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记

先付母亲,着妇女送归。即刻又将火腿十只并茶食藕粉之类送到,又请乔三余来看视。对父亲说:“汝因家乏用,多忧多虑,
遂成此病。今我归家,件件在我,还汝做小财主耳。”叔祖出任廿年,从未归家,亦未分析,此番归,欲有惠及我父也。不料
言犹在耳,竟成泡幻。

  十三年岁次庚辰,余十三岁。正月初二日戌时,父亡。其日外祖亦到,与父面言半日,至黄昏而问祖母还在南宅,越加气
忿,遂连连吐血。时余睡在父床,见云:“如此吐怎得好?”时婢秋云执烛,换郎妇捧头,忽上视曰:“不好了!快唤娘娘来。
”及母亲到时,把脚一挺,遂断气矣。呜呼痛哉!吁嗟我父兮敏质英姿,序叨冢嗣兮九鼎一丝。育我兄弟兮甘食美衣,持家雍睦
兮上下欢愉。胡冲年之撄疾兮医祷难期,才半世而仙游兮天地为悲。捐高堂之只燕兮廿载仳离,抛数龄之稚子兮无限惨凄。此
时举家怆惶,报叔祖已半夜时候。叔祖即起叹曰:“我说此儿养不大的。”

  时父生年三十有五,而叔祖年八十,故如此说。记此见得少者亡,老者视之原不多时也。随即发银四十两付管账黄文,又
请西宅定庵叔祖来同去买寿具,及备办殡殓之物。初三日早,叔祖同二伯父俱到,抚尸大哭。哭毕曰:“汝等不必忧,有我在
不妨耳。待丧事毕,大官我领去读书,二官大房抚养,娘娘独领小者守孝。”就择日成服,凡家人俱分布两疋,仆妇婢女俱做
白绵绸衫,因绵绸任上带归甚多,省得买布也。又择二十八日举殡。母亲不肯,叔祖立定主意,凂大伯、二伯来劝,凡亲族俱
来劝,余与母亲俱不得已而勉从。先做功德三日,开丧两日,排五糖饭执事,无论南宅北宅家人俱到,亲戚男女送丧者甚多。
先日定庵叔祖题主,次早发引。余此时虽少亦大哭,悲痛之甚,家人陈胜、张胜搀扶退蹜,直送至斜桥祖山。大伯祀土葬毕而
归。此番大费虽系叔祖,而我家亦大费矣。二月,祖母请大伯、二伯分家私。先使次婿李公繁将厅内衣橱台桌俱扛在祖母处。
余知大怒,未免费气。故祖母借此为由,请伯父来,其意要将父亲所遗交付掌管。一入其手,可使我母子无噍类矣。蒙大伯、
二伯作主,竟分膳田十五亩于祖母,其余悉母亲管业。幸脱奸谋之计,深感二伯之情。四月,祖母欲将西宅与晚婿沈暮春居住
,故家人黄文即先父乳伯、管数刘洪等共商议,将西宅借与姚君锡,得价银三十五两。其三十两完甲内漕粮,存五两还已亲娘
,因前母舅定亲借银镯一对也,从此僦去为失业之始。东宅后即元之伯住宅,元之者同族五服外伯也,邑庠生,曾中副车,据
云拔贡,亦未必然。势利炎凉,虚铺门面。至如我叔祖家居时,两日一次,必来作揖,问候起居,大都如此,人皆呼之为大爷
。面红鼻赤,貌陋心险。他因住近,先父在日,每事必来商议,甚是亲热。有子一,字习卿,不幸早世。遗孙三,长馨远、次
思雍、幼西苓,向欲与吾父同请先生,我父欲自便不允。不料父亡后,定庵叔祖云:“父七已终,学不可废。元之家有先生,
不妨相从。”而元之竟云:“学生已众,明年同请可也。”我虽不肖,视其孙作为虽同调,而视彼不屑也。蒙父友罗三官来说
,往褚武举家从罗先生读古文文章开笔起。先父在日,时常有病,服药调治及亲友往来交际,门面大,家内虚。及至亡后,清
理当票,共典银九十五两,因将西宅僦价完漕外,余存白米廿担。其年米价顿贵,每担二两八钱。母将此米粜去,赎取当物回
家。门头交际又省,甚觉安然。无奈祖母三日一吵闹,五日一费口,习以为常。故叔祖主意,要将母亲与祖母各自住开,我等
不肯而止。二十三保家人顾酉有一妹,年已十三岁,正好役使,九月内母亲着人去唤,其母约定十月初二送来。约初二者,世
俗以十月初一为下元节,大家小户必祭其先,为农事告成也。祭其先必有祭余,使其女吃过而送来者,亦母女之至情也。不料
祖母知觉,先期自己下乡,将此女轿中带归,藏在家中,并无人知。才过两日,我见黄妈妈袖钱一千,后领一人,将袱裹钱数
千竟到祖母家去。细访之,乃知卖其女也。卖不数日,即与外甥五姑娘之子叶官定亲,盘去盘来,甚是体面,请友请客,闹热
异常,竟将我母子视为陌路,普天之下再无第二家矣!未逾月。又将二十三保田二十三亩,朦混于叔祖处,批授外甥叶官。此田
系先祖用价买者,向来是先父取租。祖母因分家不遂,假先祖在日,曾许五姑娘者,节次要叔祖批照。叔祖一时误听,觉批。
及余知问,悔无及矣,明明夺占。今叶官亦死,可以舒恨,岂料祖毋老景伶仃,当为偏爱者戒。

