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客挥犀

墨客挥犀 宋 彭乘
●卷一
包拯自御史直谏院,危言正议,倾动朝野。仁庙常温颜优纳。近侍以为难,帝曰:“忠鲠之言,固苦口而逆耳,盖有所益也。设或无益,亦无所害,又何必拒而责之?”大圣之度,慈厚若此。
张相升为御史,数上封章,论及两府。仁庙因谓曰:“卿本孤寒,何故屡言近臣?”公奏曰:“臣安得谓之孤寒?臣自布衣,不数年致身清近,曳朱腰金。如陛下乃孤寒也。”帝曰:“何为孤寒?”曰:“陛下内无贤相,外无名将,官冗而失黜陟,兵多而少教习。孤立朝廷之上,此所以孤寒也。”帝喜而优容之。近侍皆为之惧,自此名重朝野。
孙资政沔出帅环庆,宿管城。值夏州进奉使至。或曰:“当避驿者。”公曰:“使夏国王自入朝,亦外臣也。犹当在某下,况陪臣乎?”羌使遂宿白沙。仁庙闻而嘉之。
寇莱公卒于海康,诏许归垄。道出荆南之公安县,邑人迎祭于道,断竹插地,以挂纸钱。竹遂不根而生,滋茂殆一亩,邑入神之,立庙于侧祠宇严洁,祀奉甚谨。今侍读王公乐道文其事于石。
王延政据建州,令大将章某守建州城。尝遣部将某于军前。后期当斩,惜其材,未有以处。归语其妻,其妻连氏有贤智,使人谓部将曰:“汝法当死,急逃乃免。”与之银数十两,曰:“径行,毋顾家也!”部将得以活,去投江南。居程以疑查文だ麾下。文だ攻延政,部将为主。是夜,城将陷,先喻城中,能全连氏一门者有重赏。连氏使人谓之曰:“建民无罪,将军幸赦之。妾夫妇罪当死,不敢图生。若将军不惜建民,妾愿先百姓死,誓不独生也。”词气感慨,发于至诚。不得已为之戢兵而入,一城获全。至今连氏为建安大族,官至卿相者相踵,皆连氏之后也。又李景使大将胡则守江州。江南未下,曹翰以兵围之三年,城坚不可破。一日,则怒一饔人鱼不精,欲杀之。其妻遽止之曰:“士卒守城多年矣,尸骨满地,奈何以一食杀士卒耶?”则乃舍之。比夜,卒缒城走投曹翰,具言城之虚实。先是城西南倚险,素不设备,卒乃引三帅自西南攻之,是夜城陷,胡则一门无遗类。二人者,其为德一也,何其报效之不同哉?
王文正太尉局量宽厚,未尝见其怒。饮食有不精洁者,但不食而已。家人欲试其量,以少埃墨投羹中。公但啖饭而已。问其何以不食羹?曰:“我偶不喜肉。”一日,又墨其饭。公视之,曰:“吾今日不喜饭,可具粥。”其子弟诉于公曰:“庖肉为饔人所私,食肉不饱,乞治之。”公曰:“汝辈人料肉几何?”曰:“一斤,今但得半斤,其半为饔人所度。”公曰:“尽一斤,可得饱乎?”曰:“尽一斤固当饱。”曰:“此后人料一斤半可也。”其不发人过皆类此。尝宅门壤主者撤屋新之。暂于廊庑下起一门,以出入。公至侧门,门低,据鞍俯伏而过,都不问。门毕复行正门,亦不问。有控马卒岁满辞公,公问:“汝控马几时?”曰:“五年矣。”公曰:“吾不省汝。”既去,复呼回。曰:“汝乃某人乎?”于是厚赠之。乃是逐日控马,但见其背,未尝视其面,因去见其背方知也。
诗人多用方言。南人谓象牙为白暗,犀为黑暗。故老杜诗曰:“黑暗通蛮货。”又谓睡美为黑甜,饮酒为软饱。故东坡诗曰:“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
