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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年记
七月,有川沙乔氏之世仆顾六,年将六十,赤贫无赖,创为乱首,假索契为名。惟是上海靠人者甚多,一呼百应,统领千人。
不论乡村城市,士夫富室,凡有家人,立刻要还文契。或有平日待家人刻薄者,则必要杀要打,名曰报冤。
稍有避而不还契者,千人围拥,烧杀立至。即徐元扈家(按:徐光启,字子先,号元扈,崇祯时官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
士
,七年十月卒,谧文定)系属相府,尚遭茶毒。更有威逼其主,要请酒算工钱者,坐家主之上呼号呼表者,稍不如愿,即打骂凌
辱,成群逐队,无法无天。忽有吴淞贝游击闻知,星赴上海,飞擒顾六等五六名斩首,方得解散。余凡索契诸奴,仍将文书送
还,或家法治者,或官法惩者,失形失状,亘古未闻。但此番变起,仍有忠义家人,见人则云我契已索,背地即将其契送还其
主,有玉有石,于此可见。
京师之变,未及两月,即有卖剿闯小说一部,备言京师失陷,先帝将国母及公主俱手刃,然后出后斋门自缢于煤山。诸臣
有殉难受祸之惨,贪生降虏从贼反遭夹打之辱。我郡有宦朱早服(按:朱积,字早服,华亭人,时为翰林院庶吉士)、李逢申(按
:逢申,上海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时官工部郎中)任京宪要而受辱者。忽有粘一对于府前云:“朱帝失朝,皆为群臣早服。
李贼篡位,只因太岁逢申。”其年乃甲申年也,其对亦巧。弘光即位南京,无一善政,用马士英为相,卖官鬻爵,贿赂公行。
民间传诵,京中有西江月词一阕云:“弓箭不如私荐,人材怎比钱财。吏兵两部挂招牌,文武官员出卖。 四镇按兵不举,东奴
西寇齐来。虚传阁部过江淮,天子烧刀醉坏。”歌谣甚多,余但录此,以见时事大都如此。四镇者:黄得功号昌之,最骁勇忠
义,在淮安镇守;其次高杰守海州,在东路;又次刘泽清守徐州、左良玉守庐州,在西路。皆阁部史可法统辖,以御清兵者也
。屡闻战败,后调高杰守徐州,泽清守东路沿海等处,我邑于是惊惶。
弘光元年,岁次乙酉,余十八岁。正月初八日,叔祖请卢九似到,因南京府尹王回溪、左都御史叶震寅有书回来,言及马
阁部屡欲起我叔祖做部堂官,必须的当人打点故也。十六日,大伯、二伯俱往京师。三月,闻史阁部与清兵打仗,用襄阳大炮
打死兵 马甚多。据云一炮打去成一条血路,炮烟初收,兵马又立满其地,如此难敌。阁部败死,黄得功亦战死,高杰、刘泽清
俱降顺清朝,左良玉退保江西。此信一到,分头奔窜,老幼凄惶。上海人性恶薄,凡村中与城中亲友往来,必受亏几分,目其
为乡人也。惟是此时依亲及亲,卑辞厚礼,觅得一间半页,即挈家而栖,以为万幸。于宣欲往诸翟去避难,余亦欲往周浦,三
叔要随叔祖往三十保。向来同堂聚首,为遭乱离,各欲分散,经月依依不忍相别。五月,清兵渡江。先一日,明总兵郑之龙、
