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斋日记

复斋日记  (明)许浩 撰

  ●复斋日记卷上

  会稽王冕元章有高才。其墨梅冠绝古今,断枝残楮,人争宝之。其画梅多自题,有云:“我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用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其初见高庙应制题梅诗曰:“猎猎北风吹倒人,乾坤无处不沙尘。北人冻死长城下,谁信江南别有春。”上大赏之。

  僧玘太璞,吾姚人,专心禅学,藏经五千四百卷,无不成诵。高皇帝灵爱之。一日,问之曰:“为僧不了,其报云何?”玘对曰:“为僧不了,永堕阿鼻地狱。”上曰:“出何典?”玘曰:“出《藏经》第几卷。”都御史詹同目之曰:“若奈何为此对?”玘曰:“玘释氏,不敢背教,亦不敢欺上也。”上颇闻其语,诘之。玘以实对。上变色曰:“然则吾当受是报也。”玘叩头曰:“天生圣人,为生民主,岂同于凡类耶?”上曰:“此又出共?”玘曰:“出《藏经》第几卷。”上命取经阅之,信然,大悦,谕诸大臣曰:“卿等虽各有才,不若是僧之忠诚也。”临终,沐浴更衣,诣上告诀。上适有事不见。玘望位叩头曰:“臣有生缘无死缘。”即退。上闻知其语,叹曰:“噫,玘死矣!”使人视之,果已卒。遣人谕祭,驿送还乡。

  御吏台管勾宇文桂犯罪,搜其衣笥中,得私书百封,皆浙右人奖诱之言。或欲私求进,惟平凉知县王轸之父,托寄轸一书,勉其忠孝,尽心于职。余索少许附子川椒,以养衰老。高庙见之大悦,亲赐玺书奖谕,及白金百两、绢十匹、附子五枚、川椒五斤。是虽圣明旌善之厚,其亦轸父之诚,有以感动之也欤?

  林舜举子同善,元省试第七人,任泉山书院山长,因号泉山。设教有方。元亡,变名字远遁。国朝征天下贤良,有司钩致,遣行人多赍金帛。泉山携一谨愿仆同行,途中以金帛授仆而自裁,戒使勿返,盖不欲使其家人知也。子世懋,官至太守,号芹边。孙勤,号朴庵,奉新教谕。皆有诗文行世。学者称为三林先生。朴庵子大酋,国子监丞。大酋大夔,庚戌进士。人皆以为泉山忠节之报云。

  元都事苏天爵,类集元名人诗文,如姚牧庵辈亦与,凡七十卷,名曰《国朝文类》。御史南郑王理为序。今牧庵辈全稿不复见,而于此独存。其有功于诸人欤!

  予观文公先生之作《资治通鉴纲目》,仿诸《春秋》而立凡例,其义甚精。及观全编,则其间所书,多与凡例不合。心窃疑之,既而考之先生《与林择之书》,有“《通鉴》工夫浩博,始谋之太锐,今甚费心力。须来年春夏间,入近山僧寺中,谢绝人事,作一两月期,毕力了之。盖心力不强,其间稍似间断,便觉条例不贯,故须如此”之语。而他书又谓:“是书实授之门人讷斋赵氏,而成于其手。’乃知先生僧寺之期,竟弗及酬。而讷斋所成,于凡例之旨,先生未必能尽究也。何后学之不幸如此耶?所幸凡例俱存,可以取正。故上虞徐昭文得为考证,以明先生之意。今考证已附入纲目之后,凡例尚未载。累言之于有力,使梓入之,而未遂也。用志之。

  钱宰,武肃王这裔,善诗文。高庙征修《尚书》,会选《孟子节文》,宰为诗曰:“四鼓冬冬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归田愿,睡到人家饭熟时。”察者以闻。明日,文华殿宴,上笑曰:“钱宰昨日好诗,然朕曷尝嫌汝?何不改为‘忧’字?”宰惶恐谢罚。未几遣还。高庙待士之隆如此。