  崇祯十四年辛巳,十四岁。其年正月,家人妇女传送是非,祖母与母亲不和。叔祖立定主意,要母亲搬去老宅内居住。老
宅在馆驿弄,门前有照壁、旗杆、大厅,厅后即楼,共三进两厢,原系我祖与叔祖同住者,乃曾祖所遗,后因叔祖中后各买新
宅住,将此做祠堂。在楼下门面周围尚有六七家人分住,内中一应修理砌灶等项,俱叔祖发工料支应,及至临去又送银米柴炭
食物之类,三朝五日必来看视,又要将余兄弟与大伯二伯分养。此议才举,祖母即去谤言,道我等素性顽劣,不学好,不习上
,若一来连学堂内多不好也,故尔遂止。二月初旬,从瞿先生读书。先生讳警臣,老儒也,案首入泮,甚用功,学生皆成材者
。唯有韩雨泰及朱修可与余年齿相若,情义相投,意气相合,今二友俱入学夕余不肖及今犹恨也。三月至九月无雨,江南大早
,草木皆枯死。

  我地向来无蝗,其年甚多,飞则蔽天,止则盈野,所到之处无物不光,亦大异事也。是时闻四方流贼大乱,我地戒严,百
姓惊惶。年岁大荒,冬,道上饿者无算。章知县设法赈济,男子在城外演武场、山川坛等处,搭盖草厂,煮粥给食;女子在广
福寺、积善寺给食。有等不屑去关粥者,赴县领票往各铺贱买官米。官米者,大户乡绅捐助之米也。种种惨状,难以尽述。死
者日在城门口数之,必以百计。西南北三门外义冢处,皆掘大坎土坑,周围筑墙,土工每日用草索一扛三尸,横拖竖抛,不日
填满。桥头路口,遗弃小儿无数,真所谓父子不相顾,兄弟妻子离散,余乃目击者也。九月,外祖借当物,言坐吃山空,须得
生意动用便好。母亲即将金坠领一副、金看簪、金丝髻、金簪、金梅碗、金灯笼环、银帐钩、银油注、银杯、银油碟、银裙带
、银镯、珠髻、珠花、珠龙、珠冠、珠钏、珠看花、蜜珀珠花四对、蜜珀念珠等项,收拾在一大宝匣内,并绸缎软衣一大皮箱
,在二伯母处押银八十两,付外祖持去。后竟无还,而二房又被荆兵抢光,此项竟化为乌有。余家金珠细软之物,实完于此。

