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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襄阳西园杂记
徐襄阳西园杂记 明 徐咸
●卷上
太祖开基建康,升建康为应天府。太宗迁都北平,升北平为顺天府。今皇上兴自安陆,升安陆为承天府,与宋太祖以归德节度使登极,升宋州为应天府,太宗以晋王即位,升并州为大原府,高宗以康王中兴,升康州为德庆府,同一揆也。
太祖游西苑,命四辅官杜、龚、赵民望、李、吴源侍宴,相与联句。太祖首倡,云:踞盘龙虎肇豪英。杜云:五色卿云炫日明。吴云:王气莹然垂景象。龚云:民风乐尔见升平。赵云:山河百二金陵最。李云:宇宙千秋帝业成。太祖复云:暗忆六朝兴替事。杜足云:祯祥来尽又加祯。亦一时之盛。予谓末句意不相属,当用君臣交儆以保有王业意,接第七句,便有虞廷君臣交相责勉气象矣。
国初,宁海布衣叶允上太祖书,论武事一纲三目,其大意谓:用兵之要,在胸中有一定之规模。宜北绝李察罕之招诱,南并张九四之僭据,督方国珍之归顺,取闽越之上地,即建康以定都,招江广以自资。进则越两淮,窥中原,而取天下。退则保全方面而自守。此一定规模之纲领也。其三目,即:一取张九四,二取温台处,三取福建。时伪汉虽巳平,而元李平章察罕方以书招诱太祖,故允云云。卒之,平吴、平越、平闽,然后北伐,混一天下。次第皆如允言,亦奇士也。后不知其所终。
吁嗟乎,元季祸乱相纠缠,群雄竞角力,干戈易麾拳,妖徒白莲社,僭号于其间。奔走无定在,不啻风巢悬。天暇京都城,累表请伊迁。舟沉瓜埠水,魂应随杜鹃。宜兴杨统制,其义亦堪怜。兴言感龙凤,连贬弗自全。永忠肇此图,伯温炳几先。谓彼牧竖子,宝历当圣传。大事从此定,皇心良然。寻赐永忠死,而杨蒙赏延。圣神本天授,草昧久辶屯。依郭起灵迹,归韩亦从权。吴元政洪武,龙飞遂统天。阳升爝火熄,神光照入埏。纲常一以正,天风扫胡膻。于兹圣继圣,于昭万斯年。右,《感古》一篇,越人王纟延所作。其事见《通鉴博论》,乃洪武一十四年宁王撰进者。纟延官宜兴,闻之杨统制孙知县勋,得其详,故作是诗,史笔也。予游太学时,越士元士庞为予言,故记之。刘辰《国初事迹》云:太祖以永忠僭用龙凤不法等事处死。或者假此以杀之耳。
太祖登极后,时微服独行,以察民情。一日,登某寺楼,值雨,倚栏赋诗曰:微微细雨洒斑竹,阵阵轻风吹落花。吟数次,欲结之,久未得。有一士在旁续之,曰:独立倚栏间眺望,乾坤都属帝王家。太祖大喜,问是何人,对曰:某下第举人也。即敕吏部官以要职,复以试官遗才,悉夺聘礼而罪之。士之遭遇亦偶尔如此。
国初功臣,惟魏公徐达、鄂公常遇春、曹公李文忠、卫公邓愈、信公汤和、黔公沐英及诚意伯刘基为最。自永乐后,惟魏、黔二公世其爵,余皆坐事革除。弘治间,礼科给事中吴仕伟建言,始诏访常、李、汤、邓及诚意之后,行取赴京。常曾孙复、邓玄孙文炳、李玄孙睿、汤玄孙绍宗,各授南京锦衣卫指挥,俾奉其祀。诚意九世孙瑜,亦授处州卫指挥。嘉靖中,今皇上以开国元勋子孙宜与国同休,诏封常之后玄成怀远侯,李之后沂临淮侯,邓之后继坤定远侯,汤之后贤灵壁侯。而诚意孙瑜,亦仍伯爵。甚盛举也。