  元中书左丞余阙,尝名安庆太守韩建之堂曰“大节”,而为之记。大略言其为政简易,及寇至,乃不惧而有临大节而不可夺之操。盖亦溢美之也。及元末乱,余公乃为之守,而居是堂,增城浚湟保障之。□年,城始陷而公死焉。是其所为大节者,乃自成也。昔赵昂发判池,尝作堂,名“从容”,冀可于此而从容耳。及后元兵南下,赵遽引客至堂,指所匾字曰:“吾必死于是。”古人谓“从容就义难”,此殆先兆也。公名是堂“大节”,而后竟死是堂。岂非亦其兆欤?公之大节,素所蓄积,亦于此而可见也。池与安庆相隔一江,赵夫妇同死,而公亦然。忠肝义胆,交映江浒,长江之辉,一何多耶!

  沙漠道途,风物伤感。□于参议张辉卿《北上纪行》,学士王仲谋《中堂事记》,盖元盛时风景如此。今当不然矣。

  陈寿,分宜人。聘某氏,未成婚而寿得癞疾。其父令媒辞绝,女泣不从,竟归寿。以己恶疾,不敢近。女事之三年不懈。寿念恶疾不可瘳,而苟延旦夕以负其妇,不如死。乃私市砒,欲自尽。妇觇之,窃饮其半,冀与俱殒。寿服砒大吐,而癞顿愈。妇一吐不死。夫妇偕老,生二子。家道日隆,人皆以为妇贞烈之报。安成李翰为予言之如此。

  宋孝宗因观《文海》,敕宰臣王淮、周必大,谕秘书郎吕祖谦,取有益于治道者,编次成书。书成而疾作。孝宗惊惜。令取阅之,曰:“吕祖谦所编《文海》,采摭精详。”与除直秘阁,赐银三百两,绢三百匹,赐名《皇朝文鉴》。且令必大为序,下国子监版行。有媢疾者,密奏《文鉴》多言田里疾苦之事,是乃借旧以刺今。又其所载奏疏多指祖宗过举,尤为非宜。于是孝宗遂以为载邹浩谏立刘后之疏语讦,别命他官修定,而版行之议遂寝。吕以病归乡里,遂绝口不敢言《文鉴》事。后必大作序,缄以传吕,吕一阅而藏之。盖其所序未能悉其意也。吕曾自言其去取之意云:“国初文人尚少,故所取稍宽。仁庙以后,文士辈出,故所取稍严。如欧阳、司马、二苏诸公之文,俱自成一家,以文传世。今姑摘其尤者一二,以备篇帙。或其有闻于时,而其文不为后进所诵习,如李公挥、孙莘老、李太伯,亦搜求其文载之,使不烟没。或其尝仕于朝,不为清议所与,而其文亦自有可观,如吕惠卿之类,亦取其不悖于理者,而不以人废言。”又尝谓:“本朝文人,比之唐人韩退之、杜子美正少。如柳子厚、李太白,则可与追逐者。周美成《汴都赋》,亦未能侈国家之盛。止是别无作者,不得已而取之。若断自渡江以前,盖以其年之已远,议论之已定,而无去取之嫌也。”其所著如此,人岂能知之乎?晦翁晚年语学者,以为此书编次,每篇有意,每卷首必取一大文字作压卷,如赋则取《五凤楼赋》之类。其所载奏议,皆系一代政治之大节。祖宗二百年规范,与后来中变之意思,尽在其中。读者着眼便见。盖非《经济录》之比也。《文鉴》于此遂传。彼媢疾而沮挠之者,有何益哉!

  张显,宋状元。既廷试,高皇帝梦双燕坠地。及胪唱得显宋。大悦,后为国子。

  永乐间,李马廷试第一。御笔改为骐。唱名,马不知为己,不敢应。上曰:“马也。”复唱“李马”,乃出拜赐。是改王拱辰之事,复见于昭代云。

  予尝观诸豫让曰:“智伯以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而窃感曰:“兹让值智伯,然亦智伯之值让也。使让不值智伯,让固不见知。智伯而不值让,亦无让也。”噫!世果无豫让欤?无智伯欤?

