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氛闻记

是月，伯麦偕义律驶五商舟赴天津陈诉。又出其国“巴厘满”衙门寄我宰相书，要求六事：一，索货价。二，求广州、厦门、福州、定海、上海为市埠。三，欲敌体平行。四，索犒军费。五，不得以外洋贩烟船贻累岸商。六，请尽裁洋商浮费。直隶总督琦善以闻。天津巡道陆建瀛议，以“夷所请前三事，颇有关度支国体。今当以免税代烟价毕，仍照微输。以澳门为市埠。以监督与平行。后三事所关尚小，应令其还粤，就则徐定议。总以烟之绝不绝，为所请之许不许，示中国禁令始终如一也。”琦善不能用。故不复与夷辩论，但以现在夷情奏。又令奸民鲍鹏，复书夷目，称以公使。谓上年缴烟必有曲折，将来钦派大臣往粤查办，不难水落石出。婉词慰之，犒以牛酒。诏革则徐、廷桢职，令俱在粤候勘，而命琦善驰驿至粤代其任。敕沿洋各省，遇回粤夷船，且勿开炮。夷目丹据县印在定海，欲征粮署吏，县人苦之。诸夷见虽邀准查办，而六事尚未切实许允。八月，自天津辞琦善，先驶还粤，止半撤其泊定兵船，留者扰地方如故。

九月，义律道经浙镇海城，见伊里布，请释余姚令汪仲洋先设伏渔舟陷夷浅沙所诱执之夷目突德等数十。伊里布谓定海见未缴复，不许。仍如天津故事，馈遗伯麦羊酒。伯麦报以呢匹，暂收以安其心，奏奉谕旨发还，夷不复肯收。山东巡抚托浑布亦有犒遗，并以夷情恭顺奏，缘是浙亦效焉，皆羁縻意也。

十月，琦善至粤城。因伯麦之在天津语近乞怜肤诉，误以夷性尚易驯伏，未度岭，蓄先赴虎门定约而后入城惩办积弊意。以为不过稍给烟值，仍许贸易，夷必俯首听指挥，所事易了。或语以监督署规岁馀之数，极为充裕，可劝监督筹出六百万员，举其二三年所入偿夷应公，徐代请奖叙、留榷，资其弥补者。及抵粤途次，始病夷恃有查办恩命，求索无厌，转多窒碍，不可行事，方思有以折其贪而慰其望，兼释其怨也。偶以所闻粤关盈余，质之怡良。至是乃知津贴酬应外，余存无几，然后叹事有棘手。既又自以专办海口无与他人，一切不复商诸巡抚，既司道以下，非召不得入谒。时夷船候于粤，诸省海防兵皆撤归伍，粤兵船还至半途，出不意为夷掳。怡良以闻。琦善虑妨和议，不欲深究。首诘开炮肇衅者，将罪副将以谢夷，兵心由是解体。又中于夷言，谓“英王尝投书求通商，为则徐所拒，匿不以奏”，欲证成于怡良，怡良以事属子虚，为正言而止。盖两年来，怡良深服则徐正大，料事如见，故言无不听。又尝为姚文僖公旧堂属，其子衡方在幕，为则徐所礼，亦力争之。琦善终无以夺。义律初请缴烟，再开实数，夷禀具在，节次批发，并揭示于外，绅民皆知。至役守夷馆，又惩义律携商逃出之故，层递办理皆正，无所指摘。但散遣其旧雇丁勇数千，横档前后备拒夷船之水底暗桩，悉如夷意裁之。将欲促其早就范围，衅卒消弭也。

鲍鹏者，香山人，幼习夷言，投身为颠地幸童。义律已见而轻之，待如奴仆，而寄以耳目。烟禁既严，畏廷桢拘惩，则逃之京，依其同乡，因转依南海作令山东之招子庸。适琦善觅通夷语者，鹏由是被荐。琦善喜其与夷狎，较衙官倍得力也，一切往来文牍口传，皆倚任焉。因而内地情形意见，悉为所泄。所裁去之船桩、丁勇，亦鹏归述夷意，谓非是必乖和议，不得已强从之。则徐之募勇也，择海滨渔蛋斗狠亡命之徒，熟悉沙礁险隘向为夷所惮者。一旦裁使失业，相与徨口岸。夷专倚奸目二人，转相煽引，尽出而应夷招。内外海口水道浅深避就，夷非引水无从谙悉者，至是亦为所泄。义律知内防既懈，复投书，有“多增兵勇来敌即和不成”语，以挟之，与鹏所口述符。计无所出。且已裁之勇不复可招而集，诸营兵亦缘是不复再调。

