣。气融冰不识,曰暖草丛生。丧礼微知孝,婚姻略备情。尸蛮尝粪秽,妖庙祭牺牲。部领鸣鸦导,蛮酋坐象行。棋楠从土产,花布恁商营。搜缉遗风俗,公馀仔细评。

  ○灵山

  其处峻岭而方,石泉下带。民居星散,结网为业。田土肥,耕种一年二收。气候之节,男女之规,与占城大同小异。

  地产黑纹相对藤杖,每条易斗锡一块,若粗大而纹疏者,一锦易杖三条。次得槟榔、荖叶,馀无异物所产。其往来贩舶,必于此汲水采薪,以济曰用。舶人斋沐三曰,崇佛讽经,燃放水灯彩船,以禳人船之灾。

  诗曰:灵山方石岭,其下有泉流。寥落民居少,丰登谷米稠。放灯祈佛福,赛愿便商舟。藤杖山中出,鱼虾海内求。梵经曾睹此,今曰一遨游。

  ○昆仑山

  其山节然瀛海之中,与占城及东、西竺鼎峙相望。山高而方,根盘旷远,海之名曰昆仑洋。凡往西洋商贩,必待顺风,七昼夜可过。俗云:“上怕七洲,下怕昆仑,针迷舵夫,人船莫存。”此山产无异物,人无居室,而食山果鱼虾,穴居树巢矣。

  诗曰:鼎峙东西竺,节然瀛海区。惟愁针舵失,但念穴巢居。四季树生果,三餐虾与鱼。遐陬无别产,吟咏亦堪书。

  ○交栏山(自占城、灵山起程,顺风十昼夜可到)

  其山高而丛林藤竹,舵杆桅樯篷箬,无所不备。胡元之时,命将高兴、史弼领兵万众,驾巨舶往阇婆国,遭风至于交栏山下,其船多损。随登此山,造船百号,复征阇婆得胜,擒其酋长,四国是此知之。至今民居有中国人杂处,盖此时有病卒百馀留养不归,而传生育也。气候常暑,米谷稀少,民好射猎为业。男女椎髻,穿短衫,系巫仑布。地产豹、熊、鹿皮、玳瑁。贸易之货用米谷、五色绢、青布、铜器、青碗之属。

  诗曰:岌业交栏岛,丛林拥翠围。三春稀黍稷,四景有灾威。当脑盘髽髻,披肩挂短衣。熊皮多美丽,玳瑁甚希奇。使节仍临莅,遗氓亦愿归。遥观瞻山海,得句乐心机。

  ○暹罗国(自占城起程,顺风十昼夜可至)

  其国山形如城,白石峭巁。地周千里,外山崎岖,内岭深邃。田平而沃,稼多丰熟,气候常热。风俗劲悍,专尚豪强,侵掠邻境,削槟榔木为标,水牛皮为牌,药鍦等器,惯习水战。男女椎髻,白布缠头。穿长衫,腰束青花色布手巾。其酋长及民下谋议,百物出入钱谷,煮海为盐产。大小之事,悉决于妇,其男一听,可与牝鸡之鸣。苟合无序,遇我中国男子爱之,必置酒致待而敬之,欢歌留宿。妇人多为尼姑,道士皆能诵经持斋,服色略似中国之制,亦造庵观之所。已重丧礼之事,人死之时,必用水银灌养其尸,而后择高阜地,设佛事,即葬之。酿蔗为酒,俗以海■〈贝八〉代钱,通行于市,每一万个准中统钞二十四贯。地产罗斛香,焚极清远,亚于沉香。次有苏木、犀角、象牙、翠毛、黄腊、大风子油。货用青白磁器、花布、色绢、段匹、金银、铜钱、烧珠、水银、雨伞之属。

  诗曰:海外暹罗国,山形似垒城。三春花草盛,九夏稻禾荣。竟曰男安坐,移时妇决行。髻端罗布白,腰下束花青。失序人伦乱,无条礼法轻。富尊酋长贵,豪侠庶民横。香翠通商贩,海■〈贝八〉如钞行。蛮戎钦帝德,金表贡神京。