  高皇帝罢相,政皆独断。惟制诰之事,任之馆阁。永乐间,解缙以草登极诏称旨,以政任之。不久而黜。一日且暮,宁夏报被虏围。上悉召阁下诸老,皆已出,惟编修杨子荣赴命。上不怿,示以奏曰:“尔后进,宁解此?今当遣何处兵往救?”子荣徐曰:“不须救也。”上曰:“何也?”子荣曰:“臣尝奉使至彼,其城坚,且人皆习战。今其发已十余日,虏必己退。但敕守臣固守,及邻近诸城壁堤备可矣。不必遣兵而重为烦扰也。”上颇回颜,曰:“明日与诸老来议之。”夜半,虏围解报至。诘旦,上召子荣以报书示之,曰:“卿何料之审也?”喜见于色。问其名,曰:“杨子荣。”命去子字,单名荣。即命入阁,与杨文贞、杨文定同事。宠遇日隆。然入谋于内,未尝以宣于外。外人亦不知趋之。故成永乐之治。宣德间仍旧。至正统中,三杨继没。继之者颇揽威权焉。荣后谥文敏。三杨心迹,大抵相同。而文敏才实通敏。机务总至,断决如流。而善承人主意,徐引于正。二杨皆以谏东宫事系狱累年。文敏虽尝谏,上不罪也。说者谓其相业有姚崇之风焉。

  尚书毗陵胡公尝言,文皇帝尝遣之出外,面谕之曰:“人言东宫所行得失,卿至南京,多留数日,试观如何,密奏来。字样须大。如晚至即欲观也。”胡至南京,早晚随朝,有令旨令免朝。胡谢不敢。一日,勋臣语哗,侍卫槌之。仍口奏,有旨不问。即退朝,侍卫宣旨,赏之宝钞。朝臣皆称善。胡即录之。泰和杨县与邻居,问之曰:“君被命出使,何得逗留?”胡谬言曰:“锦衣事未就。”居数日,又得所行之善事。至安庆,乃具奏。令所从校尉以疏闻。上大悦。后事还,特授吏部左侍郎。宣宗亦倚任之,令与王抑庵荐巡抚侍郎几员。即相与荐上。上尽用之。吏部愤其侵越,殊不知上特命二人也。

  永乐十五年,文皇帝北狩。仁庙时为皇太子,留守南京。有陈千户者,擅取民财,谪戍交阯。皇太子念其尝有功,令且留。上疏申理之。支庶有异志者,使人谮之曰:“东宫曲宥军官,心叵测。”文皇帝大怒。械取陈千户至北京。辞连赞善庐陵梁潜,正字四明周冕,俱处死。仁庙大不安。及即位,录梁之子婺官至布政使,周之子濂官至部郎中。

  杨文敏公尝言十事,指斥五府六部三法司积弊。文皇帝密谕曰:“实切时病,但卿言之,人将汝尤。不若令谨密御史言之。”由是文敏以授御史邓真。疏入,众待罪。有诏:“即日悛改。敢怙终者不贷。”众颇闻出于文敏。会祭酒员缺,共举推公。欲疏之也。上知其情,不允。其知遇如此。宜其悉心尽力,而累建夫勋业也欤!

  文皇帝初营天寿山。敕皇太子汉、朝(案,太祖子得封者二十三王,未闻有朝王也。似是韩王之误)二王、皇太孙往视。过沙河,却辇步进。皇太子有足疾。中官扶从。时或失足。汉王曰:“前人失足,后人把滑。”皇太孙应声曰:“更后人把哩!”汉王怒目回视久之。天纵圣人,虽一时谑浪之语,而后来武定州武成之略,已具于此矣。洪武初,安南国王陈日煃来降,高皇帝封为安南国王(戕字上有脱文)而戕其宗,诡称胡一元。子胡苍,冒陈氏甥,诳言陈氏绝嗣。来请袭封。文皇帝不逆其诈,特赐封册。苍谋既遂,因怀逆谋。据我思明等数州、宁违等七寨,侵占城土疆,要其贡赋。通授伪印,使之从己。朝廷闻之,议欲加封。会安南王孙奔窜至京陈诉,苍闻之,遣使奉贡,自伏诬妄之罪,请陈归国。文皇帝信之,遣使送还。苍使兵邀杀於途,并贼朝使。文皇帝大怒,拜成国公朱能为征南将军,总兵八十万以讨之。师渡富良江,苍率众号七十万来拒。一战败之。苍走死,复其地为郡县,而置交阯都指挥使司、布政使司、按察司以统之。

