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记闻录

  今秋未差决部,是以系囚幸免一岁。然冬至后,抚属有解盗犯决不待时者,先后各二人,枭首号令本处,而四尸委弃北寺前,惨不可言。
  宗室改授文阶,临民治事,亦近事也。朱术珣者,任户部主事,榷浒墅关。苛刻异常,乱则重罚,空船亦责其纳钞;女人过关,纳银八钱。商贾及民,无不痛恨;而莫可如何。贪酷之声日着,被劾于柱后惠文,有旨革职,着抚按察明回奏。自是锁闭署中以待勘,而钞关暴政顿除,人心为之大快。后抚臣周旋天潢之体,潜纵之;离任去。
  崇祯十五年壬午元旦,大雪;时立春在初七,犹是腊雪,民咸以为瑞。年虽荒歉,元宵前后,阊门大街,灯彩颇盛,观者骈肩,至踹毙老稚,民家惧祸,乃止。
  食人之事,向闻山东、河南有之,犹在疑信间。今则苏城内外,往往有此。吴民之死于道路者,乏人埋殓,至暮则饥民之悍而黠者,潜割其肉,以充口腹。上官严加重责,然时有犯者。途中乞丐烦多,人皆鸠形鹄面。况开岁多寒多雨,春已过半,犹大严寒,二月望后,积雨旬余,细民无所得食,相率就毙。王府基,每日埋尸数十,此余所目睹者。因米值每升至九十文有零,实难得食耳。民房多空废坍颓,良田美产,欲求售而不可得,向来吴城繁庶,侈靡已甚,泰极而否,理势固然,不意余适当其厄。
  新按台高久兹,二月十五日上任,朝端毕竟以宗敦一兼巡按、督学二差未便,故另差高院代巡,而宗院专司学政;三月望前录科苏郡云。
  是岁余馆于王洗马巷顾氏,二月二十五日,始就塾,庭间玉蝶梅绿,萼梅盛开,香满书室。至三月初旬,尚有残花在树,节气之迟使然也。
  宗院三月初四日,考长、吴二邑童生。十一日,已发进学案,然在列者多宦家富室,孤寒得售者颇少,院试请托盛行,兼以贿进,日甚一日矣。奈何!
  高按院莅任后,未行一事,日惟饮酒游山而已。月余,即丁忧去。
  长洲县叶承光,责大小首名赔粮,不惟征比严急,且得贿放免,染指尤多,贪酷大着。乃父叶初春,亦甲科,方在清耍,恐其丛怨速败,遂假手于人,劾其不职,得旨赴京听调,于是粮事粗毕,即重载解任去。
  薪桂米珠,自目睹今岁之景,始信此语为不诬矣。逮至五月,二麦既登,丰穰异于常岁,多者每亩收二石,少者亦不下石许。自是价亦渐减,春间,小麦每升踰六十文,至是减半。吴中田亩,无麦租之例,祗因去冬田多全白,赔粮太甚,今夏麦又大稔,诸大家创为新例,凡旧岁田禾莳而荒者,每亩索麦租斗,诚不得已而然。而乡民亦遂输麦,无不奉令者。旧岁疫气甚行,乡城多死。死亡者棺木一具,几倍常价,贫家多不能具棺,秃埋及委弃者无算,惨不忍言。今夏复多时疫,而乡村尤甚,村落中互相缠染,言有一家毙两三人者;有全家伏枕,或死亡俱尽者。时当插莳,田多闲旷,乏人佃种。五月中,余往乡间,此景非人力所能为也。
  八月十八夜半,突然霹雳一声,予意必击一巨恶也。迨晓,询知仅击坏绣线巷民家一屋柱耳。天意固不可测!
