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

“以大王之明,秦兵之强,伯王之业地,尊不可得,乃取欺于亡国,是谋臣之拙也。且夫赵当亡不亡,秦当伯不伯,天下固量秦之谋臣一矣。乃复悉卒乃攻邯郸,不能拔也,弃甲、兵、怒,战栗而却,天下固量秦力二矣。军乃引退,并于李下,大王又并军而致与战,非能厚胜之也,又交罢却,天下固量秦力三矣。
内者量吾谋臣,外者极吾兵力。由是观之,臣以天下之从岂其难矣?内者吾甲兵顿,士民病,蓄积索,田畴荒,囷仓虚;外者天下比志甚固。愿大王有以虑之也。
“且臣闻之:‘战战栗栗,日慎一日,苟慎其道,天下可有也。’何以知其然也?昔者,纣为天子,帅天下将甲百万,左饮于淇谷,右饮于洹水,淇水竭,而洹水不流,以与周武为难。武王将素甲三千,领战一日,破纣之国,禽其身,据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不伤。智伯帅三国之众,以攻赵襄主于晋阳,决水灌之,三年,城且拔矣。襄主错龟、数策占兆,以视利害:何国可降?而使张孟谈。
于是潜行而出,反智伯之约,得两国之众,以攻智伯之国,禽其身,以成襄子之功。今秦地断长续短,方数千里,名师数百万。秦国号令赏罚,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与天下,天下可兼而有也。
“臣昧死望见大王,言所以即举天下之从,举赵亡韩,臣荆、魏,亲齐、燕,以成伯王之名,朝四邻诸侯之道。大王试听其说,一举而天下之从不破,赵不举,韩不亡,荆、魏不臣,齐、燕不亲,伯王之名不成,四邻诸侯不朝,大王斩臣以徇于国,以主为谋不忠者。”
○张仪欲假秦兵以救魏张仪欲假秦兵以救魏。左成谓甘茂曰:“子不予之。魏不反秦兵,张子不反秦;魏若反秦兵,张子得志于魏,不敢反于秦矣。张子不去秦,张子必高子。”
○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
对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塞轘辕、缑氏之口,当屯留之道,魏绝南阳,楚临南郑,秦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诛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宝器必出。据九鼎,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辟之国,而戎狄之长也,弊兵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狄,去王业远矣。”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贫,故臣愿从事于易。夫蜀、西辟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而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以服矣。
故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诸侯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两附,而又有禁暴正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请谒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齐,韩、周之与国也。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则必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谓‘危’,不如伐蜀之完也。”
惠王曰:“善!寡人听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蜀既属,秦益强富厚,轻诸侯。
○张仪之残樗里疾张仪之残樗里疾也,重而使之楚,因令楚王为之请相于秦。张子谓秦王曰:“重樗里疾而使之者,将以为国交也。今身在楚,楚王因为请相于秦。臣闻其言曰:‘王欲穷仪于秦乎?臣请助王。’楚王以为然,故为请相也。今王诚听之,彼必以国事楚王。”秦王大怒,樗里疾出走。
○张仪欲以汉中与楚张仪欲以汉中与楚,请秦王曰:“有汉中,蠹。种树不处者,人必害之;家有不宜之财,则伤本。汉中南边为楚利,此国累也。”甘茂谓王曰:“地大者,固多忧乎?天下有变,王割汉中以为和楚,楚必畔天下而与王。王今以汉中与楚,即天下有变,王何以市楚也?”○楚攻魏张仪谓秦王楚攻魏,张仪谓秦王曰:“不如与魏,以劲之。魏战胜,复听于秦,必入西河之外;不胜,魏不能守,王必取之。”
王用仪言,取皮氏,卒万人,车百乘,以与魏。犀首战胜威王,魏兵罢弊,恐畏秦,果献西河之外。
○田莘之为陈轸说秦惠王田莘之为陈轸说秦惠王曰:“臣恐王之如郭君。夫晋献公欲伐郭,而惮舟之侨存。荀息曰:‘《周书》有言:“美女破舌”。’乃遗之女乐,以乱其政。舟之侨谏而不听,遂去。因而伐郭,遂破之。又欲伐虞,而惮宫之奇存。荀息曰:‘《周书》有言:“美男破老”。’乃遗之美男,教之恶宫之奇。宫之奇以谏而不听,遂亡。因而伐虞,遂取之。今秦自以为王,能害王者之国者,楚也。楚智横君之善用兵与陈轸之智,故骄张仪以五国。来,必恶是二人。愿王勿听也。”
张仪果来辞,因言轸也。王怒而不听。
○张仪又恶陈轸于秦王张仪又恶陈轸于秦王曰:“轸驰楚、秦之间,今楚不加善秦而善轸,然则是轸自为而不为国也。且轸欲去秦而之楚,王何不听乎?”王谓陈轸曰:“吾闻子欲去秦而之楚,信乎?”陈轸曰:“然。”王曰:“仪之言果信也。”曰:“非独仪知之也,行道之人皆知之。曰孝己爱其亲,天下欲以为子;子胥忠乎其君,天下欲以为臣。卖仆妾售乎闾巷者,良仆妾也;出妇嫁乡曲者,良妇也。吾不忠于君,楚亦何以轸为忠乎?忠且见弃,吾不之楚,何适乎?”秦王曰:“善。”乃必之也。
○陈轸去楚之秦。
陈轸去楚之秦。张仪谓秦王曰:“陈轸为王臣,常以国情输楚。仪不能与从事,愿王逐之。即复之楚,愿王杀之。”王曰:“轸安敢之楚也!”