《左传》,晋使子员谓郑人曰:“君有楚命,亦不使一介行李告于寡人。”(注:“行李,谓行人也。”今人乃为行装为行李,非也)。
郑希仲云:“凡仕官有三难:一谓统十万之众而为帅;二为翰林学士;三谓宰剧邑。三者苟非其材,则事必隳废。除是三者,虽宰相犹可以常才处之。”
寇忠愍初登第,授大理评事。知归州巴东县时,唐郎中谓方为郡。夕梦有人告云:“宰相至。”唐思之:不闻朝廷有宰相出镇者。晨兴视事,而疆吏报寇廷评入界。唐公惊喜,出郡迓劳。见其风神秀伟,便以左辅待之,且出诸子罗拜。唐新饰勒鞯,置厅之左。寇既归船,其子极白其父曰:“适者寇屡目此。宜即送之。”寇果询牙校:“何人知吾欲此。”对以十四秀才。既而力为延誉,极子孙汉榜中第,由是成名。
世人画韩退之小面而美髯,着纱帽。此乃江南韩熙载耳。尚有当时所书,题志甚明。熙载谥文靖,江南人谓之韩文公,因此遂谬以为退之。退之肥而寡髯,元丰中以退之从享文宣王庙,郡县所画皆是熙载,后世不复可辩,退之遂为熙载矣。
今人于榜下择婿,号脔婿。其语盖本诸袁嵩,尤无义理。其间或有意不愿而为贵势豪族拥逼不得辞者。有一新后辈少年,有风姿,为贵族之有势力者所慕,命十数仆拥致其第。少年欣然而行,略不辞避。既至,观者如堵。须臾有衣金紫者出,曰:“某惟一女,亦不至丑陋,愿配君子可乎?”少年鞠躬谢曰:“寒微得托迹高门,固幸。将更归家,试与妻子商量,看如何?”众皆大笑而散。
旧制三班奉职,月俸钱七百,驿券肉半斤。祥符中,有人为题诗所在驿舍门曰:“三班奉职实堪悲,卑贱孤寒即可知。七百料钱何日富,半斤羊肉几时肥?”朝廷闻之,曰:“如此何以责廉隅。”遂议增月俸。
尝有一名公,初任县尉。有举人投书索米。戏为诗答之曰:“五贯五百九十俸,虚钱请作足钱用。妻儿尚未厌糟糠,僮仆岂免遭饥冻。赎典赎解不曾休,吃酒吃肉何曾梦。为报江南痴秀才,更来谒索觅甚瓮。”熙宁中,例增选人俸钱,不复有五贯九百俸者。此实养廉隅之本也。
潘阆,字逍遥,咸平间有诗名。兴钱易许洞为友,狂放不羁。常为诗曰:“散拽禅师来蹴リ,乱拖游女上秋迁。”此其自序之实也。后坐卢多逊党,间命捕购甚急,阆乃变姓名僧服,入中条山。许洞密赠之诗曰:“潘逍遥,平生志气如天高。倚天大笑无所惧,天公嗔尔口呶呶。罚教临老头,补衲归中条。我愿中条山神镇常在,驱雷叱电依前赶出这老怪。”后会赦,以助教授之官。阆乃自归,送信州安置,仍不惩艾,复为扫市舞词曰:“出秋霜价钱可赢得。拨灰兼弄火畅杀我。”以此为士人不齿,投弃终身。
藏书画者多取空名,偶传为钟王顾陆之笔,见者争售,此所谓耳鉴。又观画而以手摸之,相传以谓色不印指者为佳画。此又在耳鉴之下,谓之揣骨听声。欧阳公尝得一古画牡丹丛,其下有一猫,永叔未知其精妙。丞相正肃吴公,与欧公家相近,一见曰:“此正午牡丹也。何以明之,其花披哆而色燥,此日中时花也。猫眼黑精如线,此正午猫眼也。有带露花则房敛而色泽,猫眼早暮则晴圆,正午则如一线耳。”此亦善求古人之意也。