郑之彪、左良玉等会集战舡,在扬子江打仗,大败散去。初二夜,清兵在江北,将木台桌等四脚扎火把浮于水面,大兵随后而
进。江南放炮射箭,忙至天明,炮亦完,箭亦少矣。清兵济师,由镇江登陆。初五日,弘光与阁部大臣俱走太平、宁国等路而
去。豫王入据南京,后改为江宁府。唐姑夫此时任龙潭营参将,故知其详。初十日,彭知县(按:彭长宜,浙江海宁人,时任上
海知县,有惠政,清兵下浙江,不食而死)闻知此信,即欲归家,万人留之不住,涕泣两日,合县老幼执香而送其去。自去之后
,村间豪恶结党插盟,或烧或杀,或劫或抢,或报仇雪怨,或倚强凌弱,青天白日放炮杀人,竟无忌惮。
有力者各就其地而树兵马,大者千人,小者亦数百人,扬威耀武,名曰乡兵,实为防守。李都督(按:李成栋原为高杰部
下总兵,降清后,清兵用以攻苏常,时尚为吴淞副总兵)统兵破苏常等处,屠昆山,由狼福山刘河而至吴淞。嘉定侯乡绅起义,募
兵守城,攻之不破,四面乡兵起应,李都督亦大窘,差杨副总领五十骑,六月十五日至上海。五十骑者乃一旗也。此时有陶照
磨署县事,见清兵骤至,惊愕无措,乃见其在徐家桃园(按:徐光启所辟,在北门外沿黄浦)内住扎,着地方人进城打话,要供
应等项,其意要招降也。岂料众人见其好说话,更不多人马,视同儿戏。或曰:他少我众,手到拿来。或曰:百人拿一个,自
然拿尽。或曰:不要杀他,死活捉来,将链锁颈,留待耍玩倒好。一吽千人出城,有披单衣而空手,有穿汗衫而执杖,有跣足
而肩竹竿,有衣冠齐楚而袖短械,欢呼笑语,呼朋拉伴而往打仗焉。谁知清兵看见,纵马而出,劲弩利箭,远射近砍,砍不数
人,而狂呼奔走,挤拥而退。有跳水逃命者、怆惶奔窜者、砍伤头臂者、带血淋漓者、哀哭乞命者、绕城喊救者、人践马踏者
、惊呆任杀者,不一时而死百人焉。
自此才知清兵厉害,方求陶照磨出城打话,送给供应而去。余此时在周镇闻得此信,即出城探望。有友数人死其事,邑人
怜而祭之。十八日,有败残监军道荆本彻,系丹阳人,领沙舡百号,由大江而至吴淞,吴淞而至上海。初意要我叔祖助饷,因
叔祖在三十保,而大伯、二伯又不睬他,所以假意来拜,将大伯款之上舡。更有把总沈虎臣者,与潘我其相厚,商及我叔祖九
年浙江左藩,家内金山银穴,煽动贼兴,统领兵丁,将三大宅围住,打开内室,搜抢金银财宝,扛负绫罗缎疋,鸣金呐喊,分
旗捱队而肆掠焉。沉香犀玉,狼藉满途;牙珀珍珠,多余撒路:数千人搬运三昼夜不停。更有在城之恶少,及村野之强徒,趁
彼匆忙,混入党而掳劫。
又将富厚家人,锁厅拷打,逼献金宝。又寻我二伯,拥之上舡,逼要买命助饷焉。此时有家人潘龙等商议,发掘窖金一万
两,觅人装载,星夜赶赴吴淞,央田总兵关说,得见本彻,送金验收,方得大伯、二伯归来。此番一抢,连叔祖任宦已久,亦
不知家有多少藏蓄也。抢劫之后,余出邑探望,惟见满地皆沉香速香、玉簪玉杯、牙箸京墨等物。大堆皆员领农服之类,系彼
所弃之物而不取者也。后楼之下,石青、石绿、朱砂、雄黄、珈南、色玉之类,又彼不识而倾之满地者也。总之,一家内遭数
千人乱抢,百号舡装载,三昼夜不停,余剩者还有论换之货,其富可知矣。江南郡县,闻清兵厉害,皆弃城而逃。李都督初来
,皆据而有之。兵马虽多,分守地方则少矣。苏州既破,亦分兵镇守而已。此时有太湖白头兵起,白头者用白布缠头也。与苏
