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询录


  六五

  有心做出来的,是有心知识;无心做出来的,是无心知识。做得不好的,是不好妄心;做得好的,是好妄心。除却此,那个是道人本色?

  六六

  庆曰:“睡着不做梦时候,既无一物,何以鹘鹘突突不明彻?”渠曰:“血气障蔽,所以鹘鹘突突不明彻。一切放下,食欲渐消,血气渐渐清。血气清,所谓无一物的,才得明彻。睡着的是浊气,做梦的是幻情,气清情尽,不打瞌睡,亦无梦幻。”

  六七

  此时学者,多在妄心上做工夫,谓除了妄心,都是道。不知妄心皆见境而生,境灭心灭。古人谓一切如镜中影,皆幻有。愚人不知,必欲远离;惟其远离,辗转成有。又谓以幻心灭幻尘。幻尘虽灭,幻心不灭;幻心虽灭,灭幻不灭;灭幻虽灭,灭灭不灭。或有通此一窍,又落有无。谓行所无事是率性,率性就是圣人。又谓现前昭昭灵灵的,就是鸿蒙混混沌沌的。又谓第二义,就是第一义。又谓后天就是先天,曰行,曰率,曰义,皆可名言。有名言,皆落相;有相皆物也。今之学者,只透得率性之谓道,透不得天命之谓性,此所以不能超脱凡情,个个都是害病死,个个没结果。

  六八

  一日,同秦忠卿往馆,访友忠,说干好的也是心,干不好的也是心。渠曰:“如此说心,是个不好的。”或曰:“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渠曰:“如此说心,是个习成的,良知岂用安排得!此物由来自浑成,如是会去还较一线。这一线,便隔万里。”

  六九

  庆问学人,一江清水,浅处可以见彻底,深处不能见彻底,何谓也?学人不能答,询渠。渠曰:“眼之明,有限量。”学人譬诸火。渠曰:“火之明,亦有限量;日月之明,亦有限量,囿于形也。有个没限量的,不囿于形、超于神明之外,是谓元明,照破三千大千恒河沙世界。

  七0

  一切妄心皆幽暗,崖前鬼魅隐不发,是谓引鬼入宅,照破烦恼;是弄鬼眼睛,但有造作,皆鬼家活计。幽暗中亦增幽暗,安能透向上?既知向上,大光明藏大受用,安肯栖栖?凡情世界,受此魔昧之扰,只恐识趣情深,不能一时便得解脱,只当于妄心内了此妄心,是谓就鬼打鬼,一番情尽,一番清虚。只此清虚,便是大光明藏消息,一一情重,一一清虚;只此清虚,便是大光明藏渐次。

  七一

  邓庆回酆州,未及三月而返,不顾为学。渠曰:“鄙哉!”叱曰:“世情断丧人,太煞容易。”化甫曰:“千古圣人命脉,岂是这等人承受!”不久,化甫亦退席。渠曰:“世情断丧人,太煞容易。”

  七二

  一日,坐楚倥茅亭,闻鸡啼,得入清净虚澄,一切尘劳,若浮云在太虚,不相防碍。次早,闻犬吠,又入清净,湛然澄沏,无有半点尘劳。此渠悟入大光明藏消息也。

  七三

  先天者,天地之先也。天地之先,更有何物?无物,更有何事?后天者,天地之后也。天地之后,始有物。有物始有事,有事中无事,有物中无物,便是透先天妙诀。

  七四

  今之人不曰起念,而曰起心;不曰有情,而曰有心。盖以念之与情,虽皆幻,妄缘机而有,机缘神而有,神藉元明真心而有,故有所谓心好心不好,性善性不善,种种之见不同也。神随机转,机随情念转,情念有善有恶,神机可以为善为恶,皆幻化也。元明真心是转移不得的,情念不能及,神机不能入。故曰:“炳焕灵明,超然而独存,与神机迥不相干。”故神机有生灭,元明真心无生灭也。惟神也,藉赖元明,故有不可测之妙机,缘神而生,故活泼泼地。至若元明真心,普照恒沙国土,广鉴一切,有情可以知蝼蚁之声,可以知两点之数,可以知草木痛痒,日月照不到处能照之,神明察不到处能察之,神机功德可思议,元明功德不可思议,是谓大明,是谓大神,是谓无上,是谓无等等是。故照可以言心,寂可以言性,不可以言命。命也者,玄之又玄也。

  七五

  凡有造作,有思辨,有戒治,有持守,有打点,有考究,有为之学教也。初机谓之修道,行则行,止则止,睡则睡,起则起,不识不知,无修无证,日用常行之事,鸢飞鱼跃之机,无为之学教也。儒者谓之率性,大寂灭海,大光明藏,超于言语思想之外,不在人情事变之中,难以形容,难以测度,不属血气,不落有无,不堕生灭,是谓向上事,是谓最上乘,一名“性”、名“命”。教脒,有心是欲,有欲不能入道。道无意,无意则虚静;虚静则灵明,灵明则可透性命之窍。

