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秘史

姜氏秘史(明)姜清


明姜清撰。清,弋阳人,正德辛未进士,官至尚宝司少卿。自靖难之後,建文一朝事迹大抵遗失。是书於故案文集搜辑遗闻,编年纪载。至於地道出亡等事,则未尝载及。纪录颇见精核。案《明史稿》例议、辨野史所载建文元年二月燕王来朝、行御道、登陛不拜、为御史曾凤韶所劾,以为必无之事。而是书载凤韶劾燕王事,云本《吉安府志》。又证以南京锦衣百户潘瑄《贴黄册》,内载校尉潘安三月二十三日叙拨随侍燕王,还北平陆坐云云。据此,则来朝明矣。第不知所云潘瑄《贴黄》者,果足徵信否也。又世传王艮於成祖入城前一日,与胡靖、解缙集吴溥舍,靖、缙陈说慷慨,艮流涕而已,其後独艮死节。是书载其事而辨之,以为艮家谱载艮以建文辛巳九月卒,上遣黄观谕祭,未尝及成祖之来也。其言似乎可据。然革除之际,诛锄异已,凡效忠於建文者,皆祸及子孙。安知王氏家谱非为宗族之计,讳其死难以自全,未必遽为定论。《明史·艮传》仍用前说,盖必有所考也。


姜氏秘史 卷一

皇帝讳允炆,字,太祖高皇帝嫡长孙。初,太祖从滁阳王,日侍左右。王夫人善观人,谓太祖风格异常,语王,妻以养女马氏。周旋兵间,生五子。长讳标,幼有异质,聪明英毅,豁如也。稍长,师事宋濂,通经史大旨。洪武戊申,太祖即位于南郊。既,还宫受贺。遂追尊四祖为皇帝,册立马氏为皇后,长子标为皇太子,大赦天下。洪武十五年,高皇后崩,太祖倦勤,命皇太子裁决庶政,惟军国重务以闻。于是皇太子日御文华殿,百官启事。宽仁有断,臣工尽服。岁余,太祖复亲政。时有告密者,以晋王逆谋闻,太祖遣人察之,藏兵五台山,反形已具。太祖大怒,欲发兵讨之。皇太子曰:“反期尚迟,告密者未必知。今以兵往,万一拒命,是父子为敌也;莫若令臣巡边,因与俱来。”太祖大悦,于是皇太子出巡。历燕、代及晋,居浃旬,欢甚。皇太子行,晋王送及河南界。皇太子曰:“父皇欲见汝,可偕行。”晋王仓卒受命,遂从至京。太祖欲赐之死,皇太子叩头乞哀,乃降为庶人,居京师。皇太子友爱弥笃,日诲谕之。晋王大悟,日夜号泣悔罪。

太祖怜之,赦,复爵。晋王于是改行为善,令誉日著,比还国,卒为贤王,皇太子之教也。洪武七年秋九月,贵妃薨。十一月一日,《孝慈录》成。太祖既裁定丧礼,太子当服齐衰杖期。