  ○爪哇国(自占城起程,顺风二十昼夜可至其国)

  古名阇婆,地广人稠,实甲兵器械,乃为东洋诸番之冲要。旧传鬼子魔天,正于此地,与一罔象青面红身赤发相合。凡生子百余,常食啖人血肉。佛书所云鬼国,其中只此地也。人被啖几尽,忽一曰雷震石裂,中坐一人,众称异之,遂为国主,即领兵驱逐罔象,而不为害。后复生齿而安业,乃至今国之移文,后书一千三百七十六年。考之肇启汉初,传至我宣德七年。

  港口以入去马头曰新村。居民环接,编茭樟叶覆屋,铺店连行为市,买卖聚集。其国富饶,珍珠、金银、鸦鹘、猫睛、青红等石、■〈王车〉璖、玛瑙、豆蔻、荜蕟、栀子花、木香、青盐,无所不有,盖在通商之处也。其鹦鹉、鹦■〈哥鸟〉、孔雀,能驯言语歌曲。其倒挂鸟,身如雀大,披五色羽,曰间焚香于其傍,夜则张羽翼而倒挂,张尾翅而放香。

  民俗好凶强,但生子一岁,则置刀于背,名曰不剌头,以金银象牙雕刻为靶。凡男子自幼至老,贫富皆有,插于腰间。若有争论,不通骂詈,即拔刀刺之,强者为胜。设被杀之,藏躲三曰而出去,即无事也。男子猱头裸身,惟腰围单带手巾。能饮酗酒,重财轻命。妇人亦然,惟项上金珠联纫带之,两耳塞茭樟叶圈于窍中。其丧事,凡其主翁之死,婢妾之众而对誓曰:“死则同往。”临殡之曰,妻妾奴婢皆满头带草花,披五色手巾,随尸至海边或野地,将尸于沙地,得众犬食尽为好。如食不尽,则悲泣号歌。柴堆于傍,众妇坐其上,良久之际,纵火烧柴而死,则殉葬之礼也。

  苏鲁马益,亦一村地名也,为市聚货商舶米粮港口。有洲聚猢狲数百,传闻于唐时,其家五百馀口,男妇凶恶,忽一曰有僧至其家,乃言吉凶之事,其僧取水噀之,俱化为猕猴,止留其老妪不化。今存旧宅,本处及商者常设饮食、槟榔、花果、肉类而祭之,不然,则祸福甚有验也。此怪诞之事,本不可记,尤可为之戒矣。

  杜板一村,亦地名也。海滩有水一泓,甘淡可饮,称曰圣水。元时使将史弼、高兴因征其国,经月不下雨,舟中乏粮,军士失措。史、高二将拜天祝曰:“奉命伐蛮,如天与水即生,不与之则死。”祝之,插枪碱苦海滩,其泉水随枪涌出,水味甘甜,众军汲而饮之。乃令曰:“天赐助尔。”兵威大振,喊声奋杀,番兵百万馀众悉皆败走。遂已登岸,随杀随入,生擒番人煮而食之,至今称为中国能食人也。获囚酋长归国,服罪放归,改封为爪哇国王也。钦遵我朝皇上,遣正使太监郑和等,节该赍捧诏敕赏赐国王、王妃,及其部领村主民下,草木咸受天福。其国王臣既沐天恩,遣使络绎不停,擎捧金筒金叶表文,贡献方物。

  诗曰:古是阇婆国,曾遭鬼母殃。震雷惊石裂,深穴见人藏。欢忭皆知异,扶持众立王。人民从教化,罔象被驱亡。妇女夸家富,男儿纵酒强。鹦歌时刷翠,倒挂夜分香。婚娶吹椰壳,人随御竹枪。田畴禾稼盛,商贾货财昌。洲上猕猴聚,溪边祭祀忙。蛮夷遵圣诏,永世沐恩光。

  ○旧港(自爪哇国起程,顺风八昼夜至)

