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世旧闻

曾丞相一日堂中语曰:“范镗虽章相所厚,然非他人比。”楚公曰:“何谓?”曾曰:“镗昨日自言从子厚者,从议不从利。”公叹曰:“士大夫议论如此,正今日可忧者也。方人盛时,屈意事附之,事变则曰‘我前日从义不从利’,可乎?”
●卷下
先君言:青州王沂公所居坊,有榜曰三元文正之坊。又尝见沂公登科报其父书曰:“曾今日殿前唱名,遂忝第一,皆先世积德、大人教训所致,然此亦是世间有底事,大人不须过喜。”因言:楚公登科时,第四人张中在殿廷喜甚,挈楚公手,曰:“如何得乡里知去?”楚公不答。及归,密谓所亲曰:“此殆非远器也。”中为明州象山县官,坐私与高丽人朴寅亮和倡诗,停官,终身沉滞。虽一时不幸坐法,亦器宇非远大也。
宣和末,蔡京病笃,人皆谓必死矣,独晁叔用谓先君曰;“未死也。此老败坏天下至此,若使晏然死牖下,备极哀荣,岂复有天道哉!”已而果然。
宣和七年,黄安时自寿春来山阳,见先君,叹曰:“乱作不过旦暮矣。天使蔡京八十不死,病亟复苏,是特使之身受祸也,天下其能不亟乱乎!”
往时,殿廷宣制,皆曼延其声,若哦咏者。故苏黄门诗云:“明日白麻传好语,曼声微绕殿中央。”今但平读,不复曼声矣。先君云:“政和初方如此。”游在都下时,尝以问ト门官,无复知者。
先君言:故事,省札下故相,不敢斥其官、姓,止称某处相公而已,谓如留守西京则曰京□相公之类。元中,蔡相责命下,札子尚云“札送邓州相公”,今此制废矣。
先君言:蔡京设礼制局累年,所费不可胜计,惟改朝靴为履耳。初以履易靴,议者颇疑自是尽易朝服,传布渐广,于是贩幞头、帽纱者,皆不敢上京,贵至数倍。又颁《五礼新仪》,置礼生,令举行。而民间丧葬婚姻,礼生辄胁持之,曰:“汝不用《五礼新仪》,我将告汝矣。”必得赂乃已。民庐隘陋,初无堂、寝、陛、户之别,欲行之亦不可得。朝廷悟其非,乃诏以渐施行,其实遂废不行矣。河朔有柳公权书《何进滔德政碑》,号为绝笔,迎合者遂摩之,以刻《五礼新仪》云。
先君言:“崇宁间,初铸大泉当十,号乌背赤仄,其次漉铜,制作皆极精好。然坏小钱三,辄可为一大泉,利既不赀,私铸如云,论罪至死。虽命官决杖、鲸配,然不能禁。又悬乌背赤仄及漉铜钱于通衢,使人识之。好事者戏谓与私铸作样,后无如之何。卒废为当五,旋又废为三。初,熙宁间铸折二钱,故崇宁大泉始亦号折十。已而群阉谓徽宗乃神宗第十子,而折非佳名,遂称当十。已而遂降旨云。
先君又言改当十为当五也。会稽天宁、能仁二僧寺,方大兴土木。郡守密召天宁长老滋须、能仁长老大智告之,且曰:“得密报如是,度不过明日。朝命必到。闻二寺积当十钱多,宜速以酬物价工直,勿缓也。”既退,智即召到事僧,如所言,悉散之。甫毕,而市已揭榜矣。使侦天宁,则须自郡即称疾掩方丈卧,闻揭榜乃出,智大愧服。然识者谓须既不可,当以告智,乃卖之以取名,亦非贤也。守私二僧,而使民受其害,其贤否又可知也。