建文死事之臣,录者多矣,予复考得数人,列之于左,以候纂入者采焉。
王彬,字文质,兖州人,洪武中进士,为御史,巡按淮扬。北兵攻扬州,彬坚守七日。有力士能举千斤,彬以自随。北兵飞羽书城中:有能缚王御史来降者,官三品。左右惮力者,莫敢缚。军中知之,厚赂力者母,因诱出其子。彬适解甲浴,为千户徐政所缚,坠城下,不屈。妻子同遇害。千户从纲亦被执不屈死。见郑淡《泉书》。
黄子澄,名,以字行,分宜人。洪武中进士,累官太常卿,尝建议削王侯爵,见亲重于高庙。北兵至,倡义死守,不屈,遂族之。先是,我军北丧,子澄赋诗曰:仗钺曾登大将坛,貂裘远赐朔方寒。出师无律真儿戏,卖国全身独汝安。针将每时悲赵括,攘夷何日见齐桓?上方有剑凭谁借,哭向苍天几随冠。盖指李景隆也。
胡润,鄱阳人,太祖伐陈友谅,谒吴芮祠,见壁间《题竹诗》:幽人无俗怀,写此苍龙骨,九天风雨来,飞腾作灵物。叹赏不已,遂召官之至大理少卿。
蔡公运,南康人,以贡士任四川参政,罢归,复起知滨州。北兵至城下,不屈死。
马宣都指挥守蓟州,北兵将南,宣谋起兵迎拒。文庙命都指挥张玉讨之。玉至,谕之不下,环城攻之。宣率众出战,被执,不屈死之。
陈思贤,漳州府学教授。文庙既即位,思贤率其徒吴性原、陈应宗、林珏、邹君默、曾廷瑞、吕贤六人,为旧君哭临于堂。事闻,俱械至京,不屈,师徒皆死之。
高贤宁,济阳人,监生。北兵围济南城,促降,贤宁作《周公辅成王论》,射城外,乞罢兵。未几,城破被执。欲官之,固辞。文庙嘉其忠,释遣之。终身不仕,至九十七而卒。
陈性善,字复初,山阴人。洪武初,以明经荐为翰林院检讨,灭被宠渥。建文初,为礼部侍郎,奉命勘灾于河南回,值北兵至城下,知事不可为,即跨白马,马跃入江中死之。文庙怒其不能顺天归命,以其子孙散戍于边。
建文二年,廷试已取吉水王艮卷第一,及传胪,以艮貌不扬,遂以胡广易之,艮次焉。文皇兵入城,艮仰药死,广乃迎降,官至大学士,有负旧君多矣。以貌取人固如是哉!
永久戊戌廷试,文皇亲阅试策,以李马卷为第一,嫌其名马,就卷上改为骐。及传胪,凡三唱名,无敢应者。上曰:即李马也。乃受诏,赐状元及第。永乐甲辰,廷试已取孙曰恭卷为第一矣,上嫌其名若暴字,抑置第二。士之遇不遇,岂非命乎?
梅纯《损斋备忘录》云:狄梁公虽始终为唐,卒授五王,反正大统,功固伟矣,然非有道者所可取法。何也?盖君子于义有所不安,不敢须臾处,以成事有命难取必于将来也。若梁公者,后虽幸而成功,其身固已委质为臣,而处于所不安矣。况或不能终远,又将何以自献于先君乎?立论精当,君子仕危疑之朝,当大任,临大事,宜熟思而审处之可也。梅,凤阳人,国初驸马某之孙,成化甲辰进士,有学士也。
程篁墩谓:朱子以韩绵胄柄国,杀赵忠定公,乃注楚词,伤宗国之亡;以蔡西山之窜,决道之不行,乃注参同契,致长往不返之意,皆大贤君子之心事,非得已者。而世疑其长浮华之习,倡导引之端,所谓浅之。为丈夫者,类此。其知言哉!