  长洲新令谢良瑾,广全州人也。以今岁乞巧日莅任,闻有广筋寒之疾,告假居多,不甚登堂理事。迁延至十月中,竟去任。前叶令调知宜兴。
  巡抚黄希宪,初莅吴时,因张国维声誉素洽之后,所谓继盛者难为美,故每不满人意,实一循理守法人也。久之,士民亦习而安之矣。壬午中元节,诸绅衿以两岁间穷民多馁死、疫死者,建兰盆会于准提庵、瑞光寺、双塔寺三处,延名僧顶目,以重其事,普度亡魂,亦美举也。抚公以开府之尊,于始事、终事之日,偏往三处,拈香参礼,与顶目分庭握手,亦见其不挟贵;半塘寺佛阁朽敝,工费浩繁,抚公慨任兴修,得此大檀越为倡始,经画轮奂,可指日就矣。未几,黄公陞,不知能竟此局否?
  壬午,南畿秋榜获售者,大都皆宦室及素封之家,即不必拥饶,亦多以关节得之,而孤寒殊少,人言藉藉。予闻二破题颇佳,余未能悉记也。破云:发而皆中节,则尽富贵也。又云:以财发身,其中非尔力也。
  十月二十八日,天气暖和初夏,黄昏时雷电交作,未几,大风骤起,忽有冰雹一阵,穿窗系牖,其声甚厉,拾而观之,或如指顶,或如瓦碎片,比天启二年六月二十三日者为尤大,且在冬月,更可异也。
  ●崇祯记闻录卷三
  前任抚院张国维,陞河道侍郎去任,代之者黄希宪。今秋兵部尚书陈新甲,以罪论斩,系狱;陞张国维为兵部尚书,即以希宪代河道侍郎之职。皇上欲警本兵仆,张国维已莅任,特令监斩陈新甲。设身处地,能不凛然!
  河南全省八府,乃天下之中也,向被流寇之害,残破者五六府;福王为神宗爱子,封国河南府,至城破被杀,则人民罹害不待言矣。独汴梁为省城,即北宋京都周王封国在焉,犹幸保全,至今年九月,流贼攻围已久,火器冲系,人力挖掘,城中食尽力疲,兵民十存一二。流寇复决黄河之水以灌城,顿成巨浸,周王及抚按贵官,俱从城上乘筏而出,贵贱老幼死者无算,兵荒困厄之后,复遭此沈浸之患,闻者骇听。且寇警遍于四方,既不能剿,又不能抚,蔓延日甚,恐非国家之福也。
  富贵寿考,人鲜克全;若今所目睹,无如申公用嘉矣。父则首揆文定公,兄则大司马玄诸公,身叨嘉靖壬午乡荐,历仕至参政,始归林下。有子九人,长蒙祖,荫授中书舍人;次子绍芳,以丙辰进士,仕至右布政;余俱庠生。女十一人,俱配宦族。长婿魏文心,年近六旬,今秋亦登乡榜。十月二十八日,为公八旬诞辰,康健如壮龄,以前壬午举人复值壬午,以大耋称庆。珪组蝉联,门庭赫弈,福泽隆盛,无以复加。洵数万中之一人矣。
  (上有阙文)边无御之者,遂深入内地。越京城而下,至破临清等,所费殊多,然皆迟迟其行。谚云远水不救近火,此类是也。此壬午冬月事,未知向后何如?