先君言,鸿胪旧号为睡卿,谓所掌止道、释及四夷朝贡之事,极为简静也。政和以后,尊尚方士,建议者因谓:“释教出于西域,鸿胪掌之可也,道教以黄帝、老子为宗,岂夷狄耶!”于是改命秘书省掌之。其后,高丽屡入贡,于是又诏升高丽视夏国,隶枢密院,而鸿胪益无事,至终日不置一字,谓之梦中作梦。
先君言:元符末,章相罢政,出东水门,至淮门道旁堠上,尽署大字,云:“我是里堠,奉白子厚。山陵归后,专此奉候。”沿路无一遗者。先君自京师侍行赴亳社时,犹见之。
宣和末,有故契丹臣夔离不者,号四军大王,或谓之燕王,收余众犯景、蓟。朝廷命郭药师出兵败之,遂函夔离不之首来献,以大旗引首函,曰:“伪燕王夔离不首级。”京师少年争往陈桥门观之。大臣建言御殿受贺。然夔离不实未尝死,虽部送诸卒,亦自窃笑。识者皆愤黠胡敢欺朝廷,而叹大臣之阿谀也、附会也。先君偶以书问晁叔用都城近事,叔用报曰:“亦别无他,但闻捉得燕王头耳。”京师旧谚谓张大矜伐者曰“恰似捉得燕王头”,初莫知何谓也。
先君使淮南,被命与廉访使者邵成章鞫常州制狱。成章虽宦者,然有直气。每为先君言:“童贯、梁师成辈,以家奴为公师,虽自古大乱之世,亦不至是。彼赵高称中丞相,龚澄枢称内太师,犹不敢为丞相、太师也。今贯辈岂不过之。”又指其颈,曰:“成章辈不幸自幼为内臣,他时必随例斫头矣。”
先君言:问贯、师成事用之由。成章言:“贯自中宫为房院时,给事ト内。元符、建中之间,蔡京以宫观居浙,中宫遣贯诣天竺祷观间求嗣。京素与内臣交通,然不识贯也,因候,见之于天竺山中,邀与归,置酒甚欢。因问:‘祷圣嗣以何为佛事?’贯以实告。京阳惊,曰:‘富人家求子,亦不至如是之薄。’贯乃曰:‘宫中何从得钱?’京又叹曰:‘朝廷乃如此不应付耶!国家府库,如山如海,皆上物也。’贯既归,大播此语,于是宫人近习,人人恨不得蔡内翰即日为相矣。京既大用,因言旧尝闻李宪言,宪辈已老,西事当得信臣,有童贯者,虽年少,奇才也。于是遣贯使陕西,措置边事矣。师成自幼警敏知书,敢为大言,始自言母本文潞公侍儿,生己子外□者,或告以师成貌美类韩魏公,因又称韩公子。久之,有老女医言苏内翰有妾出外舍,生子,为中书梁氏所乞。师成于是又尽变其说,自谓真苏氏子。每侍上言及公,辄曰‘先臣’,闻者莫不笑之。故事,内臣不拜节度使,京乃谓降旨有边功者,毋用故事,盖为贯地。已而攀缘者多,即又曰:‘缮郊庙,建明堂,铸九鼎,治大河,制礼作乐,皆大勋劳,岂减边功耶!’于是得节钺者益众矣。”成章又叹曰:“今通侍大夫,乃昔日内客省使也。累朝未尝除授。张茂则宿卫四朝,当宣仁同听政,为两省都知,尊贵莫比,病笃欲求内客省使,宣仁终不许,召其子宣谕曰:‘垂帘时,不欲开此端。非独太皇,免人议论。汝父死后,亦做得个十全好内臣。’其子泣拜而去。今为通侍大夫者比肩,往往犹有滞留不遇之叹,天掳驳貌宦液?”
先君言:永昭陵道旁壁间,或题绝句曰:“农桑安业岁丰登,将帅无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归梦想,春风和泪过昭陵。”不知何人作也。或云:“农桑不扰岁常登,边将无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梦觉,东风吹泪过昭陵。”未详孰是?