正统中,张太后大渐,召三杨相至榻前,问:朝廷尚有何大事未办者?文贞对:有三事,其一,建文人虽已灭,曾临御四年,当命史官修其一朝实录,仍用建文之号。太后曰:历日已革除,岂可复用?对曰:历日行于一时,万世信史,岂可蒙洪武年号以乱实?后颔之。后杨文懿公亦谓:古人云:‘国可灭,史不可灭。’太祖定天下,即命儒臣撰《元史》。太宗靖内难,其后,史官于建文君事讳而不书,遂使一朝政事与忠于所事者皆缺略无传,及今犹可补辑。章未及上而卒。识者惜之。予在南都时,见《革除录》所载建文君事,备极丑秽,皆当时迎合上意而为之者,言多不实。今去彼时益远,不知秉笔纪实者在何日也。
正统己巳、庚午间,也先由宣大犯京师,脱脱不花东寇辽阳,阿乐出西扰陕右,黄萧养及广东邓茂七反福建,叶宗刘反浙江,各拥众数十万,皆奸宦王振之所招致者也。不有节庵司马居中调度,社稷事未可知。反正未久,又有曹石之变。终英皇之世,不靖者屡矣。正德己巳、庚午间,安化王钅番叛陕,而刘六、杨、赵反中原,蓝、鄢、廖、喻反西蜀,王浩八反江西,丘仁、杨清反湖广,亦各拥众数十万,皆逆阉刘瑾之所酿成者也。非邃庵、幸庵、见素、水村诸公宣力于外,天下事亦未可知。平定未几而宸濠复叛。终武皇之世,用兵者强半矣。武疲财匮,元气索然。是虽人事所致,其亦气数然欤?
景帝易太子,诏陈循首创,云:天佑下民作之君,实遣安于四海。久不能对。王文云:父有天下传之子,斯固本于历年。循于二句下注云:文作。及英皇复辟,追咎易储事,循出旧草进呈,文乃坐诛。循之见亦早矣。予闻这吏侍欧阳崇通云。
英皇复辟之诏,一云高少保谷所撰,一云岳修撰。正所撰末联云:多难兴邦,高帝脱平城而肇汉;殷忧启圣,文王出■里以开周。为时传诵。贺克恭云:此只好臣下诵美之言,岂有复国天子而自夸大如此?全无悔罪之意。此亦好议论。
于少保遇害之日,从容口占一诗云:庄椿居士老婆娑,成就人间好事多。正统再更新岁月,大明重整旧山河。功超吕望扶周室,德迈张良散楚歌。长叹一声归去也,白云堆裹笑呵呵。公旧巡按河南甚久,故汴城有祠。正德间,御史张淮重修之。李空同梦阳撰碑记,有曰:贼首拥太上皇大同城下,勒降也。大同人登城谢曰:‘赖天地宗社之灵,国有君矣。’至宣府城下,宣府人登城谢曰:‘赖天地宗社之灵,国有君矣。’至京城下,京城人又谢曰:‘赖天地宗社之灵,国有君矣。’于是,公言曰:‘岂不闻社稷为重,君为轻乎?’斯言也,事以之成,疑以之生者欤?
且太子之易,南宫之锢,二者有能为公恕者否耶?公有不如意辄抚膺忿曰:此一腔血竟洒何地?此段甚好,可补传志之阙。贺克恭曰:于少保所为,有取死之道,但当日杀之,非其罪矣。夫英庙被留虏庭,成阝王监国,少保辅相之,自当卧薪尝胆,期复不共戴天之仇,以归英庙。乃不久而成阝王遂即天子之位,无复讨贼之心,且废太子而立已子。及虏人自送英庙归,景泰但相与一见,而遂幽之南内。此皆少保当国时事也。岂不有死之理?然谓其迎立外藩以树私恩,则实无是事也。又曰:于公才有安社稷功,人鲜及之。但大义不明,遂至于败。或曰:成阝王欲践位,少保何以处之?曰:当时英庙被虏,人心摇杌,虽成阝王监国,亦自恐惧不暇,岂敢便有他意?当此时,少保处之有道,使成阝王大诰天下,以监国复仇大义,敢有上言欲王即位者,即是奸党,身家重罪。如此,则后来成阝王虽有邪心,何由能动?当时处置,既无后来节节,俱不能死谏,又不引去,而主张国事,权势自如,乃使英庙禁锢南内。