王召陈轸告之曰:“吾能听子言,子欲何之?请为子车约。”对曰:“臣愿之楚。”王曰:“仪以子为之楚,吾又自知子之楚。子非楚,且安之也?”轸曰:“臣出,必故之楚,以顺王与仪之策,而明臣之楚与不也。楚人有两妻者,人誂其长者,詈之;誂其少者,少者许之。居无几何,有两妻者死。客谓誂者曰:‘汝取长者乎。少者乎?’‘取长者。’客曰:‘长者詈汝,少者和汝,汝何为取长者?’曰:‘居彼人之所,则欲其许我也;今为我妻,则欲其为我詈人也。’今楚王明主也,而昭阳贤相也。轸为人臣,而常以国输楚王,王必不留臣,昭阳将不与臣从事矣。以此明臣之楚与不。”
轸出张仪入,问王曰:“陈轸果安之?”王曰:“夫轸天下之辩士也,孰视寡人曰:‘轸必之楚。’寡人遂无奈何也。寡人因问曰:‘子必之楚也,则仪之言果信矣。’轸曰:‘非独仪之言也,行道之人皆知之。昔者,子胥忠其君,天下皆欲以为臣;孝己爱其亲,天下皆欲以为子。故卖仆妾不出里巷而取者,良仆妾也;出妇嫁于乡里者,善妇也。臣不忠于王,楚何以轸为?忠尚见弃,轸不之楚,而何之乎?’”王以为然,遂善待之。
卷四 秦二
○齐助楚攻秦齐助楚攻秦,取曲沃。其后,秦欲伐齐,齐、楚之交善,惠王患之,谓张仪曰:“吾欲伐齐,齐、楚方欢,子为寡人虑之,奈何?”张仪曰:“王其为臣约车并币,臣请试之。”
张仪南见楚王,曰:“弊邑之王所说甚者无大大王,唯仪之所甚愿为臣者亦无大大王;弊邑之王所甚憎者亦无先齐王,唯仪之甚憎者亦无大齐王。今齐王之罪,其于弊邑之王甚厚。弊邑欲伐之,而大国与之欢,是以弊邑之王不得事令,而仪不得为臣也。大王苟能闭关绝齐,臣请使秦王献商、於之地,方六百里。若此,齐必弱,齐弱则必为王役矣。则是北弱齐,西德于秦,而私商、於之地以为利也,则此一计而三利俱至。”
楚王大说,宣言之于朝廷,曰:“不求之不穀得商、於之田,方六百里。”
群臣闻见者毕贺。陈轸后见,独不贺。楚王曰:“不穀不烦一兵,不伤一人,而得商、於之地,六百里,寡人自以为智矣。诸士大夫皆贺,子独不贺,何也?”陈轸对曰:“臣见商於之地不可得,而患必至也,故不敢妄贺。”王曰:“何也?”对曰:“夫秦所以重王者,以王有齐也。今地未可得,而齐先绝,是楚孤也,秦又何重孤国?且先出地绝齐,秦计必弗为也;先绝齐后责地,且必受欺于张仪。
受欺于张仪,王必惋之。是西生秦患,北绝齐交,则两国兵必至矣。”楚王不听,曰:“吾事善矣,子其弭口无言,以待吾事。”楚王使人绝齐。使者未来,又重绝之。
张仪反,秦使人使齐。齐、秦之交阴合。楚因使一将军受地于秦。张仪至,称病不朝。楚王曰:“张子以寡人不绝齐乎?”乃使勇士往詈齐王。张仪知楚绝齐也,乃出见使者,曰:“从某至某广从六里。”使者曰:“臣闻六百里,不闻六里。”仪曰:“仪固以小人,安得六百里?”使者反报楚王,楚王大怒,欲兴师伐秦。陈轸曰:“臣可以言乎?”王曰:“可矣。”轸曰:“伐秦非计也。王不如因而赂之一名都,与之伐齐。是我亡于秦,而取偿于齐也,楚国不尚全事?王今已绝齐,而责欺于秦,是吾合齐、秦之交也,固必大伤。”
楚王不听,遂举兵伐秦。秦与齐合,韩氏从之,楚兵大败于杜陵。
故楚之土壤、士民非削弱,仅以救亡者,计失于陈轸,过听于张仪。
○楚绝齐齐举兵伐楚楚绝齐,齐举兵伐楚。陈轸谓楚王曰:“王不如以地东解于齐,西讲于秦。”