司马温公诗话曰:“魏野诗曰:‘烧叶炉中无宿火,读书窗下有残灯。’而俗人易叶为乐,不止不佳,亦和下句无气味。”鲁直曰:“老杜诗曰;‘黄独无苗山雪盛。”黄独者,芋魁小者耳。江南名曰土卯,南州多食之,而俗人易曰黄精。子美流离,亦未至作道人剑客食黄精也。如渊明诗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其浑成风味,句法如生成。而俗人易曰‘望南山。’一字之差,遂失古人情状,学者不可不知。”
扬州芍药,名著天下郡国,最其盛处。仁宗朝,韩魏公以副枢出镇维扬,初夏芍药盛开,忽于丛中得黄缘棱者四朵,土人呼为金腰带,云数十年间,或有一二朵,不常见也。魏公开宴,召二人者同赏。时王禹玉作监郡,王荆公为幕官,陈秀公初校尉卫寺丞为过客,其后四人者皆相继登台辅。盖花瑞也。
御史台仪,凡御史上事,一百日不言,罢为外官。有侍御史王平,拜命垂满百月,而未言事,同僚皆讶云,或曰:“王端公有待而发,苟言之,必大事也。”一日,闻入札子,众共侦之,乃弹御膳中有发。其弹词云:“是何穆若之容,忽睹鬈如之状。”
●卷二
倪彦及朝奉,尝为太原府幕官。云太原人喜食枣,无贵贱老少,常置枣于怀袖间,等闲探取食之。则人之齿皆黄,缘食枣故。乃验嵇叔夜“齿居晋而黄”之说。
福州雪峰有应潮泉,其广不过二三尺,水才数寸,而进退浅深,与潮候无差。然四傍皆顽石,惟当中有数沙眼,每潮上则涓涓而出,潮退复竭。故老相传,以为海眼。但其处高当山脊,不知何以能与水泽相通也。又汤院有泉,凡四五泓。其一当中,独冷如冰,余鼎沸。引入浴室,冷暖正得其中。余涧导以灌田,为利甚博。蒋[A13C]叔留题诗,所谓“及物孰为多,灌田一万顷。”是也。
蒲阳壶公山有蟹泉,在嵌岩之侧。一窦大可容臂,其源常竭,求涓滴不可得。州县遇旱蟆,即遣吏斋沐,置净器于前以茅接之,泉乃徐徐引出,满器而止。有一蟹大如钱,色红可爱,缘茅入器中,戏泳俄顷乃去。若遇蟹出,雨必г足。此亦应天寺鳗井之类也。
王圣美为县令时,尚未知名,谒一达官,传其方与客谈《孟子》,殊不顾。圣美窃哂其所论。久之,忽顾圣美曰:“尝读《孟子》否?”圣美对曰:“生平爱之,但都不晓其义。”主人问:“不晓何义?”圣美曰:“从头不晓。”主人曰:“何如不晓?试言之。”圣美曰:“‘孟子见梁惠王’,不晓此语”。达官深讶之曰:“此有何奥义?”圣美曰:“既云孟子不见诸侯,因何见梁惠王?”其人愕然无对。
往岁士人,多尚对偶为文。穆修、张景辈始为平文,当时谓之古文。穆张尝同造朝,待旦于东华门,方论文次,适见有奔马践死一犬,二人各记其事,以较工拙。穆修曰:“马逸,有黄犬遇蹄而毙。”张景曰:“有犬死奔马之下。”时文体新变,二人之语皆拙涩,当时己谓之工,传之至令。
桂州妇人产男者,取其胞衣,净濯,细切,五味煎调之。召至亲者合宴,置酒而啖,若不兴者,必致怒争。