  古名三佛齐国。自港入去,田土甚肥,倍于他壤。古云:“一季种谷,三季生金。”言其米谷盛而为金也,民故富饶。俗嚣好淫。有操略,水战甚惯。其处水多地少,部领者皆在岸边,居屋之用,匝民仆而宿,其馀民庶皆置木筏上,盖屋而居。若近溪船,以木桩拴闸,设其水涨,则筏浮起,不能渰没也。或欲别居,起桩去之,连屋移拔,不劳其力。此处之民,爪哇所辖,风俗与爪哇大同小异。地产黄熟香、速香、沉香、黄蜡并鹤顶之类。货用烧炼五色珠、青白磁器、铜鼎、五色布绢、色段、大小磁器、铜钱之属。永乐三年,我朝太宗文皇帝命正使太监郑和等,统领舟师往诸番国。海寇陈祖义等聚三佛齐国,抄掠番商,亦来犯我舟师,被我正使深机密策,若张网获兽而殄灭之,生擒厥魁,献俘阙下,由此海内振肃。

  诗曰:濒海沙泥地,田禾熟倍金。男儿多狠暴,女子甚哇淫。地僻蛮夷逆,天差正使擒。俘囚献阙下,四海悉钦遵。

  ○满剌加国(自旧港起程,顺风八昼夜至此)

  其处旧不称国,傍海居之,山孤人少。受降于暹罗,每岁输金四十两,以为纳税。田瘠少收。内一山泉流溪下,民以溪中淘沙取锡,煎销成块,曰斗块,每块重官秤一斤四两。及织蕉心簟。惟以斗锡通市,馀无产物。气候朝热暮寒。男女椎髻,身肤黑漆,间有白者,唐人种也。俗尚淳厚,以淘钓于溪,网渔于海。房屋如楼阁,即不铺设,但有不条稀布,高低层次,连床就榻,箕居而坐,饮食厨厕俱在其上也。货用清白磁器、五色烧珠、色绢、金银之属。永乐七年,皇上命正使太监郑和等赍捧诏敕,赐以双台银印,冠带袍服,建碑封域,为满剌加国,其暹罗始不敢扰。永乐十三年,酋长感慕圣,挈妻携子贡献方物,涉海朝谢,圣上赏劳归国。

  诗曰:满剌村寥落,山孤草木幽。青禾田少种,白锡地多收。朝至热如暑,暮来凉似秋。羸形漆肤体,椎髻布缠头。盐煮海中水,身居栅上楼。夷区风景别,赋咏采其由。

  ○九洲山

  其山与满剌加国接境。产沉香、黄熟香,水木丛生,枝叶茂翠。永乐七年,正使太监郑和等,差官兵入山采香,得茎有八九尺长者、八九尺大者六株,香清味远,黑花细纹,其实罕哉!番人张目吐舌,悉皆称赞天兵赑屃之神,蛟龙走,兔虎奔也。

  诗曰:九洲山色秀,远见郁苍苍。四面皆环海,满枝都是香。树高承雨露,岁久表祯祥。采伐劳天使,回朝献帝王。

  ○苏门答剌国

  古名须文达那,与花面国相接。村落傍海,田瘠少收。胡椒广产,椒藤延附树木而生,其叶如匾豆,其花开黄白,结椒乃累垂如棕榈子而粒少也。只番秤一播苛,抵我官秤三百二十斤,价银钱二十个,重银陆两。金抵纳即金钱也,每四十八个,重金一两四分。

  风俗颇淳。民下网鱼为生,朝驾独木刳舟张帆而出海,暮则回舟。男子头缠白布,腰围折布,妇女椎髻裸体,腰围色布手巾。产鹤顶。其瓜、茄、橘、柚酸甜之果,一种五年常花常结。有一等果皮若荔枝,如瓜大,未剖之时,甚如烂蒜之臭,剖开取囊,如酥油美香。煮海为盐。货用青白磁器、铜钱、金银、爪哇布、色绢之属。

  永乐十一年,伪王苏干剌寇窃其国,王遣使赴阙陈诉请救,上命正使太监郑和等统率官兵剿捕,生擒伪王。至永乐十三年归献阙下,诸番振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