太子曰:“在礼,惟士为庶母服緦,大夫以上为庶母则无服。

又,公子为其母练冠麻衣,既葬,除之,盖诸侯绝期以下无服。

诸侯之庶之,虽为其母亦厌于嫡母,而不得伸其私,故权为此制也。然则诸侯之庶子不为庶母服也,明矣。今陛下贵为天子,臣虽不肖,地居嫡长,幸得备位储副,而为庶母服期,非所以敬宗庙,明正体,重继世也。”上必欲太子服之,太子终不奉诏。上大怒,顾取剑,太子走,上逐之。群臣震詟,皆不知所为。时有桂彦良当上前,跪抱上,泣曰:“陛下之于太子,爱之深故责之重也。”上为之止。彦良乃追太子,及之,谏曰:“贵妃逮事至尊,殿下当缘君父之情,为之制服,不可执小礼以亏大孝也。”乃持衰衣之。太子不得已,乃服以拜谢。上怒解,掷剑于地,曰:“老桂,尔今日竟能和朕父子者矣。”洪武二十四年,太祖以江南地薄,颇有迁都之意。八月,命皇太子往视关洛。皇太子志欲定都洛阳,归而献图。明年四月,以疾薨。太祖哭之恸,追谥为懿文皇太子。葬孝陵之次。时太祖春秋六十有五,日御东角门,向群臣泣。翰林学士刘三吾进曰:“皇嫡长孙富于年,早定大计,孰不归心?”皇太子生六子,长曰雄英,洪武十五年卒,追封虞王,谥曰怀。次曰允炆,洪武九年生,聪明英达。二十五年九月,立允炆为太孙,诏曰:“曩古列圣相继驭宇者,首立储君。朕自甲辰即王位,戊申即帝位,于今二十九年矣。操将练兵,平天下乱,偃天下兵,奠万民于田里,用心多矣。及一统以来,除奸暴,去豪强,亦用心多矣。近来苍颜皓首,储嗣为重,嫡孙允炆,以九月十三日册为皇太孙,嗣奉上下神祗,以安民庶。诏告臣民,想宜知悉。”于是命礼部定亲王相见仪:凡亲王系尊属,于文华殿朝见,行四拜礼,皇太孙坐受礼毕,入宫,乃叙家人礼。制既定,亲王从之,多不悦。时太祖春秋高,政务尝付太孙裁决。太孙颇尚宽仁,兆民欣欣,罔不爱戴。洪武三十一年五月乙酉,太祖崩,遗诏皇太孙嗣位。诏曰:“朕受皇天之命,膺大命于世,定祸乱而偃兵,安民生于市野,谨抚驭以膺天命,今三十一年矣。忧危积心,克勤不怠,耑志有益于民。奈何起自寒微,无古人博志,好善恶恶,过不及多矣。今年七十有一,筋力衰微,朝夕危惧,惟恐不终。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以勤民□。中外文武臣僚同心辅佐,以福我民。凡丧葬之仪,一如汉文勿异。

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孝陵山川,一由其故,无有所改。

一、天下臣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嫁娶、饮酒、食肉皆无禁。

一、无发民哭临宫殿中,当临者皆以旦晡十五,举哀礼毕,罢非旦晡临,无得擅哭。

一、当给丧事及哭临者,皆无洗绖,带无三寸,无布车兵器。

一、诸王各于本国哭临,不必赴京。中外官军、戍守官员,无得擅离信地,许遣人至京。

一、王国所在文武衙门官民、军士,今后一听朝廷节制;护卫官军,王自处分。

一、诸王不在,令中者皆以此令比类从事。”

明日,皇太孙令礼部定丧仪。群臣上议曰:“在京府部等官闻丧,次日素服、乌帽、黑带,赴廷听遣诏。遂于本衙门素服、斋宿,朝晡诣几筵哭,仍各置素服。第四日成服,朝晡哭临,葬毕乃止。

自成服始,二十七日除。命妇亦以第四日具衰服,由西华门入哭,不许金银首饰。诸王、世子、郡主、妃及郡王、内使、宫人等,俱斩衰三年,自成服二十七日除。凡临视事,素服、乌帽、黑带,退朝服衰麻衫,大袖圆领,不缉纱帽,麻布裹之,去翅垂带,麻绖鞋。命妇麻长衫,大袖圆领,麻布盖头,器依卤薄名数。工部及司礼监等处造神主,用栗木,制依家礼。遣人奉诏于各布政司及直隶府州,开读诏书,文武官员人等素服、乌帽、黑带,四拜跪听,举哀四拜礼毕,各置衰服,第四日成服。每旦,官僚人等于本衙门朝阙设香案哭临,三日除,大小衙门各令官一员赴京致祭,礼物备办。”皇太孙从之。庚寅,葬孝陵。