先是，廷桢自闽解任至，值夷坚索埠地，琦善以闽之厦门、粤之香港，就廷桢商二地所与。廷桢曰：“厦门全闽门户，夷居厦门可以窥内地。且澎湖、台湾之在厦东者，声势为所隔绝，不得联络。其害至深，固万无许理。即香港亦在粤洋中路之中，外环尖沙嘴、裙带二屿，夷舶常藉以避风浪，垂涎久矣。今一朝给与，彼必筑建炮台，始犹自卫，继且入而窥伺。广东货船，鳞泊黄埔，辎重在焉，其白黑夷之居夷馆者以千百计，皆香港应也。与之良非所便。”琦善亦无以夺，已奏闻矣，至是进退无策。思借商议和款，往还论说，暂缓时日。义律已窥见其情，所请更日有加增，而求香港意愈坚。天培密请添兵守虎门，琦善虑夷知而有词也，峻拒不许，而允偿烟价至七百万员，终无成议。

义律不俟回文，突攻沙角、大角炮台，二台在虎门镇远、威远、靖远、横档八台外，所恃为第一重保障也。三江协副将陈连升，以六百兵拒大角前。夷船驶至二十余，驱汉奸二千余人扒越后山夹攻，从墙缺入台背，中于地雷，毙贼百余，后至者蜂拥而登。我兵犹奋力拒战，以扛炮歼贼二三百，而火药垂尽矣。横档以下诸台仅足自保，地与两台隔，增兵运药，必以舟渡，而前后已扼于夷，既无生力可继，药尽炮亦空设，已束手待毙。故当时夷尚能以余力驶轮船三板，绕出三门口，焚我战舰，溃我营兵。诸台兵瞪目望见，势不能救，顿足相呼，而无可如何。大角兵房，延毁殆尽。守台千总蔡志安，负伤督兵，尽取台上堪用炮，推而堕诸海，防夷夺运，反身跳围而出。沙角台隔水相对为穿鼻湾，夷众哄入，先焚草棚，亦越后山至，四面受敌。连升急发大炮，夷稍却，我兵无药，炮不复发，发者又以省局掺杂炭屑，力弱无济。贼弹箭迸落如雨，身无完肤。其子方在侧，见父死状，挺戟大呼，左右跃杀数夷，袍皆血染，与千总张清龄等同时死。先是议款，戒毋击海口登岸夷。前二夕村民报赛，夷众登而聚观。连升叹曰：“台不可守矣。夷能登岸即能越山，咫尺已及我后。”谓清龄曰：“观汝才气可大用，盍留汝身，图他日报效乎。”语至再，清龄誓同死不移。连升乃顾其子曰：“予久不食肉矣，汝盍往太平墟为市之。”子知其父意欲出而生之也，亦不行。至是皆及于难。夷入据两台，自此遂与我逼。十二月十五日事也。

