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季遗闻

　　先是，壬午六月破黄，十二月破黄梅，癸未正月破荆承，荆王播迁，道臣张凤翥、锺祥知县萧汉死之。三月，蕲水乡宦周之任勾贼破城，道臣许文岐死之。已而陷黄州，黄陂乡宦欧阳玖迎降，惟樊维城殉节。维城固孝介公玉冲侄，其父玉衡以御史抗言国本被谪者也。贡生冯云路力学著书，精禅理，征辟不就；贼慕其名，强起之；云路不屈而死。其门人诸生汪陆延亦死。诸生易为瑚，父道暹，名重海内，前已与次子为琏骂贼死，至是为瑚亦死之。四月破麻城，从贼大逆则劣生周文江居首。文江为贼兵部尚书。有原任锦衣卫遣戍刘侨，托文江进二美妾并金银器皿、玉杯、古玩数万金于贼，贼用侨为锦衣卫都督。教谕萧颂圣自杀。贼从鸭蛋洲渡武昌县，知县邹逢吉死之。五月，破武昌，杀楚王，驱平民三十余万溺之江中。故辅臣贺逢圣朝服投江死，门生大冶诸生尹如翁从之。楚府长史徐学颜方署江夏县，与贼格斗，为所支解。都司朱士■〈日上折下〉戟手骂贼，为贼断手而死。常、武、衡、桂，在在告陷。衡阳知县张明翼骂贼不屈，缚掷中流。献忠大肆杀戮，积尸浮江，江水为赤。横尸之惨，黄巢后未有也。八月，破岳州，复陷长沙，巡按御史刘熙祚骂贼不屈，至血面刳腹、横曳倒磔以死。长沙推官蔡道宪殉义最烈。而江西袁、吉一带面面与楚相通，贼从萍乡、万载、永新三路突犯吉安，安福、庐陵、吉水俱破。后由湖南复入川，据险设官，僭大号，改元「义武」，置左、右丞相，以徐以显为右丞相、潘独鳌为中书舍人，筑宫室台观，置酒自娱，不复出。上命江、凤、黔、粤各督及郧、皖、江、沅各抚合兵剿贼。

　　方献忠壬午之破武昌也，左良玉避其锋，拥兵九江，不敢逼。及献既入蜀，良玉略定武昌、澧陵、长沙、湘潭、湘阴并湖南一带，又复岳州、监利、石首、上安、德安、随州等处。总督吕大器又复袁州、萍乡、万载、吉安、庐陵、吉水、永新、太和、安福等处。大器沉毅知兵。方入援时，路过峡江，城门四闭，闻是官兵，反行遮杀。诏以八王兵到，开门出迎，手持县印，口称千岁，备有大马二十五匹，粮草无数，新旧知县俱已拿下，听候发落。大器立取奸民枭示之，次第恢复。