此心何忍耶?又曰:于公清白,抄没时,其家实无所有。《琅琊漫抄》曰:于少保之死,人皆曰徐武功害之。然当时易太子,锢南城,非少保而何?及景皇帝病亟,实欲迎襄府,但事未决,而中宫犹豫间事泄,乃为内竖曹吉祥传播,因起张石之谋。迎立宪宗,乃出众议,非少保意也。宪宗但知有请章,遂复其官,与官其子。然当时废太子,而今立之,岂其本心哉?然其功,复社稷,足以宽其诛。但当时张石辈皆武臣,不能显暴其昔日无君之恶,而猝然杀之,武功又不能辨正,故今之议纷纷然。大抵废太子一事,凡署字者皆当诛,岂独少保哉?但少保最得君,从违惟颐指,故其罪为独深。当时惟范广之死,实为无辜。人至今惜之。论少保者,观此数说,功罪了然矣。
宣德、正统时,诏廷臣三品以上举堪任守令者,不徇出身,惟贤是用,败官者连坐,朝廷又能久任,故在位者多得其人。如刘纲守宁州三十二年,孙遇守徽州一十八年,况钟守苏州十余年。天顺、成化间犹然。故居官者咸肯留心民事,爱民如子,而民亦爱之如父母。弘治及今,此制已废,铨曹但循资格叙用。居官者未及一考,但望行取升迁。一切苟且捱日,视官如传舍。百姓苦于送迎。间得一好官,不久即去,民失望矣。安得久任与民休息如昔日者哉?不能无感。
祖宗时,中外大臣亦多久任,如蹇忠定在吏部三十余年,夏忠靖在户部二十八年,胡忠安在礼部三十二年,三杨在阁下俱三四十年,黄忠宣镇交二十年,周文襄巡抚南圻二十二年,于肃愍巡抚河南、山西一十八年,王忠肃巡抚辽东十余年,在吏部十六年。委任既专,声望益重,此所以得行其志也。
成化初,孝庄皇太后崩,诏廷臣议别葬,不裕陵。孝庄乃英庙正后。钱氏无子。是时孝肃太后周氏为英庙贵妃,实生宪皇。宪皇即位,尊为太后,故不欲孝庄葬也。而大学士彭时上疏言:大行孝庄太后,今日葬,与皇太后万岁后葬,自不相妨,不宜生嫌别议,以失大伦。周太后不允,坚欲别葬。给事中七弘张宾皆为之力争。礼部尚书姚夔率公卿伏阙覆奏,有曰:山陵宗庙,圣孝所先;纲常典礼,国家攸重。万一合葬庙少有疑沮,关系匪轻,岂能保其将来无据礼改而从正者?词甚恳切,继之以哭,声达于内。上自持疏奏太后,太后知群情不从,乃允之。
裕陵居中,孝庄居左,虚右以俟周太后。至弘治十七年三月,周太后崩,孝皇知孝庄葬不合礼,欲为改正,且袖出裕陵图一纸,与阁下三老。观看时,三老乃刘健、李东阳、谢迁也。孝皇指示,陵门内有三隧道,其一西行北转而至者,为英庙皇堂,虚其右圹,而中有道可通往来。其一东行北转而至者,为孝庄玄堂,相去数丈,中隔不通。因曰:此大非礼,都是当初内官迎合周太后做的勾当,须要改正。反覆与三老议,三老者,或从,或违。钦天监以北方不利中止。但于陵殿神座,移英庙居中,孝庄居左,老肃居右。孝肃即周太后也。至于庙之礼,刘则云:先年奏议已定,欲二后并配,英庙且引唐宋一帝二后、一帝三后之说为证。上曰:二后已非,况三后乎?谢进曰:彼三后者,一谓继立,一则所生母也。上曰:事须师古,末世鄙亵之事不足法。况钱太后乃皇祖册立正后。我朝祖宗以来,皆是一帝一后。今若并,乃从朕坏起。恐后来杂乱无纪极耳。乃止,以孝庄配食,别立一殿,如奉慈殿之制。中一室,奉孝肃神主,左一室,奉孝穆神主。孝穆又孝皇生母纪氏也。圣明之见,高出千古。而向时姚文敏公,据礼改正之、言似逆,知今日有必然者,皆足为后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