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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穰杂录摘抄
胡顺庵急流中勇退,非有高尚志,实不欲居等辈下耳。观其在乡,犹倚当道友声势自尊,宦其地者避之不较。其于诗文,有作即刊况,又未至好处,以此传世,果何益哉?适自暴其浅深而已。
文庙过江时,胡广、金幼孜、黄淮、胡俨、解缙、杨士奇、周是修辈俱在朝,惟是修具衣冠,诣应天府学,拜宣圣遗像毕,自为赞,系于衣带,自缢于东庑下,可谓从容就死者矣。诸公初亦有约同死,已而俱负约,真有愧于死者!后缙为志,士奇为传,且谓其子曰:“当时吾亦同死,谁与尔父作传?”识者笑之。诸公不死建文之难,与唐之王珪、魏征无异。后虽有功,何足赎哉!缙才独高,使遇唐太宗,其所论谏,岂下于魏征?若留于仁宣时,事业必有可观者。士奇辈远不及也。
士奇晚年泥爱其子,莫知其恶最为败德事。若藩臬郡邑、或出巡者,见其暴横,以实来告,士奇反疑之,必以子书曰,某人说汝如此,果然,即改之。子稷得书,反毁其人曰,某人在此如此行事,男以乡里故,挠其所行,以此诬之。士奇自后不信言子之恶者。有阿附誉子之善者,即以为实然而喜之。由是,子之恶不复闻矣。及被害者连奏其不善之状,朝廷犹不忍加之罪,付其状于士奇,乃曰左右之人非良,助之为不善也。而有奏其人命已数十,恶不可言,朝廷不得已,付之法司。时士奇老病,不能起,朝廷尤慰安之,恐致忧。后岁余,士奇终,始论其子于法,斩之。乡人预为祭文,数其恶流,天下传诵。
高庙亦难受谏。翰林编修张姓者,能直言,至不能容,黜为山西蒲州学正。例庆贺撰表,高庙阅之,识其名,见其表词有曰:“天下有道”,又曰:“万寿无疆。”发怒曰:“此老还谤我!”以“疆”、“道”二字疑之。即差人逮来,引见曰:“送法司问汝,更何说?”张曰:“臣有一言就毕就死。陛下有旨,表文不许肚撰,务出经典。臣谓天下有道,乃先圣孔子之格言。臣谓万寿无疆,乃《诗经》臣子祝君之至情。今谓臣诽谤,不过如此。”闻其说,良久曰:“此老还嘴强!”放去,竟不问。左右相谓曰:“数年已来,才见容此一人而已。”
文庙过江之日,初即位,欲诏示天下,问姚广孝举代草者,曰必须方孝孺。召之数次,不来。以势逼之,不得已,孝孺持斩衰而行见。文庙即命草诏,乃举声大哭曰:“将何为辞?”敕左右禁其哭,授以笔,即投之地曰:“有死而已,诏不可草。”文庙大怒,以凌迟之刑刑之,遂夷其族。孝孺受业于宋景濂,其文章滂沛,议论波澜,类东坡之才,而忠义之气凛然不可犯,景濂不能及也。
麓川初叛时,沐晟尚在。若彼时,只遣人宣布朝廷恩威,赦其罪,抚安之,未必不从。遂轻动举兵,又不委晟而另遣将,以致王师失利。适王振操柄之初,乃逞其忿,阁下议谓远夷不足较,且为耕守计,振不从,且与兵部尚书王骥谋,骥阿其意。举兵,以骥督军,起东南兵十五万,给饷者倍之,穷其巢穴,而寇首思人发不可得,焚寨而还,杀无辜十数万且以为功,骥封靖远伯,以次升者万余。未几,寇势复盛,骥再往,起兵如前,东南搔扰军民罢弊殆不可言,复穷其所,寇首亦不可得而还。又有功升秩半前。然麓川不如中国一大县,纵得其地与人,有何利益?而连岁兴兵,军需所费万万不可计,而升秩之俸又万万不可计,皆出于民,以所得较所失,诚不忍言。兵连祸结,致有今日。人以骥为功之首,不知为罪之魁也!