  按台周一敬,衢州西安人也。于闰十一月二十四日莅任,进谒时,见其礼貌过于谦恭,愚意代巡重任,须有操持、有丰棱者,方能为地方驱蠹造福;此公恐非有风力者,嫌其太趣时徇众耳,尚俟徐观。其按毕回籍而卒,传为自尽云。
  抚院陈瑄,福建侯官人。先由嘉兴知府、绍兴兵备,遂进今职。于十二月初十日上任,十五日往留都谒陵,在任鲜克有为,甲申夏,陞大理寺卿。
  苏松兵道,已率兵勤王,常镇兵备佥事,因新抚台到任来见,泊舟北马头,时黄昏后闻欢呼笑饮声,兵尊谓其不避上台,差役往拿,其实北马头大半皆妓馆也。差人寻声而入,见与妓欢洽者,即本衙门书吏,难以下手,又难以复兵尊,遂入邻家拿一宿娼者,其人已与妓安寝,竟于睡梦中拿出,两人不知所以,与妓蓬垢而往,兵尊各加责二十逐出。闭门高卧,祸自天来,斯人之谓欤!然不宿妓,安有此祸?又其自取也。
  十二〔月〕二十日申刻,雷声大震,是年闰十一月,立春在十二月十七日。
  水苍先以太学上舍,仕至河南汝宁府别驾,田连阡陌,重裀列鼎,亦吴城三杰也。
  会有祖遗潇泾田六百四亩,吴氏得业,已踰六七十载,原价每亩八钱,时移事异,今则每亩值四五金矣。闻原买之王姓,王氏之前则郑氏,亦曾管业,然其来已久,转折亦太多矣。今孝廉郑士敬名敷教者,自称原主,欲以原价回赎,水老以事出情理之外,不听其赎,郑春元遂以远祖祭田为名,讼之吴县,门生累百公呈相助,牛令断与回赎半,爰书以吴别驾义让听赎,申详抚院批允,以示不可翻之案。乃吴氏心不允服,方图上控,郑氏则赎价未交,田未过户,已下乡收租矣。周按台新任,水老控准批府,奈署印倪四府复左袒郑氏者,士敬遍拉新科诸同袍协力争胜,并欲全赎六百余亩,实为骇听,众口亦有不平之论。但上官不能据理执法,衿绅又无不趋炎附势者,恐虽与之角,恐无益耳。十二月二十四日对簿,倪四府竟断郑氏全赎,可怪极矣!
  考试武举科,例在十月中,旧岁以缺按臣停。至来年二月中,周按台以初十为头场,因初九阴雨不便聚马故也。三场试毕,二十揭晓。
  崇祯十六年癸未,向因岁凶,诸刹讲经之席,不暇修举。今已小康,瑞光寺延僧开讲,新正初三日,例于开元寺进香礼地藏菩萨。开元、瑞光,两刹相望,是日又值清明,进香及听讲者,摩肩接踵,尤盛于常岁。
  新正初八九日,灯节将近,城中线慢渐盛,通衢委巷,方兴未艾。至十三日,忽然尽撒,闻有福建孝廉微服游焉,为人所侮,控于府,署篆倪司理因笞责地方,禁其悬彩生事,是以未过上元而遽撤,是后亦连雨矣。
  辰戌丑未岁,会试天下举人,此定制也。今癸未岁,孝廉因应北上求试,只缘□骑内躏践,破及临清等处,南北道梗,入觐各官及应试举人,俱不能北上,或寓扬州,以观时势。会场不能不改期,恐今岁不暇及矣。□后北出境,更期于八月中会试。如乡试之期焉。
  正月二十二日,宗院行牌县考童生,四府同日,以杜冒籍之弊耳。二月初旬,宗师先往江北岁试淮扬矣,且闻不专为试事,欲其弹压江北也。
  闽帅郑芝龙,闻以盗招安者,其部下之兵甚精。会登莱巡抚曾化龙亦闽人,欲赴任,因有警,郑帅令其弟带锦衣卫名之豹者,率兵护从,以勤王为名。先声之来,颇属可虑。及三月朔,郑兵至苏,节制甚严,纤毫无扰,民心始安。
  湖广大帅左良玉,督师杨嗣昌旧隶也。杨以身叨殄寇之任,积久不效自尽;左帅遂蟠踞湖湘,有跋扈之志。迩因□警,借口勤王,发兵由荆襄,历池州,至芜湖,无不骚扰。风闻之言日甚,人心方属惶惶。二月二十九日,南直巡抚郑瑄,时在南畿,忽行牌苏州府云:左兵有窥四郡之意,令预为之防。吴民知之,遂人为自便之计,大家多运米下乡,觅居停于阳城湖及洞庭、光福等处,乃轻举妄动者,每为盗中途劫掠。三月初三、四间,正在纷纷,以后声息渐缓;左兵卒不至。初十日后,抚院颁示本府以安民,迄无意外之变,此吴民之福也。
  天平山去支硎不远,山复峻秀,上有万笏林,群石挺立,亦名胜也。范长倩祖茔在山之右麓。长倩宦赀巨富,且多巧思,自少参谢事归,即卜筑此山,搜剔岩薮,疏凿池沼,建亭榭堂庑,植佳树美竹,大费经营位置,遂为兹山增色。春秋花月,游人之盛如蚁。后范宦移居城中,其宫室花木犹无恙,自长倩以八旬之外告终,而子年幼弱,此山几于无主。况值岁凶,其族之贫者,群往攘取窗户,斩伐树木,昔之碧瓦朱栏,名花修竹,处处堪玩者,仅存颓垣空舍。去岁春日过之,已不胜盛衰之感。厥后更令人不忍睹矣;俯仰今昔,能不慨然!