十六日,皇太孙允炆即皇帝位。

十八日,诏以明年为建文元年,大赦天下。诏曰:“天祐下民,作之君。我高祖皇帝受天之命,统有万邦,宵衣旰食,弘济斯民,凡事有益于天下者,无所不用其心。政教休明,规模弘远。朕以眇躬,纂承大统,恭依遗诏,于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十六日即皇帝位。夙夜惶惧,思所克相上帝,宠绥四方,以无忝我皇祖之大命。永惟宽猛之宜,诞布维新之政。其以明年正月初一日为建文元年,大赦天下。自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十八日昧爽以前,大辟罪以下,已发觉、未发觉,已结正、未结正,常赦所不原者,咸赦除之。敢有以赦前事相告,以其罪罪之。所有事宜,条列于后。一、天下布政司、府、州、县自洪武三十一年以前拖欠钱粮,盐运司、盐课提举司自洪武三十一年以前拖欠盐课,尽行蠲免。一、天下军民所养孳牲、马匹、羊只者,尽皆免。一、天下田土,或有人户为事全家发充军者,或有死绝者,或因饥窘逃移者,以致抛荒数多,粮税拖欠,诏书到日,将抛荒数目从实取勘,报官开除。其逃移人户复业耕种者,优免杂泛、差役三年。一、水旱灾伤,何代无之。今天下人民其有因而失所者,当该有司将预备粮赈给。一、今后官民有犯五刑者。一、依大明律科断,法司遵守,无深文。一、军民词讼,今后务要自下而上陈告,敢有越诉紊乱者罪。一、囚徒已行宥罪,发卫所充军守御者,及已编定卫所,有司官领;未曾到卫所者,不在赦例。一、天下卫所在逃者,诏书到日,限五个月以内赴所在官司,首告与免本罪,所在官司仍给口粮,递送京卫所着役;过违此月,仍罪如初。于戏!德惟善政,政在养民,当遵先圣之言,期政雍熙之盛。百辟卿士,体朕至怀。

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十九日,立宜山县得胜马驿;改宜阳水驿为水马驿。

二十一日,诏内外五品以上文官及州县正官,各举所知。

先是,内外缺官,于进士、举人、监生、人材、秀才、孝廉、税户、考满吏员知印承差除用。至此,定保举法。不问下僚、乡民,及因累充军者,或多或少,悉听保举吏部选用。

六月,上大行皇帝谥曰高皇帝,庙号太祖;追谥孝慈皇后曰高皇后。

召汉中府学教授方孝孺为翰林院侍读学士。

孝孺,字希直,一字希古,台州宁海人,世家侯城里。父克勤,受《易》,童彝得伊洛之学。长子孝闻,季孝友,孝孺仲也。孝孺始生之夕,有木星堕其所。自幼颖敏绝伦,双眸炯炯如电,日读书积尺。人以其善属文,呼为小韩子。年十五时,从父为济宁知府,因达观于邹鲁间,访古圣贤遗迹,慨然自期曰:“颜、闵未可几及,樊迟、冉有使学同时,岂皆让之?但世无孔子,不得所依归耳。”自是精思力践,进修不已。越三载,克勤被系,请以身代。不报,竟戍江浦。未几,复逮至京。

卒,孝孺哀毁骨立,思自奋以昭先德。明年,以文谒宋濂,濂深器之。名流先进如胡翰、苏伯衡、叶光大辈皆自以为不及。

濂致仕还浦,复往卒业,四载辞归。濂寻以罪徙蜀,孝孺欲往省行,得为文,吁天愿输寿以延之。濂尝欲以为甥而不果。及其文至,曰:“欧阳少师苏长公,姑置勿论。其余诸子与之角逐文场,不知其孰为先后也。”然孝孺下视文艺,恒以明王道为己任。友人或称其文辞,则告以学者当以道德为本,文词非所尚,反复明辩不已。谓道之行必先于家,著《宗范》九篇以示厥宗。盖自任以天下之重也,辟异端为己任。进德所诣,月异而岁不同,世或以为程朱复出。尝卧病绝粮,家人以告,笑曰:“古人有三旬九食、瓶无储粟者,穷者岂独我哉!”其不为贫寠所动如此。洪武十五年,吴沉、揭枢等荐孝孺可大用。