  七六

  今之书生志于富贵而已,中间有窃道学之名、而贪谋富贵者,跖之徒也。或有假富贵,而行好事,存好心,说好话,干好事,尽忠报国,接引贤人,谓之志于功名;似也,谓之志于道德则未,谓之德;似也,谓之妙道则未,妙道与富贵功名,大不相侔,假富贵未能忌富贵也,志功名未能忌功名也,未忘欲也。欲者,理之友,故曰妙道则未。

  七七

  天下极尊荣者美官,妨误人者亦是这美官;人情极好爱者美色,断丧人者亦是这美色,打得过这两道关,方名大丈夫。

  七八

  修养的,脱不得精气神;修行的,脱不得情念;讲学的,脱不得事变,皆随后天烟火幻相,难免生死,故其流弊也。玄门中人,夸己所长;禅门中人,忌人所长;儒门中人,有含容、能抚字、蔼然理义之风,只是他系累多,不能透向上事,若海中维伸出头来,拔不出身来,都是上不得岸的。与他人处,亦能妨误。佛家以明觉为迷昧,儒家以明觉为自然;佛所忌,儒所珍也。所谓本觉妙明,模糊不透,安能脱去凡胎,超入圣化之中?

  七九

  真精妙明,本觉圆净,非留生死,及诸尘垢,乃至虚空,皆因妄想之所生起,此言性命真窍,原是无一物的。今欲透上去,必须空其所有,干干净净,无纤毫沾带,故曰心空及第归。

  八0

  心、肝、脾、肺、肾,五脏之名也。今之人,皆指肉团之心为心,其中一点空虚,曰神明之舍。以六尘缘影、昭昭灵灵者为心,犹为认贼为子,况以脏腑为心乎?学者不知心,不知性,不知命矣,其何以脱凡情,离色身,超入圣化?

  八一

  儒者之学,变化气质而已;全真之学,调养血气而已;禅那之学,种下善根而已,既非超群逸格之才,又无明师指点,执定寻常伎俩,无过人颍悟,终亦必亡而已矣。

  八二

  学到日用不知,不论有过无过,自然有个好消息出来。见有过,则知无过好;见无过,则知有过不好。好不好,皆迷境也;反不如百姓日用妥帖。尧之安安,孔子之申申夭夭,才是乐,才是学。邵尧夫浑是个弄精魂的人,白沙打住吟风弄月船,阳明且向樽前学楚狂等意,与尧夫同,不得与尧孔同。除了他这些好意思,才得安安申申,才与百姓一般妥帖,才是道人本色。学百姓学孔子。百姓是今之庄家汉,一名上老。他是全然不弄机巧的人。

  八三

  古人论学,只说夫妇之愚与知。又只说百姓日用,及其至也,说圣人中间许多贤才智巧之士,都说不著他。百姓是学得圣人的,贤智是学不得圣人的。百姓日损,贤智日益;百姓是个老实的,贤智是弄机巧的。一个老实,就是有些机巧,便不是。

  八四

  孔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才是一个真百姓。学得一个真百姓,才是一个真学者,才是不失赤子之心,无怀氏之民也,葛天氏之民也,此之谓大人。

  八五

  道学之倡,已千百年,中间能有几个人学得成个孔夫子?其弊也,所宗者孔子,所学者朱子,视“一贯”之旨,如天之高,不可阶而升也。不知百姓皆一贯也。孔子示人以一据可画者言之也,指天机而言也,更有画不出来的,机缄不露,才是到家。

  八六

  程子动亦定,静亦定,作定性论。白沙曰:“定性岂能忌外物,寂而常照者性也,未尝不定?程子认识神作性,古今不达向上一窍,皆认识神为性也者,不落有无者也,而于何处加定之之功?此程子之学,所以不得到家,虽造到廓然大公,还有个公在;物来顺应,还见得有物在,岂能忌外物?所以致学者,不知本心,而有求心之弊。照而常寂者心也,曰寂则无查考,却于何处求之?是认念作心,认意作心,深造者认神作心,认机作心,故有曰神明之舍,有曰方寸之间,种种方所言心,妄上加妄,终无了期也。本等是一江清水,被这迷人搅起波来,故曰依旧落迷途。”

  八七

  水原无波,谓波非水,不可也。镜原无像,谓像非镜,不可也。执波为水,迷失本净;执像为镜,迷失本明。波尽水净,澄然湛寂;像尽镜净,朗然虚明。

  八八

  潜鱼水底传心诀,栖鸟枝头说道真。此非上下察乎?程子赞曰:“活泼泼地,宜致思表天机之动荡也。”或曰:“无机之前,非太始乎?太始之始,非太玄乎?”渠曰:“太始之玄,是谓真玄;太玄之始,是谓无始。无始也者,无生之藏也;真玄也者,玄元之天也。无生之藏,是谓大定;玄元之天,是谓大还。是定也与是还也,无鱼之潜也。无鱼之潜,将何传焉?无鸟之栖也。无鸟之栖,将何说焉?无可传者,是谓本心;无可说者,是谓妙道。得本心者,谓之得诀;归妙道者,谓之归真。此诀之外,非真决;此真之外,非玄真。由是而究焉,可以知性命之旨矣!