  苏郡称阖闾城,相传为吴王阖闾所筑,自后缮修,未能悉考。迨我明太祖高皇帝破张士诚后,必大加修筑,其来已久,近所云修城,不过就颓坏处补砌或数丈、或一二十丈止耳。是年正月,因寇警屡传,由是周遍修之,然惟芟除草,将白石灰涂嵌砖缝内,虽未必坚固,亦一望可观。据理刑倪长圩出示云:费五千余金。皆搜括诸处所得,未加赋于田也。倪亦敢作敢为之官,能任事而不无已甚耳。
  四月朔以后,连四五日,每晨有早露降于树;人言则然,余未目睹。
  郡城有马生龙驹,其色黑,止一额有角,肉尾如扇,蹄有爪,甚大,倍于常驹。圉人闻于官,往观者如示。越明日遂毙,因出胎时厥状骇目,饲马者怪而箠之,已受伤故也。后察知为本府局内官马所生;此四月初旬内事。
  四月十四夜初更,勾狱巷火起,至天明方息,延烧过湾头及渡僧桥左右。罹祸者二百余家。前天启七年九月二十二夜,此地大火。崇祯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辰刻大火。崇祯十一年四月十三黄昏又火,烧毁吊桥。是年十二月初六,吊桥西■〈土免〉又失火,烧数十家。至今十六年四月,又遭此火灾。先后十七年内,此地五经烈焰矣,诚不可解。
  内府中书文震亨鼎元,阁学文起弟也。其家诸仆素恣横,自文起殁后,亦稍戢矣。近启美奉差回籍,有仆袁二适在外吓诈人钱,闻有几千千,并餍饱酒食而归。值武弁吴圣阶在北教场下操,乘醉撞入营内,士卒呵之,大肆无状,侮及圣阶,殊不可耐,遂执而挞之。申送倪理刑及抚台,各加重责;计是日被笞七千余,且受营兵众殴,后枷示府前,越一日而毙,乃三月二十六日也。小人无知,自取一死,未必非倚势作恶之报。
  宋仙洲巷有仆沈坤,于二月初九夜以石系其妻,脑裂立毙,主翁即以闻于县,诘朝捕衙往验,呼其仆询之,云旧冬曾见其妻与他仆接唇,大以为耻而不言,新正群仆共饮,为一仆所诮,遂深恨,欲杀其妻而不得其便。是夕,妻自主母房中出,手抱初生幼女,才入卧室,沈仆即以巨石在当顶一击,头破髓流而毙,情真事实,而奸为无据,遂收系狱。后重责拟绞,为夫妇已踰二十载,妻被杀于俄倾,而夫亦因妻罹辟,异哉!
  是岁五月初,连日有雨,龙舟之兴阻矣,逮过端午,遂不雨。高田不能莳者,十居其一,即已莳者,初藉桔槔,后亦多窘于无措,抚按及有司衿绅结坛于玄妙观、范庄、西仓等处,延法官祈祷,卒无一应。米价日腾,民间迎神赛会者,昼夜不绝。六月初一日,五方贤圣之聚于玄妙观者,多至百数十位外,关帝、猛将、李玉及十乡土地,无不迎请,招摇往山川、社稷等坛行香进表,殊为狂诞。因以请雨为名,上台不禁,而反见赏故也。至六月中,方得雨,人心始安。大约秋成必□全熟,安得遇大有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