先君言:范忠宣公绍圣谪居零陵,寓一寺中,杜门不接宾客,惟僧及道人来,则见之。所寓寺长老义霞者,颇朴茂,公亦间招与语。霞深感公,屡欲为公筑生祠,公每戒之。元符末,公既召还,霞即日筑祠偶像,奉事甚谨。未几,传闻公以观文殿大学士、中太一宫使还朝,中使问劳系路,且虚左揆以待。于是,零陵官吏,竞来焚香,增饰祠宇,张设供物。已而公殁,时事一变。又闻追夺碑额,镌削恩数,遂无一人复至者。崇宁癸未正月,公大祥,霞独率其徒致祭,作佛事,不少变。时邹忠公亦以谪居寓此寺,多霞之义,作诗赠之,曰:“钟铭勋业今何在,士偶形容尚严然。惟有老僧心不改,殷勤吹呗作三年。”大观己丑,先君为江阴酒官,时忠公自岭表归毗陵,从游甚款,亲闻此事。
先君言:邹忠公元符中《谏立后疏》略曰:“乃者宗景有立妾之请,陛下震怒,即加责罚,今奈何自为之。自此,宗室、戚里及士大夫家有以妾为妻者,不治则伤风败俗,无以为国。治之则上行下效,难以责人。”大概不过如此,俗所传诋讦者。崇宁中,忽自内与昭怀后诉章同出,莫知谁所为也。忠公再贬昭潭,有醮词,曰:“追惟当时奏御之三章,初无杀母取子之一字,不知此疏撰自何人?虽巧为诬陷之谋,人谁敢议;然隐在幽冥之内,天必尽知。”
寿春县,古寿州也。有汉淮南王安庙,载在祀典。邑人思刘仁赡,欲为立庙而不得,乃作刘侍中像于南庙。好事者为诗曰:“刘安据国叛西京,仁赡担身保一城。今日乡人聊合祭,不应同食便同情。”先君为淮西提举常平时,始为仁赡筑庙,且具奏得额曰“忠显”,先君亲受榜焉。晚年尝语及淮南庙中诗,因言:唐会昌沙汰时,庐山有古佛像当毁,寺僧惜之,以送道观,加冠巾为老子像,亦有题诗者曰:“赤土坡头古寺基,老君元是一牟尼。时难只得同香火,莫信他人说是非。”亦可笑也。
先君又言:初在寿春,建刘仁赡庙。后饷军河东,尝谒王彦章画像于滑州铁枪寺。至潞州,又谒裴约庙。会乡人修庙,来求扁榜。五代所谓全节三人者,相去数千里,而皆尝谒其像,一为筑庙乞额,两为书榜,似非偶然云。
先君言:蔡京既为相,以为异时大臣皆碌碌,乃建白置讲议司及大乐。然京实懵不郑?属亦无能知者。或言有魏汉津知铸鼎作乐之法。汉津,蜀中黥卒也。自言年九十五,得法于仙人李艮,艮盖年八百岁,谓之李八百者是也。数往为京师,京师少年戏之,曰:“汝师八百,汝九百耶?”盖俗狂痴者为九百。惟京见悦其孟浪敢言。汉津谓:“以黍定律,乃常谈不足用,今当以天子指定之。”京益喜。顾以其师李艮,特方士,恐不为天下所信,则凿空为言汉津所传,乃黄帝、后、夔法,皇中,尝与房庶同召至京师,陈指尺之法,会阮逸作黍律已成,遂见排摈。时好事者言京为汉津撰脚色乐,局官又从而为之说曰:“昔禹以身为度,即指尺也。”其诬伪牵合如此。汉津乃请上君指三节为三寸三,三为九而成黄钟之律。君指者,中指也。久之,或献疑,曰:“上春秋富,手指后或不同,则奈何。”汉津亦语塞。然乐已垂成,所费钜万,因迁就为说,曰:“请指之岁,上适年二十四,得三八之数,是为大簇人统,过是,则寸余□不可用矣。”其敢为欺诞,盖无所不至。然初谓汉津皇中尝陈指尺,是时仁庙已近四十,则三八之说,不攻自破矣。乐成,实崇宁丙戌秋也。赐名《大晟》,府置大司乐、典乐、乐令主簿、协律郎。汉津积官至太中大夫,老病卒。