予在验封日,南阳郡守陈正伦考绩来,见西老道及予名。西老欲一见陈公,约予偕造,予终不从,自思此一见无他,即是求知。既而,以事相关入阁,问知其名,因话良久。未几,孔目以祭人之文呈,见予名,叹曰:“我不识此人!”冀予一见,竟不往。与王文正恶人造门者,不同也。
予在学读圣贤书,知佛老为异端。同类有挂其像者,即斥其非,以为名公钜儒决不如此!后居验封,造冢宰宅,见正寝东严整一室,疑必家庙,问之,则曰:“佛堂也。”不觉骇叹。又以为文章名世者,必不尔。既而,见石首先生庭中高悬一幅,视之,乃观音像也。不觉失笑。呜呼!人其人,火其书,果谁望邪?
平江伯陈豫,以白金、采币之类,求西杨为其父作墓志,西杨却之,不许。固请,辞益坚,不得。乃减金币三分之一,求于东杨,即纳而为之,称许过实。或见西杨曰:“以平江之父,先生不为志,何也?”曰:“汝安得知?彼曾祖,吾为墓碑,虽未识其人,以子封爵,非积德之厚不能致。吾按状而发扬之,必有实也。彼祖,吾复为之,以委督漕运而有行实,功绩可纪,所以发扬之。若佐,无可述者,苟称之过实,非所以取信于后世也。吾何以金帛为哉?”予因思,唐之张说爱姚崇之玩物而得之,盛为称许之辞于碑,盖有愧于西杨者也。
东杨天资明敏,有果断之才。中官有事来阁下议,必问曰:“东杨先生在否?”知不在即回。凡议事,未尝不逊西杨,或执古以断不可行。已而,卒于东杨,灼然可行而无碍也。每秋,敕文武大臣赴内台,审廉重狱,自英国公而下,俱逊避,俟二杨先生决之。西杨讯之,未尝决,至不可了。东杨一问即决,庶几子路片言折狱之才,众皆叹服。
文庙英武,群臣奏对少能称旨。惟爱东杨先生之才,自编修同解缙、胡广等入阁议国政,未尝一日离左右,凡大事密计,必参与焉。或与大臣谋事未决,文庙不乐,甚至发怒,东杨一至,辄霁,威事亦随决。有济人利物之仁,而不忍却人之馈。人以为爱钱。文庙亦知之,每遂其所欲。盖用人之仁,去其贪也。或乡人来馈者,必访询贫富何如,若知其贫,亦不却其馈,但以别物与所馈相称酬之;若富者,以十分为率,亦答其一、二。或坐法乞救,或在卑求荐,必留意焉,报者相继而不厌也。自五府、六部、都察院,无不畏其威,听其说,使百职不能持正,亦由于此。大抵居仕途者,安能一向遂意。盖天有乘除之数,默行乎其间,早年得意,晚必坎轲,少年蹇滞,老必通显;或首尾多难,而中则安乐。若东杨,自入仕即得君,无日不在宠荣之中者四十余年,历事四朝,曾无数日之恙,生荣死哀,始终全美,不可以常数论也。或者间气所生,而禀得完厚如此。其辅理之功,在文、仁、宣时,亦寻常;在正统数年,天下休息,颇有力焉。至于格君心之非,引之当道,则概乎未有闻也。
宣庙时,二杨用事,思天下之士不由己进退,敕方面、风宪、郡守,今在京三晶以上官举保且薄。吏部尚书郭琎,不学无术,但以老成至此。寻敕今后御史、知县,许在京五品以上官举保。由是,天下要职,吏部不得除。已而,奔竞之风大作。以赃露者,甚众。寻有以弊言者,遂罢御史、知县举保之例,郡守以上仍旧出于二杨之门,皆由其操去取之权也。
西杨虽偏而无私,尤持公论。当时,天下方面颇亦得人。正统六、七年以后,张太后崩,三杨相继而亡,进退天下人才之权,遂移于中官王振,邪正倒植矣。