  广宁伯刘江镇守辽东,军政修明。永乐间倭贼二千余人驾海酋数十,逼望海坞登岸。公令都指挥徐刚伏兵山下,百户姜隆率壮士先焚其舟,约以旗举伏起,炮鸣奋击,不用命者以军法从事。倭至,江□旗举鸣炮,伏尽起合击。倭大败,奔入樱桃园空堡内。进围,开西南一路纵之。倭走,江挥众追逐,斩首千余级,生擒几百人。无人得脱者。事闻,进封。麾下皆进秩。先是,辽东、山东、淮阳、崇明、太仓、金山,浙闽、广多被倭寇害,俱置备倭官军。自江捷后,倭不复敢窥。烽堠虽置人,终老不见警。江之功大矣。

  太师英国公张辅征交阯时,一旦黎贼拥兵大至,公下令出战。参将王某以风逆,按所部不出。公勒众力战,大败之而还。明日班赏,因问:“昨日不与战者为谁?”王知公怒之,敛手曰:“昨以风逆,故不敢出。”公曰:“我独不畏死也。封疆之事,几不可失。我既已出,而公不继,朝廷不福,幸而胜耳。脱或不敌而陷于贼,岂非公卖我乎?”命引出斩之。王叱引之者曰:“孰敢引我!”公据□拔佩刀起,众共拥出,斩于军门。其子某诉之,朝廷颇疑,征还。都御史顾佐请去其兵权以保全之。制可。某知朝廷之意,率其家人于长安门外伺公出朝殴之,朝廷知而不问。

  仁庙在东宫时,天台徐好古为赞善,清介端重。仁庙以师礼待之。诗文皆令改定。尝因其有疾致书,称之为“赞善先生”。遍述其能直言裨益,欲望辅导之意。辞极谦抑。冬至赐酒,又特赋诗致意。徐卒,痛悼不已,自为文以祭。及即位,又为之敕守臣时祭于其家。是固好古之遇,然亦可见仁庙崇儒重道之盛德云。好古名善述,赠太子少保,谥文肃。仁庙冬至赐酒诗云:“清朝盛文治,辅德资耆儒。念彼筋力倦,趋朝谅非宜。赋诗有佳致,教诲多良规。起予德深处,永怀浩无涯。新阳庙初复,况此承平时。酬劳见尊酒,庶以荣期颐。”

  北方田野人患胸腹饱胀,用马兰子椎碎,凉水吞下,即泻而愈。

  祭酒安成李先生,上仁庙封事忤旨。命侍卫将军以金瓜击之不死,系狱。而仁庙上宾,皇太后意其激怒之,以致大故。欲杀之。宣庙承旨,命就狱械取。欲亲鞫。俄又命锦衣卫指挥王某即出行刑。王甫行而先生至。宣庙退,近臣某就问,先生陈其忠诚之意。宣庙出,近臣备述其言。宣庙悟,命仍就狱。盖王被旨,急趋出,与先生相失于端门左右。候之于长安门久,不知先生已入。急趋回,则先生已获更生矣。使彼时而王值之,或宣庙不退,而先生之情,不得达于近臣,不以闻,则祸必及矣。岂天悯先生忠诚而阴佑之也耶?先生后在国学时,重修国学。英庙临幸,坐彝伦堂,赐先生坐。先生讲《舜典·君臣赓歌》一章,敷陈明切,君臣倾听。英庙大悦,锡予优厚。时先君为太常博士,与行释奠礼,及见之,常道之如此。其所立监规,严肃简要,至今犹遵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