义律日夜赶制三板，增集贩烟快船数百，多备火箭、喷筒、竹梯，为攻台计。时潮州镇袭伯李廷钰，先调驻虎门，与天培、张辰分守诸台，兵仅数百。天培点兵入守镇远，兵哗，谓夷船多，非驻守兵可敌，观望不行。天培切谕之，则索赀寄家，示必死。天培不得已，出其衣装，付质库，得银，按名遍赏之。然后勉从。入则令满汲淡水，而扃锁其台门，不放出一兵。夜有扒越台墙遁者。廷钰知势难敌，夤夜至会城哭琦善前，求亟增兵药。并言后山空虚，夷人必来暗袭，非力护之不可。同城文武亦旁为代请，琦善不可却，凡两次，但许增兵七百。使以小舟乘夜渡出，分派各台，惟惧迟明为夷所知，故仓皇至此。琦善见夷人日肆犭皮猖，非羁縻之计所得缓。恐其再夺诸台，则粤防全撤，得罪益重，思救目前之急，遽奏请开禁通商，给厦门为市地，以明年正月初旬为期，还以烟价，又复许以香港全岛，与义律再伸和约，称之公使大臣，以浙江所获夷俘易定海。义律得文约大喜，请缴还沙角、大角两台，及所掠师船盐船，由海道赴浙撤兵，求备文代递伊里布，俾知缴还定海之由，送给留定船目。文至，琦善亦代封付伊里布，嘱其据以收地。伊里布缘是观望不敢出兵。不知两台失陷奏到，上已决意痛剿，革琦善、天培顶戴，带罪立功，速调湖南、四川、贵州官兵，及南赣兵二千驰赴剿办矣。

二十一年正月初三日，琦善自出阅视虎门，舟次狮子洋，于中道之莲花山与义律见，商议条款，丰待以酒食，使保纯偕广州副将赵承德主席劝。义律欲示其军伍之整肃，饮已，领兵队，携枪炮，列阵山坡操演，请琦善出阅，欣然临观毕，给赏而去。保纯等亦先旋省。十九日，义律复请见于镇远山后之蛇头湾，出上年所给香港券约，请盖关防，琦善不允。汉奸杂夷兵，从义律入虎门，乘两次接见，随员无暇稽察，暗放小舟，四测水势，因而内河沙澳，尽为夷梢所悉。琦善既目睹夷阵，怯其兵炮，愈执初见，以为非和则事未可知，特自惴无以回天也，遽以“粤中地势无要可握，军械无利可恃，兵力不固，民情不坚”陈奏。。语似过张夷势而代其邀恩，奏到在调兵后，遂奉严旨。且奉有“烟价一毫不许，土地一寸不给”之谕矣。

又以伊里布误听琦善据夷文缴还定海之言，屡诏不肯用兵，初七日，宣示逆夷前后罪状，命宗室奕山为靖逆将军。湖南提督杨芳方入觐，道安徽，命折往粤，与户部尚书隆文，同为参赞大臣。以刑部尚书祁，向曾巡抚广东，熟识夷情，命驻江西，总理军饷，皆驰驿兼程而进。二月，命伊里布回本任，代以裕谦，趋浙接理。奕山方度岭，有劝以全师驻三水，使夷不能探我虚实者。保纯自省迎谒，令以此意还语在粤官吏，且令传谕诸夷，代奏仍准其通市。随行司员李湘座间忽为大言，谓奉命剿夷，当驰抵粤城，相机调度，未宜远驻示弱。奕山乃促棹倍道而前，旋以外来兵炮攻具未集，暂止韶州。义律既探知和议中变，一琦善不足恃，计非焦头烂额不能讨便宜也，倍形忧惧。则徐自受代，别居馆舍，病疝，不接一客，琦善亦未尝过问。及冬仲，与廷桢奉命协理夷务，始复出，询知前所备舟勇已尽撤，欷无如何。三水刘文澜策购义律垂得，而虎门事已急矣。