陈敬宗由翰林拜南京祭酒,美须髯,容仪端整,步履有定则,望之者起敬。尝会食诸生,稍有失仪者,即待罪,不轻容也。或有所禀,严于对君之礼。然待诸生少恩,病者必以为诈,务出而验之。因而,亡者亦不恤也。以故,诸生一登仕途,必远之。遇诸途,若不识也。徒怅恨而莫能自省。对客善饮。襄城伯重斯文,或盛设延宾,既罢,必留敬宗再饮,至酩酊犹自俨然,若未尝饮者,人皆服其量。
何文渊守温州时,廉静寡欲,一郡大治。当时,浙东守称为第一。既而,召为刑部侍郎,民有馈金者,却之,好事者为之立却金馆。在刑部,虽有深刻意,以尚书主之,弗克遂,人亦未之知也。后以故乞病归。正统十四年,朝廷多事,士大夫交章乞起之。召为吏部侍郎,遂进尚书、太子太保。其于擢用人才之际,诡谲之迹始露,而居言路者不能容矣。虽百计固位,奈何攻之者众,目为奸邪,暴其情状,终于斥去,不能留矣。向使病去不出,作郡清名必然传后,不失为廉谨之人。今也,虽得高爵而丧其美,何足羡哉?予在铨司时,或所见不当者,必面执之不行,以此见忌。洎予迁兵部,若属任其所行,莫敢谁何,竟至颠踣而后已。
工部尚书吴中,奏对声音宏亮,丰资笃厚,望之者,知是享爵禄之器。贪财钜万,嬖妾数十人。厥妻严正,中惮之,不敢犯。宣庙知之,尝宴臣僚,命伶人作惧内戏以笑之,中虽愧而不能免也。一日,关诰迎于家,其妻拜毕,呼子弟曰:“将吴中一轴诰来,宣之我听。”问左右曰:“此诰词是主上自言欤?是翰林代草欤?”曰:“亦翰林代草也。”乃叹曰:“翰林先生果不虚妄!”且吴中一篇诰文,正说他平生为人何尝有“清廉”二字,中闻之虽恚,强为笑容而已。
吏部侍郎洪玙,接人疏慢,好褒贬人,以才学自负,大言不惭,自矜其高。初为主事,督陕西边税而回,见西杨学士,大言其设施之法,西杨不考其实,异之,荐为侍讲,与经筵。洎吏部侍郎缺,力荐玙。众知不可,莫敢抗。既入吏部,骄矜愈甚,士林咸恶之。以西杨在,不敢攻。及西杨没,遂郁郁得病而卒。士之行已,当自卓立,不可倚恃他人之势。一旦失其所倚,遂至如此,可为戒也。
户部尚书金濂,初为御史,有声。自永乐以来,巡历广东者,满载而归。自濂去,一毫不取,广人至今德之。在陕西臬司,亦出色。用是,累升副都御史,边储赖以充足。后归京师,奏对宏壮,上伟之,拜刑部尚书,颇号深刻。福建盗起,遂参军务,往平之,加太子太保,迁户部。然喜结权贵,士林少之。人以为奸,则过矣。但性猜忌,利数求精,务充国课,商货微矣。民或困弊,亦不暇恤焉。所学亦正,言论风采动人,接下多暴怒,僚属不能堪,大抵亦豪杰之士也。
工部尚书周忱,江西人。初,苏松一带税粮有五六年未完者,朝廷遣官催促相继,终未能完。遂举忱为侍郎,往任之。忱为人谦恭,言若不出诸口,谋虑深长,一切破崖岸,为人虚心访问,兼采众论,不一二年,累欠之数皆完。羡余之积,日见充溢,小民赖以赈恤,岁凶无虑,岁输京师之米甲于诸省。朝廷每劳其能,亦善于附势,中官王振极重之。宦游其地者无虚日,人人得其所欲。释子见造者,必往求之,所获必过望。然自出粟千石,旌其门,又令子纳马得官,士林以此少之。
山东参政铁铉,初为五军断事,奏对详明,高庙喜之,字之曰:“鼎石。”凡法司有疑狱未决者,必属铉而成。文庙潜邸时,有訢违法状者,名至,属法司问之,数日狱未成。高庙怒,属铉鞠之,片时而成,以此益爱之。未几,擢山东参政。文庙兵至城不下,围之月余,亦不得。时城有攻破者,随完之。以计诈开门,降用板,候其入,下之。几中其计。后而出战,文庙被其窘甚,知不能克,乃弃去。及过江登位,用计擒至,正言不屈,令其一顾,终不可得。去其耳鼻,亦不顾。碎分其体,至死詈声方已。后思忠烈不可挠者,惟铉一人而已,平氏有愧焉。