府杨学官策应,杀人苏府,镇守拒敌。我郡有沈犹龙,坐察院,行兵部尚书事。犹龙乃南京戎政尚书也,在任逃回,散家财,
招兵买马,招结湖泖诸寇,征勇力谋士,连络吴淞田总兵、羊肠湖总兵黄蜚,收大号战舡数百只,由太湖而至黄天荡、陈湖、
淀湖等处,扎住营寨。小快舡数百只,往来策应。毋论乡镇城市,或聚廿人,或装械船,即往从焉,授为将军者、为监军者、
为参谋者、为赞画者。我邑有潘公权,乃尚书(按:潘恩在嘉靖朝曾任南京工部尚书)公后,亦授为监军,镇守上海。
此衔一署,狐假虎威,晓谕六门,查点营兵,阅视城池,坐察院,名然理事燥脾。不两月而逃遁。约数载,金山卫指挥侯
怀玉(按:名承祖,世袭金山卫指挥同知)亦起义,募兵守城。周浦西六里苏家桥,此地有陆寅、王六者,棍徒也,截抢客米,
周镇乡兵出擒而即斩其地,余目击其斩首。故虽乱离,不可犯法,记此为戒。周浦地方虽小,打降极多。大富者虽少,而小康
者亦多。故强梁者立起议论,倡为先锋之说。分一镇为四境,每镇之富商店铺,或两数或钱数,各就其地,每目送与强梁为防
护焉。整备刀枪器械,置造旗帜衣甲,编十家为甲,练集乡兵,铸成大炮,以御抢掠。
此时余正在镇,日见其扬兵耀武。俄闻苏家桥纠合梁家角,并塘口诸乡兵,来报陆寅之仇。二更时分,东西发号炮,各家
惊愕。余起视之,见人人结束执械,思图混战。余亦同蔡超宗、唐鸣岐各持利械,从小路抄去,欲图杀一快畅。至会龙桥(按:
一作汇龙桥,跨周浦塘上),见上下戈矛旗帜随风飘扬,肃然待敌,睹此知地方之协力也。七月,闻李都督攻破嘉定,屠其城。
又闻破太仓,屠昆山,并复据苏州。八月初十日,闻破金山卫,侯指挥死难。后会一金山友言:清兵将红衣大炮及大小火炮竟
打东北面,打至一昼夜,城为火热,守者不能站,随倒两处,而兵马俱登。侯怀玉犹然巷战,杀伤者多,力竭就擒。李总督欲
使其降,不屈,而戮于府中府学之前,亦松郡之生色也。叔祖到周浦,随到黄窑湾刘洪家,要余同去,因在三十保内,地方烧
杀者多故也。杨于宣亦至周浦来会,方知亦移在赵行之西。阔别三月,无日不思,无夜不梦,及至相会,所言亦然。八月初三
日,李都督破松江府,沈犹龙力竭死之。据云:清兵俱用小舡载兵,将芦席遮盖,直至西门外登岸,府内人未知。马兵亦到,
杀入城中。有翁探花(按:翁英,华亭人,崇祯四年武会元)有勇力,背负犹龙奔出东门,被马兵追及而杀死,尸首亦无寻处。
清兵自秀野桥起火,直烧至东门外。南门起火,直烧至府前谯楼,俱为灰烬。北门四周俱烧尽,存者只有十分之一二。杀戮之
惨,较别郡更甚。余幼年到郡,看城中风俗,池郭虽小,名宦甚多,旗杆稠密,牌坊满路。至如极小之户,极贫之弄,住房一
间者,必有金漆桌椅、名画古炉、花瓶茶具,而铺设整齐。
无论大家小户,早必松萝芫荽,暮必竹叶青状元红。毋论贵贱男女,华其首而雅其服焉;饮食供奉,必洁其器而美其味焉
。真所谓云间锦绣,顷刻化为瓦砾之区。伤哉!伤哉!二十五日,李都督领兵破上海。先有本邑贡生王章侯(按:王世焯,号章侯
,官大理寺寺副)住居四牌楼,后移王伯达园内、近叔祖大西边。因他在扬州降清,豫王授为太常寺官,削发小袖、摆列仪卫、