　　时自成已据全洛，直窥陕西。总督孙传庭，故将家子，然性怯懦，不知兵，好大言；九边精锐，悉隶麾下。又据潼关之险。自成欲诱致之，每战辄匿精锐，驱难民当前，因是多所斩获，传庭志益骄，屡疏奏捷，且上言：『有自贼中逃回者，言贼闻臣名，皆惊溃』。上信之，因召对群臣，出传庭疏示众。兵部侍郎张凤翔独言贼素狡多诈，示弱不可信。且传庭所统皆良将劲兵，不如为陛下留此家当。上目慑之。群臣窥上意，争请命传庭进剿。未几，果覆师，乃削传庭职，充为事官，扼守潼关。加白广恩陕西总兵官，提兵援剿。进士程源疏言：『歼大寇必图大举，合数十万之众，八面而齐攻之，谁应援、谁声实、谁牵制、谁批腹？着着照应，使之疲于奔命，救接不暇，然后可一鼓成擒。乞敕传庭凭关固守，勿事浪战』。书奏不省。十月初六日，传庭开关延敌，贼伏精锐关前，引传庭出，遂夺关入。三秦顿失，改西安为长安府。十一月，考校州县生员，一等与六政府属，二等与州县，三等与佐贰。是月攻榆林不利，再攻乃克。又攻庆阳，亦克。一时死职者，巡抚冯师孔、按察使黄絅、长安知县吴从义、渭南知县杨暄、蒲城知县朱一统、商州巡道黄世清、庆阳守道段复兴、庆阳知府董琬。榆林守道都任合门雉经。中部知县朱新达自知城守不支，先令妻、妾缢。一妾尚未配合，新达叱令去，妾不可，垂泣甘缢；然后新达自尽。原任总兵尤世威，举家百口，付之烈焰；身冲锋刃，战死街心。原任总兵侯世禄、侯拱极、王学书、王世钦、王世国、李昌期、原任副将瞿文、常怀德、李登龙、张发、杨明、原任游击孙贵、龙养昆、原任守备白慎衡，全家叙、见任游击傅德、惠宪、潘国臣、李国奇、晏维新、陈二典、刘芳馨、刘廷杰、文侯国、见任守备尤勉、惠渐、贺天雷、杨以伟、掌印指挥李文焜，皆不屈死。而乡绅死难，则原任吏部尚书南师仲、礼部主事南居业、山东巡按御史王道纯、诘封副都御史朱常德、宗室举人朱谊泉、原任太常少卿麻僖、原任大同巡抚焦源溥，以骂贼断舌死；原任宣府巡抚焦源清，以不受伪职死；原任磁州巡道祝万龄，深衣大带，至关中书院斯道中天阁下，哭拜宣圣，从容自经死。朝议以兵部右侍郎俞应桂为总督，而命御史霍达监其军。达，秦人也，夙负才略，习知地利土著，故用之。十一月初三日，上召对，谕以『有真剿然后有真抚，有好将自有好兵，有好司自有好百姓；在尔实心为之』！命达作速前去料理。达痛哭敷陈，言『西安若在，臣不惜死以报皇上』！比至，则伪官充斥，赴任无地。脱是时中枢稍知兵，当贼困榆关，勿狃小喜，预请济师犄角，可令贼夺气去；即不然，而坚壁死守，勤王兵集，贼亦鸟奔兽散。乃一筹莫展，束手待毙。迨甲申（崇祯十七年）春正月，大司马张缙彦方奉召至，虽拮据绸缪，而贼已由秦越晋，直薄畿南；势如破竹，莫有当关者矣。

　　元日，大风，震屋扬沙，咫尺不见。时满洲建国号曰「大清」，改元「顺治」，而贼僭位西安，妄称「大顺」，年号「永昌」，咨掠河东、河津、稷田、濴河、绛州一带。初三日，上特召中允李明睿陛见。明睿，南昌人，公忠练达，以总宪李邦华、总督吕大器特荐，召起田间。明睿初欲劝上西迁长安，一以亲征挫贼之锋，一以就甘肃、宁夏之士马，一以就咸阳之王气；盖咸阳为古帝王共建之都，四塞之固，天下共闻，以下令于诸侯，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此诚上策。比闻贼入关，念只有南迁一策，可以图存，转危为安。至是召对德政殿，上问御寇急策。明睿请屏左右密陈，趋近御案，与御衣接，言：『臣自蒙召以来，探听贼信颇恶，今且近逼畿甸，此诚危急存亡之秋。皇上不可不长虑却顾，只有南迁一策，可缓目前之急，徐图征剿之功』。上曰：『此事重大，未可易言』。以手指天，言『上边未知，如何』？明睿曰：『惟命不于常，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天命微密，全在人事，人定胜天。皇上此举，正合天心，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知几其神。况事势已至此极，讵可轻忽因循？一不速决，异日有噬脐之忧。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皇上可内断之圣心、外度之时势，不可一刻迟延者也。若筑舍道旁，三年不成；此事后虽欲为，有不及为者矣』！言之痛切。上四顾无人，云：『此事我已久欲行，因无人赞襄，故迟至今。汝意与朕合，此意决矣。但外边诸臣不从，奈何？尔且密之』。上复问中途接济。睿奏：『沿途接济，固不可少，然不如四路设兵。四路者：东山东、西河南，此旱路也；登莱海船、通州运河，此水路也。然皇上却应从东小路，轻车南行，抵淮上二十日，文王柔顺、孔子微服，此之谓也』。上曰：『然。然此事重大，不可轻泄，泄则罪坐汝』！睿奏：『臣谋之，臣敢泄之乎？但祈皇上圣断。皇上但出门一步，龙腾虎跃，不旋踵而天下运之掌上；若兀坐北京，坚守危城，无益也』！上曰：『朕知道了』。随退还宫，赐宴于文昭阁。日午，上又召对内殿。睿极陈枚卜、考选之弊，请着为令：『不立边功，不许枚卜；不立边功，不许考选』。又言：『兵饷缺乏，民穷财尽，目前只有速发内帑，足济燃眉』。上言：『内帑如洗，一毫无措』。睿奏：『祖宗三百年来积蓄，度不至是』。上曰：『其实无有』。命出外赐茶。未几，夜漏初传，上又召睿进内，近御案，问『所奏事，即欲行之，谁可接济？途间用何等官员领兵措饷？驻扎何等地方』？睿奏：『济宁、淮安，俱紧要地方，不可不设官。须择重臣领兵领饷。皇上虽间道微行，此两处扼要，不可不豫为防』。又问：『是何等官衔』？睿奏：『须户、兵二部堂上官』。上曰：『然此时兵俱在关门、大将俱在各边，调遣甚难，奈何』？睿奏：『近京八府，尚可召募。皇上此行，京城尚需人料理，关门兵不可尽撤，各边大将不可轻调；惟有在内公侯伯及内阁、六部、文武大臣。皇上不妨召至御前，面试其才能，推毂而遣之』。上曰：『然』。睿复奏：『内帑不可不发。除皇上服御外，一毫俱是长物，当发出犒赏军士。万一行至中途，赏赐不足，区处甚难。留之大内，不过朽蠹。先时发出，一钱可当二钱之用；急时与人万钱，不抵一钱之费』。上又曰：『然。户部也着措置』。睿复奏：『靠不得外边。如今三空四尽，户部决难凑手。乞皇上自为宗庙社稷计，决而行之，无临渴掘井也』。皆颌之。须臾，漏下二鼓，命睿出官。

