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杂志

熙宁中,有班中一大校,姓李,忘其名,尝监牧马于陈留、雍丘之间。野中有丛祠,俗传以为周襄王公主墓。李因取纸钱就墓拜焚之,纸钱不化,因忽昏仆地,不知人。久之苏,谓其徒曰:「属公主召我。」又叹曰:「乃尔富贵。」因不复语,虽问亦不答。牧事已,归家,即与其妻异寝。后亦寝疾。元丰中,忽一日顾左右取衣冠甚急,又云「备马」,云「当从驾」,其父问:「从何驾也?」答曰:「皇太后驾也。」既被衣冠,良久遂卒。乃慈圣太后崩日也。
殿中丞丘浚,多言人也。尝在杭谒珊禅师,珊见之殊傲。俄顷,有州将子弟来谒,珊降阶接礼甚恭,浚不能平。子弟退,乃问珊曰:「和尚接浚甚傲,而接州将子弟乃尔恭耶?」珊曰:「接是不接,不接是接。」浚勃然起,掴珊数下,乃徐曰:「和尚莫怪,打是不打,不打是打。」
沈存中博学多能,天文、历数、锺律、壬遁,皆极其妙,尤善用算,然甚好弈棊,终不能高。尝著书论棊法,谓连书万字五十二,而尽棊局之变。而余见世工棊者,岂尽能用算知此数?至有不分菽麦,临局便用智特妙。而括欲以算数学之,可见其迂矣。括又自言推数知死时在称意中,尝言括死时颇热闹。然括之死乃在谪废中,非称意也。
王圣美尝言经传中无「婶」与「妗」字。考其说,「婶」字乃「世母」字二合呼也,「妗」字乃「舅母」字二合呼也。(二合如真言中合两字音为一。)
司马温公,当世大儒,博学无所不通。虽已贵显,而刻苦记览,甚于韦布。尝为某言,学者读书,少能自第一卷读至卷末,往往或从中,或从末,随意读起,又多不能终篇。旋光性最专,犹尝患如此。从来惟见何涉学士案上,惟致一书读之,自首至尾,正错校字,以至读终,未终卷誓不他读,此学者所难也。何涉,蜀人。
余游洛阳大字院,见欧公、谢希深、尹师鲁、圣俞等避暑唱和诗牌,后有一和者,称乡贡进士王复,有一联押权字,特妙:「早蝉秋有信,多雨暑无权。」后不甚显名,洛人云仕亦至典郡正郎。
古人作诗赋,事不必皆实。如谢宣城诗「澄江净如练」,宣城去江近百里,州治左右无江,但有两溪耳。或当时谓溪为江,亦未可知也,此犹班固谓「八川分流」。
王荆公为相,大讲天下水利。时至有愿干太湖,云可得良田数万顷,人皆笑之。荆公因与客话及之,时刘贡父学士在坐,遽对曰:「此易为也。」荆公曰:「何也?」贡父曰:「但旁别开一太湖纳水,则成矣。」公大笑。贡父滑稽而解纷多此类。
掌禹锡学士,厚德老儒,而性涉迂滞。尝言一生读书,但得佳赋题数个,每遇差考试辄用之,用亦几尽。尝试监生试「砥柱勒铭赋」,此铭今具在,乃唐太宗铭禹功,而掌公误记为太宗自铭其功。宋涣中第一,其赋悉是太宗自铭。韩玉汝时为御史,因章劾之。有无名子作一阕嘲之云:「砥柱勒铭赋,本赞禹功勋。试官亲处分,赞唐文。」「秀才冥(上)子里,銮驾幸并汾。恰似郑州去,出曹门。」冥子里,俗谓昏也。