楚王使陈轸之秦。秦王谓轸曰:“子秦人也,寡人与子故也。寡人不佞,不能亲国事也,故子弃寡人事楚王。今齐、楚相伐,或谓救之便,或谓救之不便,子独不可以忠为子主计,以其余为寡人乎?”陈轸曰:“王独不闻吴人之游楚者乎?楚王甚爱之,病,故使人问之曰:‘诚病乎?意亦思乎?’左右曰:‘臣不知其思与不思,诚思则将吴吟。’今轸将为王‘吴吟’。王不闻管与之说乎?有两虎诤人而斗者,管庄子将刺之,管与止之曰:‘虎者戾虫;人者甘饵也。今两虎诤人而斗,小者必死,大者必伤,子待伤虎而刺之,则是一举而兼两虎也。无刺一虎之劳,而有刺两虎之名。’齐、楚今战,战必败。败,王起兵救之,有救齐之利,而无伐楚之害。”
计听知覆逆者,唯王可也。计者,事之本也;听者,存亡之机。计失而听过,能有国者寡也。故曰:“计有一二者难悖也,听无失本末者难惑。”
○秦惠王死公孙衍欲穷张仪秦惠王死,公孙衍欲穷张仪。李雠谓公孙衍曰:“不如召甘茂于魏,召公孙显于韩,起樗里子于国。三人者,皆张仪之雠也,公用之,则诸侯必见张仪之无秦矣。”
○义渠君之魏义渠君之魏,公孙衍谓义渠君曰:“道远,臣不得复过矣,请谒事情。”义渠君曰:“愿闻之。”对曰:“中国无事于秦,则秦且烧焫获君之国;中国为有事于秦,则秦且轻使重币而事君之国也。”义渠君曰:“谨闻令。”
居无几何,五国伐秦。陈轸谓秦王曰:“义渠君者,蛮夷之贤君,王不如赂之,以抚其心。”秦王曰:“善。”因以文绣千匹,好女百人,遗义渠君。义渠君致群臣而谋曰:“此乃公孙衍之所谓也。”因起兵袭秦,大败秦人于李帛之下。
○医扁鹊见秦武王医扁妾见秦武王,武王示之病。扁鹊请除。左右曰:“君之病在耳之前,目之下,除之未必已也,将使耳不聪,目不明。”君以告扁鹊。扁鹊怒而投其石,“君与知之者谋之,而与不知者败之。使此知秦国之政也,则君一举而亡国矣。”
○秦武王谓甘茂秦武王谓甘茂曰:“寡人欲车通三川以窥周室,而寡人死不朽乎。”甘茂对曰:“请之魏,约伐韩。”王令向寿辅行。
甘茂至魏,谓向寿:“子归告王曰:‘魏听臣矣,然愿王勿攻也。’事成尽以为子功。”向寿归以告王。王迎甘茂于息壤。
甘茂至,王问其故,对曰:“宜阳大县也,上党、南阳积之久矣,名为县,其实郡也。今王倍数险,行千里而攻之,难矣。臣闻张仪西并巴、蜀之地,北取西河之外,南取上庸,天下不以为多张仪,而贤先王。魏文侯令乐羊将,攻中山,三年而拔之。乐羊反,而语功。文侯示之谤书一箧,乐羊再拜稽首曰:‘此非臣之功,主君之力也。’今臣羁旅之臣也,樗里疾、公孙衍二人者,挟韩而议,王必听之。是王欺魏,而臣受公仲侈之怨也。昔者,曾子处费,费人有与曾子同名族者而杀人。人告曾子母曰:“曾参杀人。’曾子之母曰:‘吾者不杀人。’织自若。有顷焉,人又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也。顷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惧,投杼逾墙而走。夫以曾参之贤与母之信也,而三人疑之,则慈母不能信也。今臣贤不及曾子,而王之信臣又未若曾子之母也。疑臣者不适三人,臣恐王为臣之投杼也。”王曰:“寡人不听也,请与子盟。”于是与之盟于息壤。
果攻宜阳,五月而不能拔也。樗里疾、公孙衍二人在,争之王。王将听之,召甘茂而告之。甘茂对曰:“息壤在彼。”王曰:“有之。”因悉起兵,复使甘茂攻之,遂拔宜阳。
○宜阳之役冯章谓秦王宜阳之役,冯章谓秦王曰:“不拔宜阳,韩、楚乘吾弊,国必危矣。不如许楚汉中以欢之。楚欢而不进,韩必孤,无奈秦何矣。”王曰:“善。”果使冯章许楚汉中,而拔宜阳。楚王以其言责汉中于冯章,冯章谓秦王曰:“王遂亡臣,固谓楚王曰:‘寡人固无地而许楚王。’”○甘茂攻宜阳甘茂攻宜阳,三鼓之而卒不上。秦之右将有尉对曰:“公不论兵,必大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