乘坐宪轿而归,见者谓奇形异服也,欲招抚上海。不料起义者多,因而遁去。是日,潘公权领兵围王家宅,正欲烧剿其家,忽闻清兵已到,骇散而逃。
有奔至城边者,只见城上一派鲜红,乃马兵周围驰骤,寻人厮杀也。笳吹互应,喊杀连天。幸而大雷大雨,不至放火,杀
死数百人,即出令封刀。任凭掳掠,四五日而出示安民。城中自府城破后,奔走一空,今杀者潘公权兵居多。或有出外久而回
望者,有贫无去所者,应遭此劫,杀在其数。及晓谕安抚之后,有大胆者进城,抢而致富者亦多。大约李都督用兵,屡见其破
各府县,每每神出鬼没。如明日要攻一城,再不预先泄漏,直至黄昏,号角一响,各将官齐集,集毕即上马起行,星驰百里,
奠敢后至,敌人皆措手不及,无不取胜,未尝有打探的实而准备之者。破一城或由一处,必任意抢掠,满载而止。所以人人为
争利而先也,人人为夺取子女玉帛也,人人爱战而不爱守也。非比他人之兵,未出号令,敌已先知;未曾举步,敌早备之;或
有微功,将必夺之,所以人心解散,畏死而不肯战。成败之机,于此可见。我地自闰六月起,远商不至,米价甚贵,花布贱极
。八九月多雨。余同母亲避难在黄窑湾之西、外祖家坟山上,山在镇北六七里之地,周围多大河及危桥僻路,料兵马难至。树
木森郁,前有石墙,四面皆水,更有桂花廿株、苍松古柏、香橼橙橘,无所不有。照山高耸,可以望远,若曰避难,可云得所
。但连月阴雨,愁云惨雾,未免往来镇上,跋涉泥途。时恐兵临,难免乱离之祸。叔祖常使人至,要余赴镇买办食用诸物。一
日,正同徐凤在镇买物,忽闻如倒万丈之墙,裂声震耳,人皆狂窜,路口挤拥,儿啼女哭,直奔镇外里许,方知为大兵到也。
村间大宅,俱竖起降旗,上写“大清顺治二年顺民”。方知如倒墙之声,乃合镇关门下闼之声也。如此惊恐,亦非一次。每至
夜深人静,闻天上如砻米之声,四远皆闻,将近两月。自此而大户店铺,俱凑出银两,买猪羊各数口、米面各数担,舡载至县,投见李都督,称言周浦镇居民感荷天恩,不致骚扰,薄具犒赏
之礼,情愿归顺等语,因此至今太平,从无兵扰之患。九月,有孔尊伯(按:孔思,字贞伯、周浦人)者,系本县秀才,弘光时
有兵科时敏,乃海盐人也。题准一疏,为开海裕国事。内云招募农民开垦海中瞿山,能聚百人者,即授以宫而统辖之。孔尊伯
即倾家应募,招结百人,准备沙舡黄伞四轿,拜别亲友,前往下海而至瞿山。瞿山周五百里。元时有海盗方国珍据宁、绍、台
、温四府,僧号称王。如海内金堂、马迹、舟山等处,俱系彼巢穴,而瞿山有王府基在焉。朱太祖差汤和平方国珍,因见海道
诸山,风水攸利,故将百姓迁于内地,凿坏龙脉,禁绝三百年。而时敏欲垦以裕国,岂不难乎!尊伯竭资借贷,纠集多人而往。
一至其处,只见浩荡无际、人烟寥落,惟有柴苇树木、飞禽野兽而已。放火烧进四五日,惟见牌坊柱基、砖堆瓦砾犹在。砍得
柴薪,又无卖处。渔舡虽有,难与往来。羁留月余,败兴而返。返时不独羞见江东,而本县清兵已至,逗留在护塘相知家,适
逢其会。护塘一带海蛮,不肯剃头,正欲抗拒官兵,意图抢掳。值尊伯书腐之余,大言阔论,峨冠博带,情愿为首倡。杀牛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