世传朱全忠作四镇时,一日与宾佐出游,全忠忽指一方地曰:「此可建一神祠。」试召一视地工验之,而召工久不至。全忠怒甚,见于辞色,左右皆恐。良久,工至,全忠指地视之,工再拜,贺曰:「此所谓干上龙尾地,建庙固宜,然非大贵人不见此地。」全忠喜,薄赐而遣之。工出,宾僚或戏之曰:「尔若非干上龙尾,当坎下驴头矣。」东北人谓斫伐为坎。
世传谢仙火字,云谢仙是雷部中神名,主行火。此乃木栰上各私记其主姓名耳,火犹甲也,乃谢仙火中木也。今栰商皆刻木记主名,不惟谢仙也。意或偶合《道藏》所载乎?未可知也。
《庄子》论万物出入于机,有程生马,马生人。而沈存中《笔谈》乃谓行关中,闻人云「此中有程」,遂以为生马之程。而不知秦声谓虫为程,虫即虎也,岂《庄子》之谓欤?生马生人之论,古今未见通者,未可遽解也。
王黄州诗云:「刺史好诗兼好酒,山民名醉又名吟。」而黄州呼醉为沮,呼吟为垠,(逆斤切。)不知呼醉吟竟是何名也。黄州厮役多无名,止以第行为称,而便称为名。余自罢守宣城,至今且二年,所过州府数十,而有佳酒者不过三四处。高邮酒最佳,几似内法,问之,其匠故内库匠也。其次陈州琼液酒,陈辅郡之雄,自宜有佳匠。其次乃黄州酒,可亚琼液而差薄。此谪官中一幸也。平生饮徒,大抵止能饮五升以上,未有至斗者。惟刘仲平学士、杨器之朝奉能大杯满釂,然不过六七升醉矣。晁无咎与余酒量正敌,每相遇,两人对饮,辄尽一斗,纔微醺耳。
范丞相、司马太师俱以闲官居洛中,余时待次洛下。一日春寒中谒之,先见温公,时寒甚,天欲雪,温公命至一小书室中坐。对谈久之,炉不设火。语移时,主人设粟汤一杯而退。后至留司御史台见范公,纔见主人,便言天寒远来不易,趣命温酒,大杯满釂,三杯而去。此事可见二公之趣也。
士人有双渐者,性滑稽。尝为县令,因入村治事,夏暑,憩一僧寺中。方入门,主僧半酣矣。因前曰:「长官可同饮三杯否?」渐怒其容易,叱去。而此僧犹不已,曰:「偶有少佳酒,同饮三杯如何?」渐发怒,令拽出去。俄以属吏,渐亦就憩。至晚,吏呈案,渐乃判云:「谈何容易,邀下官同饮三杯;礼让往来,请上座独吃八棒。」竟笞遣之。
苏舜元字才翁,舜钦字子美,兄弟也。舜钦名藉甚,才翁人少称之。然才翁书字清劲老健,实过子美。至为诗有嘉句,子美亦不逮也。才翁有《宿僧院》诗,一联云:「断香浮缺月,古像守昏灯。」可谓嘉绝。
高邮崔伯易龙图性信鬼神,屡典郡,所至必缮祠庙,其居家亦常祭享,甚专精也。尝为余言,任兵部员外郎时,一日下直出省,其直舍有火炉,尽去火,以大铁罩覆之。明早入省,去铁罩,则灰上有一名字。舍中不得人,崔已怪之,遂复罩炉,乃祝之曰:「若果有所告,来日当别有字。」来早,去罩视之,有一「表」字,崔了不解。其后不数日,迁礼部郎中。初视事,吏持一印来曰:「此名表,郎印也。」盖礼部掌撰贺慰诸表,表后署所撰郎官名,故有此印。伯易以谓神告。
杨大年奉诏修《册府元龟》,每数卷成,辄奏之。比再降出,真宗常有签贴,有少差误必见,至有数十签。大年虽服上之精鉴,而心颇自愧;窃惴上万几少暇,不应能如此。稍访问之,乃每进本到,辄降付陈彭年。彭年博洽,不可欺毫发,故谬误处皆签贴以进。大年乃盛荐彭年文字,请与同修。自是进本降出,不复签矣。