　　大学士李建泰自言西人，知贼中事，请督兵真、保，以扼贼冲。上壮之，命为督师。择吉二十六日寅时告太庙，卯时行授钺礼；殿梁响声大作，如摧折然。已时，驾登正阳门楼，亲饯。官军旗旛十余万，自午门外推至正阳门外，旌旗金鼓甚盛。文武百官闻召俱至。上慰谕建泰再三曰：『先生此去，如朕亲行』。赐坐、赐宴，列席十九，文东武西，御席居中。御用金台爵皆嵌大宝石，是累朝重器；诸臣则皆金杯也。上复亲递建泰三杯，即以三杯赐之。复出御撰手敕奖谕，亲临正阳用宝以赐。内珰为挂红簪花，鼓乐导尚方剑而出。建泰甫出宣武门，舆扛忽折。是日，诸臣又公饯于护国寺。建泰意气英上，言方入寺时，视其印绶忽发大如斗。同官相与贺曰：『此指日成功，取「金印如斗」兆也』。比闻贼信汹汹，建泰益迟迟其行，日止三十里。至涿州，营兵三千逃回。过东光，兵不戢，民闭城门。建泰怒，留攻三日，克之。进退无措，惟逡巡畿内而已。贼移檄远近，有云：『君非甚黯，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甚至贿通官府，朝廷之威福日移；利入戚绅，闾左之脂膏尽竭』。又云：『公侯皆食肉纨裤，而倚为腹心；宦官悉龁糠犬豚，而借其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思；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人读之，无不扼腕。

　　先是，贼破榆关，长河二千五百里之防，晋独当之。贼众眈眈窥渡，巡抚蔡懋德南北策应，大庆、风陵两挫贼锋。寻以保德州告急，还省。巡按御史汪宗友特纠其懦，以郭景昌代之。未至，副将尚智投贼为前驱。总督俞应桂畏贼甚，迟回河上，一无所为。二十九日，贼从沙涡竟渡，三晋遂成破竹之势。既陷平阳，直困太原。贼步号五十万。懋德誓众死守，登陴拒敌，矢石火药伤贼甚众。裨将朱孔训、牛勇力战死之。已而城东南角楼炮裂焚毁，风沙陡作，对面莫辨。守门将张雄为贼内应，城遂陷；时二月十五日也。懋德缮遗疏授赞画知县贾士璋，遂自刎，为众所夺，中军应时盛扶上马，欲卫出城。懋德曰：『吾封疆之臣，应死封疆。汝辈自去，岂欲陷吾不忠乎』？遂至书院三立祠，惟时盛相随。懋德南向自缢，躯轻气未绝，时盛解铁甲覆其身，候气绝，亦东向自勒死。盖时盛系辽诸生，为懋德识拔，隶麾下；见草遗疏，即归寓杀其妻妾与十四岁子，期以死殉。布政赵建极、巡按陈纯德等同死四十六人。十六日，贼到忻州，进攻代州。五台知县投降，地方官有载牛酒以迎者，有备子女以献者。