聘至,入见称旨。上谓枢等曰:“孝孺孰与汝?”对曰:“十倍于臣。”锡之几稍欹,必正而后坐。上喜其举动端正,谓太孙曰:“此庄士也。当老其才以辅汝。”试灵芝甘露论,称旨。

谕遣还家,二十年复辟至。上方重赏罚,以其心存教化,谓左右曰:“今非用孝孺时。”乃擢将仕佐郎、汉中府学教授。明年闰四月,抵任汉中府。水土暴恶,病癭痿者十人而五。孝孺安之,甘蔬粝饭,与诸生谈道不倦。视其色,若饫万钟者。二十七年春,蜀献王延之,处以宾师,恒曰:“方先生古之贤者也。”孝孺每见,必以仁义道德陈于前,王喜甚,使入讲经、论文,无虚晷,为名其读书之庐曰“正学”。当时蜀治依于礼乐,诸王莫及,孝孺之功也。久于蜀,因得访宋濂墓,恤其遗孤。癸丑丙子,投文应天府。至是,首加召用,一时倚之。上好读书,每有疑即召使讲解。临朝奏事,臣僚面议可否,必命孝孺就扆前批答。言听谏行,不愧昭烈。孝孺尝作《书事》诗曰:“斧扆临轩几砚间,春风和气满龙颜。细听天语挥毫久,携得香烟两袖还。风软彤庭寒尚薄,御炉香绕玉阑干。黄门忽报文渊阁,天子看书召讲官。”其相与如此。靖难兵入,自分必死,乃作《绝命》词,略曰:“天降丧乱兮,莫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死徇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既而姚广孝荐之草诏,文庙遣召,数回,竟以衰服往,投笔恸哭不能止。文庙不悦而诏之,辞益厉。既而曰:“若称周公,成王安在?”命割其舌。

孝孺含血犯御座,文庙大怒,磔之,詈至死,遂诛其宗亲八百四十七人,焚夷方氏墓。后仁庙尝与近臣论及曰:“孝孺是个忠臣。”永乐二十二年十一月,御书付礼部尚书吕震:“建文中,奸臣正犯已受显戮,家属初发教坊司、锦衣卫、浣衣局并习匠及功臣家为奴,今有存者,既经大赦,可宥为民,给还田宅。”于是惟一子妇得归还族,即其故居立祠祀之。成化中,宁海知县宜春郭绅复新其祠,取所著《逊志斋集》四十卷、《拾遗》十卷,梓行于世。又有《周礼考次》、《大易枝辞》、《武王戒书注》、《帝王基命录》、《文统》、《宋史要语》诸书,皆逸不传。正德间,遗族方主祠事。初,孝孺被召入京,王叔英预以书告之曰:“天下事有可行于今者,有行于古而难行于今者。可行者行之,则人之从之也易,而乐其利。难行者行之,则人之从之也难,而受其患。此用世所以贵时措之宜也。”孝孺好古,故叔英及之。建文中,改旧制,求天下利弊而欲新之。靖难兵起,日召之谋议,诏檄多出于孝孺。嘉靖初,南京兵部郎中永丰夏尚朴读其遗文,叹其词义雄伟,不让欧、苏;惜其说理虚无,着于□意,其致用亦然。斯言得之。说者又谓孝孺与景隆父子交谊甚笃,景隆帅师北伐,实由孝孺,既而兵败,渐有异志,人多知之,告于帝,帝雅信孝孺,遂不复疑,卒成开门之变,盖不免于误国云。□记曰:夷齐采薇,子路结缨,其志烈矣。然其从容就义,乃得处死之道。后世遂有不胜其愤,肆诟詈以召奇祸者。孝孺负刚毅之气,奋雄博之辩,致使不能穷诘,故其受祸之惨,极于一时君臣,三代以来所未有也。后十余年,文庙言及辄足顿,愤愤不能平。其当时论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