先君言:今《临川集》中,有《君难托》一篇,是平甫诗,自载《平甫集》。议者便谓荆公去位后所作,此浅丈夫之论也。
陈辅之为先君言:荆公元改元三月末间,疾已甚,犹折花数枝,置床前,作诗曰:“老年少欢豫,况复病在床。汲水置新花,取慰此流米。流米只须臾,我亦岂久长。新花与故吾,已矣两相忘。”自此至没,不复作诗,此篇盖绝笔也。
先君言:荆公赐马死,命俞秀老作诗。秀老口占曰:“相君高卧朝天晚,立损阶前白玉麟。此去定生狮子国,却来重载法王身。”荆公亦用此韵作一篇,末句云:“天厩赐驹龙化去,空余小蹇载闲身。”盖公晚年尝跨驴出游也。
先君言:米元章“瓜洲闸”三大字,神彩飞动,姚绝古今,非惟他人所不能仿佛,元章自书亦无及此者。尝于膝上,以指画此三字,叹息不已。因言:元章晚病疡,前知死日,买棺,舁至便斋,倦则卧其中,客至,邀至棺侧,卧与语,如期死。且死,索笔大书,曰:“吾自众香国来,今复归矣。”
先君为淮西提举常平日,因行部,至舒之三祖山,所谓山谷者也。其长老惟照号照阐提偶出,先君留颂壁间曰:
芙蓉已入双林寂,山谷今传佛祖衣。千里客来何所遇,夜堂人静雨霏霏。
照归,作四颂和答曰:
芙蓉已入双林寂,挂角羚羊无气息。立关拨转异中来,借问时人何处觅(其一)。山谷今传佛祖衣,一回拈起一回疑。丰干饶舌可知也,引得寒山不肯归(其二)。千里客来何所遇,一念超然无去住。全身放下火中莲,谁能更为无生路(其三)。夜堂人静雨霏霏,润泽枯焦总不知。堪笑当年净名老,对文殊语恰如痴。(其四)
芙蓉者,照之师芙蓉庵主道楷也。又有正觉者,住持泗州普照寺,为其徒道琼、守鄞所讼,州方穷治。先君为淮南漕,适至临淮,即日杖道琼、守鄞,逐出境,人皆莫测。方是时,照与觉皆未甚为人知,觉又年少,先君独深知之。后两人者,果有盛名,为缁流之杰。照住宝峰,觉住天童,学者至千余人。先君之知人类如此。
先君言:玉玺,旧有六而已,其文曰“皇帝之宝”、“皇帝行宝”、“皇帝信宝”、“天子之宝”、“天子行宝”、“天子信宝”。虽各有所施,其宝皆藏而不用。凡诏书,别铸“书诏之宝”,而内降手札及与契丹国书,用“御前之宝”而已。至绍圣末,得秦玺,青玉也,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故改元元符。崇宁中,又获一玺,文曰“受命于天,既寿亿,永无极”,莫知何代物。然此二玺及祖宗时六玺,皆朴质,亦不甚大。蔡京乃请别求玺材,即用旧文重书刻之,谓八宝,皆美玉大璞,绝胜旧宝。然篆文皆以意造,为虫、鱼、乌、兽、龙、蛇之形,笔意华藻柔弱,无复古法矣。又得玉璞绝大者于阗,色如凝脂,玉工皆谓目所未睹,乃琢以为玺,径九寸,细为九龙,文曰“范围天地,幽赞神明,保合大和,万寿无疆”,谓之定命宝,冠八宝之上,总称九宝。定命者,时方兴神霄之事,言神霄帝君赐上定命,故以名宝。置符宝郎,又以内臣为内符宝郎,缄启沐浴,皆以内符宝郎司之,所谓符宝郎者,莫得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