  八九

  阳明诗教:“却邻扰扰周公梦,未及惺惺陋巷贫。”讽孔子:“一窍谁将混沌开,千年样子道州来。”讽周子:“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休作郑康成。”讽朱子。

  九0

  阳明诗教:“但致良知成德业”,乱草草事。“只是良知更莫疑”,拨草寻牛事。“直造先天未画前”,望见白牛事。咦,他的这条件,犯人苗稼,管取收拾不彻。

  九一

  恶动之念,咎也。知其为咎,则终日动而无恶。喜静之念,咎也。知其为咎,则终日静而无喜。无恶则动亦定,故终日动而自不觉其动也。无喜则静亦定,故终日静而不觉其静也。是谓动而无动,动可静矣;静而无静,静可动矣。一动一静,无非造化妙机,圆融不滞,某如是,天地亦如是。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次补之哉!

  九二

  有问学人:“那个是汝的妄心?”人曰:“汝问我的是妄心。”又问:“除了妄心,那个是汝的?”人不能答,问渠。渠曰:“除了妄心,是汝的。”人又问:“那个是汝的真心?”人曰:“我答汝的,是真心。”问:“除了真心,那个是汝的?”人不能答,问渠。渠曰:“除了真心,是汝的。”

  九三

  古之学者,登了彼岸,才渡此岸人。今之学者,尚在此岸,船也不曾寻见,便要渡人过河,皆是狂心未歇。故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古之学者,未登彼岸也,如驾一叶之舟,过东洋大海,洪涛巨浪中,望见彼岸不得到,危疑生死之际,有甚闲心肠去寻起人来度脱。

  九四

  太上忘言之道,神不得而与,化不得而入,况精气乎!精气不得而与,况形之相禅乎!是故不能忘形,非大化之道;不能忘精气神,非超生之诀,谓其有也,不有则无,皆非太上忘言之道。

  九五

  虚则入道之门,致静之要也。致虚存虚,犹未离有;守静存静,犹陷于动。致虚不极,有未忘也;守静不笃,动未忘也。事情扰扰,安能致虚?不虚,安能致静?不静,安能清净?

  九六

  上仙之学,谓精神凝定,纵能与天地同其悠久,终须败坏,故舍之而不炼养。昧者谓其荒唐,无有下落。不知精神之外有个大觉海,汪洋澄澈,无有边表,反观神明功化,如游月宫而观萤光一也。清净一窍,乃大觉还消息,忘得神机,即透此窍。脱胎换骨,实在于此。

  九七

  官安吾曰:“众人之欲,自尧、舜为之,皆天理之流行。尧、舜之天理,自众人为之,皆人欲之横肆。”渠曰:“尧、舜在三界外安身,三界内游戏,饮食男女,皆妙有也。众人在三界内安身,不知有三界外玄旨,饮食男女皆纵情也。学者见解在天地万物外,运用在天地万物内,未超数量,有而难化。渠寄身在天地万物内,作用在天地万物外,超于数量,大而能化。

  九八

  俗种凡胎,根深蒂固,苟不脱胎换骨,是亦世情怀抱,贪求出世玄旨,岂不难哉!

  九九

  事就是理。有个理,就是烦恼。一切是妄,有个妄,就是烦恼,向止之学也。不管他是理也,不管他妄,只任地等蓦直做去,就是无心道人,行所无事,其智亦大矣。

  一零零

  季文子三思,思之不多,孔子嫌其多。周公之仰思,思之多,孟子不嫌其多。盖以学是不当思思之,其事惑,是其思也;非学周公,是当思思之,其理明,是其思也。是学《南询录》所记渠言如此。渠亦如此,学亦如此也。自透关人视之,谓渠在世界外安身,世界内游戏,一切皆妙有也。未透关人视之,谓渠言在世界外,行在世界内,一切皆纵情也。其所以颠三倒四,世情中颇有操守者,尚不如此,安能免人之无议也?呜呼,以幻修幻,就鬼打鬼,犹未离有,而况其著意如此者哉!

  一0一

  渠自赞:质直似宋儒者,风流同晋世人豪,飘逸类唐人诗思,趋向在羲皇之上,以天地万物为刍狗,以形骸容色为土苴,七情六欲听其使令,一颦一笑是其变态,做出来惊天动地,收回去敛迹藏踪。不在于人,不在于天,象帝之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