初五日，夷船乘风潮大至，聚攻横档，台前攒排突进，炮密如栉。台药皆自省发，不可源源继，虽极力拒击，究不能如夷舟之不时运送，彼此抽换也。横档后有小河，旧无行楫，则徐雇船以备，咸议其迂，撤后守者不复顾及此。适潮水盛涨，夷分船闯越后河，前后夹攻。天培力竭，守御不支。手燃巨炮忽自炸裂，兵无人色，皆走。一弁大呼曰：“事急矣，盍去乎。”言次，伏使受背，将负以出。天培挥刀扌甚之，弁亟闪避。一弹当胸至，洞焉不倒。夷众拥入。天培与都司署提标游击麦廷章俱阵亡，参将刘大忠先遁。夷见天培屹立如生，反骇而仆。续至者前迫视之，知气已绝，相与惊叹，取所遗蟒袍纟普褂为服之，鼓乐安置台中。奏入，上赐恤如例。增派齐慎参赞军事。急调广西兵二千，湖广兵之赴浙者二千八百，改道入粤。琦善先奏及内河由狮子洋入至乌涌、猎德、二沙尾、大王，及乌涌迤西长洲冈、深井、黄埔、白泥涌，均握要，宜守。有旨令芳先至，速相机布置，毋令其驶近城下。夷越虎门直入内河。虎门大炮之运自省会者三百余，则徐所购洋炮二百余，已尽为夷有。防内河者，皆搜括选余旧炮，草率周章，虽层递分段设防，究乏把握。会湖南提督祥福，统常德兵千余新至。琦善仓卒令与粤兵同驻乌涌。乌涌者，会城东出数十里，先筑土台於南岸，备虎门有失为第二重守御计者也。夷船缚炮於桅，空弹子心，实以药，杂铁屑小链於中，合而圆之，击则坠地，触机自启，屑链乘内药四飞，着人恒毙。乌涌沿河唇延垒土墙，穴墙置炮，墙尽处不复更为横筑，墙缺大开。夷循北岸来，炮向南斜发，辄及缺，弹从空坠，又无铁网承阻。粤兵先溃，楚兵亦相率败走，争先逃窜村落，道半阻於河桥。候补知县瑞宝，方主管乌涌小粮台，兵奔亦奔，俱落后为所隔，甫过，遽呼从役撤其桥板。兵勇前走至河岸，为后队逼坠河，自相残踏，塞填河面。后至者踏人首肩而过，无一生者。祥福及其属将游击沈占鳌、提标守备洪达科，皆遇害。二沙尾亦预沉石隘口，购敝夷舟，沉而堵之，顾未守以兵。夷至，以轮舟乘火势拔起，通流无碍。越猎德即省河矣。怡良方悬赏招回汉奸，及运私快船，当时利赏畏罪，艘二三十人，率代以老弱。至是，出梁恩升於狱，令率投诚船，出乌涌堵贼，与夷战。省河自虎门戒严，弁兵官勇舟航梭织，夷烟不时得售。迨越虎门，方实鸦片於轮舟，尾其兵船以入，约窑户快艇泊其旁，乘战酣载运。乌涌溃兵不复集，畦岸空其无人。恩升亦放虚炮，烟焰蔽天，售私者从炮声中络绎移诸快艇，陆续发棹以去，迨炮收烟散，则货已售尽矣。芳之始至，道佛山口入，民其宿将，望之如岁，所到欢呼不绝，官亦群倚为长城。入城，即发议，谓‘夷炮恒中我，而我不能中夷。我居实地，而夷在风波摇荡中。主客异形，安能操券若此。必有邪教善术者伏其内。”传令甲保遍收所近妇女溺器为压胜具，载以木筏，出御乌涌，使一副将领之。自部卒隔岸设伏，约闻已炮响，即举筏齐列水，眠器口向贼来路，而后自抄出筏首夹攻之。夷将至，举筒镜测筏纵横排岸侧，驶近，而副将已望见旗帜先遁，筏上无一人，遂长驱直进，芳侦知夷顺流势猛，亟勒兵入城，缚副将欲斩之，诸帅为祈而免。乃令总兵永福率兵千，驻东南十余里之东胜寺，以防陆路。寺距河干尚五六里，夷舟过，炮远不能及。又使总兵长春率兵千，驻西南十五里之大黄后凤凰冈。对旧筑石台大而固，夷不敢越以入省，径趣省东，中流水深，虽不能沉石堵浅，但横排木筏，下水桩，亦未敢闯而拔也，芳久历戎行，夷亦震其威望，且未深悉省河虚实，使其徒持书至凤凰冈营，假求款为名，密挈汉奸随路探水。长春新来，不知其诈，收书使送芳於城，令候报，即掩帐坚卧。汉奸已乘便引夷遍阅营盘，知无备可袭，甫出而两路分入，势如破竹。从东入者，逐我猎德炮台兵而守之。从西南入者，登大黄台，坏台一角，亦留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