  十五年壬午,余十五岁。是年春,民死道路、填沟壑者无算。

  大家小户俱吃豆麦,面皆菜色。孟子谓民有饥色,此言始信。沿街满路,有做烧饼卖者、做豆粞饼卖者、杀牛肉卖者、将
牛血灌牛肠而卖者、将牛皮煮烂冻糕而卖者。更有可惨者,卖诸可食之物,稍随意即被人抢去。买者亦然,在手捏不坚牢,即
被人夺去如飞,赶着必然咬坏。余此时幸有陈米数担及豆麦数石,日逐动用。

  二十三保家人妇女数口来就食,一日两餐,渐渐扑地而死。余家墙门外有深廊,又有照壁隙地,每晚将水泼湿则可,稍乾
即有就死于此地者矣。又有身上衣冠端正,肩负包裹,俨然步履,顷刻倒地而死。余其年初出交与,夜必饮酒,更深而归,若
从馆驿桥过,必有死尸几个在焉。更有暗处,或脚踢着,或身上走过,知必死尸。至今见死人而不惧者,因经见多也。四月,
往东乡舍内斫麦。有租户范杏者,有努力、有急智、有乖巧,在村中呼么喝六。其年,余亲见其将榆树皮做饼食,并蚕豆叶亦
炒食,掘草根茅根大把食之,其惨如此。地之广也,掘草根剥树皮者,所在皆然。光景萧条,人心思乱,桥头巷口,遗孩满路
。如县桥阁老坊尚未造完,上搭荣架,下弃小儿,日有百数。章知县(按:名光岳,字茂暗,临安人)经过则群聚而哭,知县即
停舆着管班买饼赏之,一日两次,日以为常,然终无救于死。不料有恶贼拣肥壮抱去,杀而食之。如火神庙一人迁移,将小儿
肉煮烂,冻一瓦钵,偶有见者,肉内有指头在焉,故尔败露,拿出送官。荷花池上一人,不知杀过许多,邻家常见其抱小儿回
去,此时有疑其歹意者,俊其出,直入视其灶,煮小儿肉熟焉,亦拿出送官。西关外有一老妪,常抱小儿回去,亦有疑者,伺
而察之,亦杀而净洗焉。南门外夫妇二人,亦常抱去,邻人疑之,闻其家有香味,异于常者,怪而问之,则遭詈骂,强而视之
,烹小儿在锅也,其惨又如此。幸章知县立将此三男二妇杖毙在县场上,其日大雨,看者甚多,杖至二百方死,人人忿恨。至
半夜,又大雨,其妇复活,扒至县东街上,天明被众人打死。又有村中放火杀人者,章知县亦将其立在木桶内,活活烧死,抢
劫者立时枷死,幸而不至大乱。五月,有友沈烈卿来盟。沈家计富厚,父母惟一子,少年毕姻,意气慷慨,情义相投,家中财
帛任其所为,从四牌楼王先生读书,先生住宅在四牌楼,即今沈懋石居也。前有大厅,厅后有池,池后周围俱峰石砌驳,池中
有大假山,峰岚叠翠,水中蓄朱鱼。池北乃一敞轩,临水两傍皆精浩书房。同馆者蒋公孝、陆佛官。佛官系余家近邻,先同沈
烈卿来候,我亦答拜,彼此往来,遂成知己,因择十友而盟焉。此时王室凌夷,人情叵测,非党不行。如流贼猖獗于中原,即
我省庐、凤、安庆等处,俱遭屠戮;李闯挥戈于川陕,地方失守,草木皆兵,民心惶惑,强梁蜂起。有志之士,皆欲攘臂而(下
缺半页计一百六十八字)。酒间言及余事,余听说今不拘管,将来必有覆宗之祸,今不肯住我家,而不听我约束者,有母在也。
今将母托亲家领归,则无所依借矣,自然住我家也。住我家而严禁书房不容外出,市井之类可绝,保全善策无过于此。故外祖
即将母亲请归周浦,余不得已而住叔祖家矣。沈烈卿亦被县公拿出,因曾取过童生案首,故尔垂情,薄责十五板,经画数月竟
成瓦解。