黄州盖楚东北之鄙,与蕲、鄂、江、沔、光、寿一大薮泽也。其地多陂泽丘阜,而无高山。江流其中,故其民有鱼稻之利;而深山溪涧往往可灌溉,故农惰而田事不修。其商贾之所聚,而田稍平坦,辄为丛落,数州皆大聚落也。而黄之陋特甚,名为州而无城郭,西以江为固,其三隅略有垣壁,间为藩篱,因堆阜揽草蔓而已。城中民居纔十二三,余皆积水荒田,民耕渔其中。方盛夏时,草蔓蒙密,绵亘衢路。其俗褊迫俭陋而机巧,语音轻清类荆楚,而重浊类江左。虽濒江,而大风雨、大寒暑辄无鱼。其虫多虵,号「白花」者,治风,本出蕲州,甚贵,其出黄州者,虽死两目有光,治疾有验,土人能捕之,岁贡王府。黄人言:此虵不釆食,蟠草中,遇物自至者而食之。其治疾亦不尽如《本草》所载。余尝病疥癣,食尽三虵而无验。黄之东三驿地,名岐亭,有山名拘罗,出蜈螉,俗传其大者袤丈。土人捕得,以烟熏干之,商贾岁岁贩入北方,土人有致富者。
余谪官时,自宛丘赴黄,自陈逾蔡,由蔡道光,乃至。自蔡之新息东门,渡淮后遂入光境。皆大山峻岭,险处更不通马,徒步而登。其著者曰驴笑门限、春风鲍家,皆岭名也。自入光境,无面食。市所售饼饵,色如土沙,碜不可咀。入黄境,先道麻城县境,夹道皆松,甚茂,稍稍摧败,不相属矣。云麻城令有张君者,课民植之,后宰不能继,故松稍衰。而余在黄,闻令吕者以课民种松获罪矣。黄州牌税最重。所谓牌者,皆大木版,每四片为一副,盖一棺之用也。其贩皆自湖南郴、连、辰、邵等州,其山多大木,山中人售版,直甚贱,又多以缯帛、鱼鲊、牛肉等相易。而至真州货之,获厚利,故虽重征,商人不惮也。大者为障板,所谓障者,编竹为之,而周以木浮之牌,而每至江流急处,则先放障,更自障缀索牌上,揽索而前,则牌行差安而无虞。小者为橹牌,两隅摇橹如舟。凡牌皆中立一柱,贯出牌下,所以候水深浅,谓之「将军柱」云。湖南远方,北人守官者代还,多乘牌,所至干官府求轻税;或冒乘客牌,即为主之,亦一弊事。
蕲水县有高医庞安时者,治疾无不愈。其处方用意几似古人,自言心解,初不从人授也。蕲有富家子窃出游倡,邻人有闘者排动屋壁,富人子方惊惧,疾走出,惶惑突入市。市方陈刑尸,富人子走仆尸上,因大惊。到家发狂,性理遂错,医巫百方不能已。庞为剂药,求得绞囚绳,烧为灰以调药,一剂而愈。庞得他人药尝之,入口即知其何物及其多少,不差也。
绍圣戊寅岁,余在黄州见上元,沽酒人头已簪麦穗,土人言常年不尔。
黄州江南流在州西,其上流乃谓之上津,其下水谓之下津。去治无百步,有山入江,石崖颇峻峙,土人言此赤壁矶也。按,周瑜破曹公于赤壁,云「陈于江北」,而黄州江东西流,无江北,至汉阳,江南北流,复有赤壁山。疑汉阳是瑜战处。南人谓山入水处为矶,而黄人呼赤壁,讹为赤鼻。
苏侍郎由黄门谪知汝州,因游天庆观。见殿上壁画甚精,问之,乃吴道子笔也。而殿稍不完,因施己俸新之。工毕[11],于殿脊上火珠中见有书字,盖记建殿年月,后有书曰:「某年月日有姓苏人重修。」校其时,正黄门修时也。然则人之行止,岂偶然哉!