绍圣初,曾子宣在西府,渊材往谒之,论边事,极言官军不可用,用士人为良。子宣喜之。既罢,与余过兴国寺。和尚食素分茶甚美。将毕,问奴杨照取钱。奴曰:“忘持钱来,奈何?”渊材色窘。余戏曰:“兵计将安出?”渊材以手持须良久,曰:“余趋自后门出,若将便旋然。”余迫之。渊材以手挈帽搴衣走如飞。余与奴杨照过二相公庙,渊材乃敢回顾。喘立,面无人色,曰:“编虎头,撩虎须,几不免虎口哉。”余又戏曰:“在兵法何计?”渊材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湖南之俗,好事妖神,杀人以祭之。凡得儒生为上,祀僧为次,余人为下。有儒生行郴连道中,日将暮,遇耕者,问:“秀才欲何往?”生告之故。耕者曰:“前有猛兽为暴,不宜夜行,此村下有民居,可以托宿。”生信之,趋而前,始入一荒迳,诘屈,行者甚少。忽见高门大第,主人出,见客甚喜,延入一室,供帐赫然,肴馔丰美。既夕,有妇人出,问生所。窥其色甚妍,生戏一言挑之,欣然而就。生由是留连数日,妇人亦比夜而至。情意欲昵,乃私谓生曰:“是家将谋杀子以祭鬼,宜早自为计。我亦良家子,为其所劫至此。所以遣妾侍君者,欲以缀君留耳。”生闻大骇,乃夜穴壁,与妇人同出。比明,行四十里,投近县。县遣吏卒捕之,尽得奸状。前后被杀者数十人。前所见指途耕者,亦其党也,于是一家尽抵极法。生用赏得官,遂与妇人偕老焉。
北人喜鸦声而恶鹊声,南人喜鹊声而恶鸦声。鸦声吉凶不常,鹊声吉多而凶少,故俗呼喜鹊,古所谓乾鹊是也。南中多有信鹊者,类鹊而小,能为百禽声。春时其声极可爱。忽飞鸣而过庭{詹}间者,则其占为有喜。凡野禽或獐狐之类入人家者,必有不祥事,余累试甚验。不但人家,路行遇飞鸟过者,切避之。若遗粪污人衣者,亦不祥。又见雀斗者,不得相逐,遭官事。
能敕水,故水宿而物莫能富。鹤能巫步禁蛇,故食蛇。啄木遇蠹穴,能以嘴画字成符印,蠹虫自出。鹊有隐巢木,故鸷鸟莫能见。燕衔泥尝避戊巳日,故巢固而不倾。鹳有长水石,故能于巢中养鱼,而水不涸。燕恶艾,雀欲夺其巢,即衔艾置其巢中,燕遂避去。此皆鸟之有智者也。
毗陵郡土人家,有一女,姓李氏,方年十六岁,颇能诗,甚有佳句,吴人多得之。有拾得破钱诗云:“半轮残月掩尘埃,依稀犹有开元字。想见清光未破时,买尽人间不平事。”又有弹琴诗云:“昔年刚笑卓文君,岂信丝桐解误身。今日未弹心已乱,此心元自不由人。”虽有情致,乃非女子所宜。
王君贶为三司使,乞更河北盐法,条约颇精密。仁庙批曰:“朕不忍河北军民顿食贵盐。”三司即时寝罢。后刻诏于北京望宸阁。
钱君倚学士服除,知江宁府。常州有无赖男子来谒,曰:“我乃先公故侣也。先公尝贷我二十万,幸见还。”君倚愀然变色,起谢之。延馔送保宁馆留,且将聚质赏之。常有老先生数人,闻之俱至,责无赖子。曰:“舍人方起复,贫甚,奈何以其亲为言,欺取无券质之财?”父老俱白君倚,请却逐之。君倚笑曰:“岂可,彼以吾父有所贷未偿为请,公辅为之子,何敢不偿哉。”于是偿之遣去。无赖至常州,人人聚骂,遂自缢而死。
雀有色纯白者,有尾白者,构巢人家,多为祥瑞。余曾见赁药老人,育白雀数枚。问何从得之,答云:“雀方出っ未羽时,以蜜和饭饲之,乃然。”
夔峡间有子母鹊,比常鹊差大,雌雄未尝相离。虞者必双得之,闭雌于笼中,纵雄出食,食饱辄归,纵雌亦然。若双纵,则径去不复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