  十六年癸未,十六岁。是年在叔祖家从东阳卢先生读书,同馆者叔祖幼子三叔也,外甥杨于宣也,杨有韩也。三叔字寅龙
,于宣初字以清,有韩尚未有字。余自父亡之后,名曰读书,任情放荡,顽梗异常,十五年分竟废务外,心散气浮,口无好语
,及至叔祖拘管之后,一字写不出矣。初在馆中,足不至外,厌闷之极。

  几月之后,三叔、于宣与我情投气合,另有一番缱绻之情。三叔已亲娘所生,此时年尚幼,极巧利,初学书即写好宇,读
文数遍无不烂熟,但性不常。因继于大伯,称长兄为父,故称我为兄。一月之内或有两日疏焉,其余则心腹视我,肝胆吐我,
欲期无限之相处也。后不数年,竟如泡幻。大伯生姊嫁杨孟途之长君,字龄如,生于宣、有韩兄弟。于宣此时年仅十三,眉清
目秀,志大性聪,有心腹,有情意。因曾继于我二伯,故亦称我为兄,待余甚厚,曾盟于皓月之下,期我于云霄之上,愧余不
肖,负彼初心。

  是时兵戈载道,风鹤皆惊,惟恐远离,魂牵梦寐,倏经廿载,各无变更。八月,议三十保何宅亲。何住江桥之西南,地名
王家庵,有竹园百亩,因役重差烦,欲将竹园六十亩送于叔祖。叔祖此时正欲避兵于三十保,为地多梅竹而可躲藏故也,特凂
何嗣宗作伐,亦经卜吉,求取大月帖,又恐余有不允之意,令我自去观看,三骑马早去晚归。其年太旱,虬江底下尚掘深井打
水。约定八月二十四日行聘,送去报帖,而余心中自有别约牵挂,又不敢形之口角,偶与天飞兄有小嫌,借此不问叔祖,竟如
周浦。叔祖疑我不悦此亲,因而遂止。后闻其女四德俱全,可惜错过。余自八月中至周浦,九月没旬方归叔祖家,不一月而卢
先生回浙,徐先生来权冬。

  十七年甲申,十七岁,是年多雨。三月,同叔祖往杭州,时因松郡董羽宸开府浙江,叔祖为任内旧未完而往也,经月而返
。周浦做目连戏,母亲来寻,我亦不去。五月五日,余在捧日堂内,正同叔祖、大伯、二伯、三叔、大兄及先生于宣家晏,俱
用金杯酌酒,日色照耀,光如闪电。忽报沈伯雄来,觉怆惶之状,手持小报云:四月二十五日,闯贼攻破京师,崇祯帝自缢煤
山等语。叔祖闻之大惊,大伯、二伯俱失色无措,遂收拾杯盘,斟酌避难。不一日有大报到,民间吽闻。又不一日,报福王监
国南京。又闻即位称帝,先红诏,次白诏,俱到,乡绅官府哭临带孝。是时我郡太平日久,民不知兵,饥荒连岁,人思奔窜,
老幼不宁,讹言日至。倏传城市夜有猴精作怪,到处敲锣击竹,更有目见其形者,群起而赶,赶至天明,毫无影向。如此而大
家小户,卧不贴席矣。又闻山海关总兵吴三桂请借清朝兵马入关,攻破京师杀剿,闯贼畏势不战,竟将宮中库藏并各衙门及公
侯伯家金银宝贝尽数掳掠,装载车马之上,驱而之西。吴三桂追之,清兵又分兵南下矣。又闻四镇兵马抵敌不住,败由海道而
来抢掠矣。时常夜半讹传,怆惶奔走。士大夫之家,俱练习家丁,教之枪棍,树兵设械,鸣金击拆,张威耀武,各为防护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