黄州有小虵,首尾相类,因谓两头虵。余视之,其尾端盖类首而非也。土人言此虵老蚯蚓所化,无甚大者,其大不过如大蚓,行不类蛇,宛转甚钝,又谓之山蚓。
杨国宝学士,荥阳人,颇以文行著称。元佑中任开封府推官,一家大小十余口,死几尽,国宝最后亦卒。先是,国宝有妹孀,依其兄以居。妹有庖婢,一日忽如病心狂,语终日不休,语颇□怪。或取土为丘坟状,守之而哭。人以为不祥,劝杨逐之,杨不听。时某与杨同馆供职,时杨方丧一女。一日谓余曰:「余夜梦一虵,首有冠。」余素闻虵身而冠,谓之丧门,大不祥。心知杨之祸未已也,不欲言之,已而果然。
田京待制,将取幞头戴之,有虵出幞头下。或言虵戴幞头,丧门也。不数日,京死。
京师有富家子,少孤,专财,羣无赖百方诱导之。而此子甚好看弄影戏,每弄至斩关羽,辄为之泣下,嘱弄者且缓之。一日,弄者曰:「云长古猛将,今斩之,其鬼或能祟。请既斩而祭之。」此子闻甚喜。弄者乃求酒肉之费,此子出银器数十。至日斩罢,大陈饮食如祭者,羣无赖聚享之,乃白此子:「请遂散此器。」此子不敢逆,于是共分焉。旧闻此事不信,近见事有类是事,聊记之,以发异日之笑。
黄州雨后,泥中有虫如细蚓,长尺余,土人谓之蛊。言或人践之,至其所践处皆坼裂。又有一虫亦谓之蛊,头如划,身长尺许,稍萦之即断不伦。而北方凡屋角阴处,有虫善跃而长,眉目有班,灶间亦有,南人谓之钱驼儿,疑《诗》所谓伊威。黄州窗壁间有大蜘蛛,足长三寸[12],而腹极小,行甚駃,腹无丝,不能为网。
蕲州一日有赦书至,乃绍圣五年五月朔受传国宝赦也。郡官未知赦因,请问太守。其守妄人也,曰:「此赦以近修大庆殿成耳。」乃是赦文中有一句云「告成大庆」。记唐人有得友人书云「改年多感,即宣」,传云「近改多感元年」,正类此事。
王荆公知制诰,因读张公安道旧制词,见其作《曹佾建节制》,其一联云:「世载其德,有狐赵之旧勋;文定厥祥,实姜任之高姓。」大叹伏其着题而语妙。此事某见蔡卞说。
某舅氏李君武者,少才勇,以武举中第。常押兵之夔州,行峡路,暮投一山驿,驿吏曰:「从前此驿不宿客,相传堂中夜有怪物。」君武少年气豪健,不顾,遂宿堂中。至半夜,忽有物自天窗中下,类大飞鸟,左右击搏。君武扪常所弄铁鞭挥击,俄中之,遂堕地,乃取盆覆之。至天明,发盆视之,乃一大水鸟如雏鹤,细视之,乃有四目,因毙之。自后驿无怪。
世传王魏公当国时,玉清宫初成,丁崖相令大具酒食,列幕次以饮食游者。后游者多诣丁,诉玉清饮食官视不谨,多薄恶不可食。丁至中书言于魏公,公不答。丁三四言,终无所云。丁色变,问相公何以不答,公曰:「此地不是与人理会馒头夹子处。」
前辈谈经,重变先儒旧说,虽时有不同,不敢容易,非如近时学者,欲变则变,断自胷臆,不复参考。见苏侍郎说,李迪与贾边过省时同落第,以「当仁不让于师」为论题,而贾解师为众,与传注异。时李落韵,有司遂奏禀焉。诏落贾而取李,重变旧说也。
近世传沈存中《笔谈》所载,殊有佳处,然其言语体势,绝似魏朴、王子韶,盖括善二人故也。沈存中为客话越州鳗井事,曰:「括亲见上井时,如常鳗鲡耳,俄顷稍大,已而缘柱而上,大与柱等。」客曰:「启内翰好麄鳗。」世谓无理诳人为麄谩。余亦数问人说鳗井,亦信神异。
邵雍,字尧夫,洛阳人也,不应举,布衣穷居。一时贤者皆与之交游,为人岂弟,和易可亲,而喜以其学教人。其学得诸《易》数,谓今五行之外,复有先天五行。其说皆有条理,而雍用之,可以逆知来事,其言屡验。某在史院时,曾得其著书号《皇极经世论》者数十卷,读之不甚可晓。其书中所论,有配律历及平上去入四声处,莫可考也。又有《周易》卦图,未曾见之。或言雍此学无所从授,而心自得也;或言雍父得江邻几学士家婢而生雍,婢携江氏家书数编来邵氏,雍取而读之,乃得此学,未知信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