张太后崩,王振始弄权。正统某年,雷击奉天门殿鸱吻,敕群臣言得失,翰林侍讲刘球上言十事,一言主上宜亲政务,权不可移于下。振揽之怒,以锦衣卫指挥马顺为爪牙,令以他事牵之陛前捽去。球不知所谓见刑,但曰死訢太祖太宗,遂支解其体。自是人缄口不敢言。球魂附顺子,数顺之罪,顺颇不安,命缁流诵经度之。
振既得权,喜人趋附。廷臣初不知,数以微谴见谪,如惧。兵部尚书徐禧、工部侍郎王佑,憸邪小人,首开趋附之路,百计效勤,极尽谄媚之态,遂宣言干众曰,吾辈以其物相送,振大喜,以为敬己,待之甚厚。且言振意,不进见致礼者,为慢己,必得祸。众闻知益惧,皆具礼进见,从此以为常。初惟府、部、院、寺大臣,以后百执事俱行之,在外方面俱见之。当朝觐日,大开其门,郡邑庶职能具礼者,无不见。以百金为寻常,重至千两者,始得一饱一醉而出。由是,以廉者为拙,以贪者为能。被其容接者,若登龙门,上下交征利,如水去堤防,势不可止。君子付之太息而已。
宣德间,吏部官属多因请托而得。盖以承平之世,官于此者,享富贵尊荣,人所羡慕故也。正统初,予以进士选验封主事,人以为异。初不知者,疑其必有为之先容者,已而察知出于公道。方审选时,尚书郭琎、侍郎郑诚,命予作诗,以嘉禾为题,予作七言八句一诗,亦不知其何如也?既又查在户部观政,访予平日为人如何,予不知也。命下之日,予方悟其作诗之意有在,但以孤寒之士与富贵气像之人并处,虽不相类,予惟敬慎自持,彼亦不敢慢焉。文选郎中吴敬,自重自高,阖部官僚莫敢与之抗礼,而效勤谄事者皆然。予惟以正道接之,不谄不慢。久之,反重予为人而见许焉。予同司员外李源,凡百专取利,予见其势不可与较,惟闭门看书而已。源恣气乘之,予处之安然。已而势去,却相亲厚,予亦处之如常。予每自谓,未必于己无益也。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自可有动心忍性之意,且因此以予为好学而有手不释卷之称,正孟子所谓不虞之誉也。
宣德初,学士杨士奇辈,以方面大职亦任吏部自举,未尽得人,乃令在京三品以上官各举所知。当时以为美事。行之既久,公道者少。时人有拜官公朝,受恩私室之讥。景泰初,遂罢此例,仍从吏部自擢。时予在铨司,乃将六部郎署年深者,第其才之高下,为一帖,御史为一帖,给事中为一帖,南京者附之,方面有缺,持此帖于尚书王直前,斟酌用之,将尽,复增之。方其推用之时,人皆不知。命下,令人传报,彼方惊喜。正谓各官举时,有九年将满者,以其自守,不求知于人,耻为奔竞,至此不得已而亦造人之门,况其素行奔竞者,会举方退,其所举之人已预知之,不待命下而职位、地方无不晓悉,且又不论所举之人才能高下,但以举主官大列名在前者,其所举之人官亦大,以此舆论不平。及吏部自擢,较短量长,多惬舆论。然各举所知,本是良法。若皆存荐贤为国之心,岂有不善?但各出于私情,反不若吏部自擢,虽不能尽知其人,却出于公道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