　　上集府部九卿、翰林、科道等官，会议御寇措饷长策，令各书单进呈。内言措饷，如赎罪劝输及勋戚人等多贮本色，近海州县宜输本色，裁冗将，急屯垦盐铸海运；言剿寇，如鼓励土寨，攻潼关，收拾技勇，令畿内州县各自扼守，征遗逸以收人才，仿镇藩以省兵费，皆切实可用。踰日，又召对。上手总宪李邦华密疏，睿云：『辅臣知而未敢言，其试问之』。上问何事。陈演对：『中允李明睿疏、少詹项煜议单』。先是，邦华与明睿私议南迁，上亲行与东宫孰便。明睿曰：『太子少不更事，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敬，不如皇上亲行为便』。于召对后，即继以疏，大略谓：『今日所最急者，无如亲征一事。京营甲兵，不数十万，近畿招募，可得数十万。但得圣驾一出，四方忠臣、义士、英雄、豪杰，必有闻风响应者。昔太祖高皇帝不尝战于鄱阳乎？成祖文皇帝不尝战于漠北乎？世宗肃皇帝不尝幸承天乎？祖宗创业艰难，栉风沐雨，披荆棘、斩草莽，皇上欲安坐而享之乎？此何时也，而为此迂阔不切之论乎？黄帝曰：日中见彗，操刀必割；言贵时也。时者，难得而易失者也。山东诸王府皆有宫殿，圣驾不妨暂跸焉。待大兵云集，勤王之师毕至，然后徐议西征。贼闻天子自来神武，先已伐谋，势必倒戈相向。而又运河设船，登莱跨海，山东、河南两路并进，切近凤阳，祖陵在焉，皇上又可驻跸。夫亲征之举，以号召忠义，皇上倡之，不必皇上自为之也。南京尚有兵部尚书史可法、操江诚意伯刘孔昭，此皆忠良，晓畅军务，可寄以大事；皇上不妨召而与之谋，事无大小，悉以谘之，必能摧陷廓清，建此中兴大业。臣又闻居庸一带无兵把守、昌平一路无人控扼，奸人从旁窥伺，中官妄意绸缪，实非完善之策。伏乞即日调度诸将，从皇陵山外，绕巩华城，俱宿重兵；命东宫居守，入则监国，出则抚军，此皇太子之职。皇上吉日起行，留相臣魏藻德、方岳贡护卫东宫，辅导起居，料理居守兵事。三韩重地，皇上自为督率。六飞亲驾，万姓雷动，兵士气鼓，军中皆呼万岁。真定以东、顺大以西，可无虑贼氛充斥矣。不然，日逐一日，优柔不断，天下大事尚可为哉』！疏入，上深许之，下部速议。而兵科给事中光时亨首参为邪说，言『不杀明睿，不足以安人心』。睿复上疏言：『臣劝皇上亲征，非臆说也，古人已行之矣。古人用兵，有为吊民伐罪而出者，汤武是也；有为复仇雪耻而出者，光武是也；有为爰整狙旅以遏狙旅而出者，文王是也；有为蚩尤逆命而出者，黄帝战于涿鹿是也。此皆圣帝明王与英君谊辟，不忍天下之阽危，冒白刃、犯锋镝，以身先士卒，非好之也，有所大不得已也。皇上试思昔之开天辟地者，无如汉高祖、唐太宗、宋太祖，有一不从战争挞伐中磨砺而出者乎？我朝开天辟地者，无如高皇帝，有一不从冲锋陷阵而成者乎？若使鄱阳之战稍懈，或命将出师，而不亲历战场，将见伪汉立夺南昌，而东南半壁之大事去矣。皇上一言一动，无不法祖；而谓今日之举，有拂于高皇帝之心乎？且今日臣之进言，为亲征也，而诸臣妄意以为南迁。就使皇上发策南迁，此亦救时急着。易曰：利用为依迁国。书经盘庚一篇皆言迁国之事。唐室再迁再复，宋室一迁，南渡传国一百五十年。若唐、宋不迁，当时已早系组北辕，又何有于灵武、武林之恢复？又何有于百年五十年之历数哉』？上时简阅，嘿然，即召光时亨入，面诘曰：『一样邪说，却只参李明睿何也？显是朋党』！又曰：『光时亨阻朕南行，本应处斩，姑饶这遭』！然而南迁之议寝矣。事介呼吸，一失莫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