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询录


  二五

  江问合用工夫。渠曰:“一切放下。”江曰:“只这的。”渠曰:“不这的,便是求解脱。”江曰:“莫不落顽空。”渠叫江,江应。渠曰:“你几曾顽空,叫着即应,伶伶俐俐,天聪明之尽也。”渠向江云:“但有造作,便是学问。性命上无学问。但犯思量,便是人欲。性命自会透脱宗下明白,当下便了性命,是个玄门以神为性,气为命,便落第二义,便在血气上做去了,便在游魂上做去了。纵做得长生不死,也只得守其尸耳;纵做得神通变化,也只是精灵之术,于性命迥不相干。神有聚散,性无聚散;气有生灭,命不生灭。

  二六

  之全州,因谢月川见陈虚峰,留书房夜话。渠问虚峰日用工夫。虚峰曰:“我没工夫用得。”渠曰:“任等则与常人情状是一般。他吃饭,你也吃饭。他睡觉,你也睡觉,便无分别去也。”虚峰曰:“我与他睡得不同。”渠曰:“任等便是有我,必是你与他,是一般吃饭,是一般睡觉,便是泯然无复可见之迹,便是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不藏身。如是机轴,自然虚而灵,寂而妙。”

  二七

  学得与常情,是一般吃饭,一般睡觉,如痴如呆,才是好消息。

  二八

  西山强渠还乡。渠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亦可以说他不还乡乎?周濂溪,道州人,终九江。朱文公,建安人,居徽州。苟世情不了,皆有怀土之思。我出家人,一瓢云水,性命为重。反观世间,犹如梦中,既能醒悟,岂肯复去做梦?束芦无实,终不免为寒灰;不思超脱,必定堕落。马援,武人也,上不肯死于儿女子之手。大丈夫担当性命,在二界外作活计,宇宙亦转舍耳,又有何乡之可居,而必欲归之也!”

  二九

  时有善子平数者,推渠造化这几年不利,幸得丙火焚甲木旺气。渠曰:“我任有生的,子平算得人测度得,祸福加得,造化播弄得;我那无生的,子平算不得,人测度不得,祸福加不得,五行播弄不得。”

  三O

  丁巳年,登岳阳楼,游吕仙亭,泛舟洞庭。四月四日,抵武陵。曩寓云南,有“一筇直渡武陵津,游遍巴山十二春”句。十二年后果抵武陵,参道林于万点桃花村落中。道林胸次,与青天白日一般。其学以慎独为宗,工夫在几上。干,渠曰:“须在诚无为理会,才是几先之学。诚则神,神则几自妙。研几落第二义,堕善恶上去了,总是体认天理之流弊。道翁受了甘泉体认毒,毕竟变化不得,不能见道。道翁临终曰:“我说死容易,那个晓得死这么难。”翁可谓安命矣。不能造命。安命有生有死,造命无生无死。

  三一

  岁尽,过酆州龙潭寺,华阳王府生于瑞启,与王延与语、与仆、与舍、与田地,安渠徒众上。荆南徐东溪于舍前建庭房三间,为又憩之所。渠云游湖海,多得高人贵客扶持,无小人之害,得以专心致志这件事,鬼神默佑之恩也,岂偶然哉!

  三二

  渠之学,谓之火里生莲,只主见性,不拘戒律;与人无别,而有主宰;风波之内,可以泊岸。此理本自昭卓,领荷不易,神明默契,不假工夫,无事而心自静。心静而神明自清,而机自活,人悟自妙;悟妙而道可证矣。

  三三

  与刘洞衡话于龙潭。方丈叙及孔子五十而学《易》。衡曰:“我们如今讲究的,就是《易》。孔子学学这个,若去“有过”、“无过”上观孔子,便不是圣人;大机大化大运用的妙义,便不是圣人之学。

  三四

  己未三月,到荆州,与张太和共谈半晌,如在清凉树下打坐。和曰:“我在京师,风尘难过,故又告病回家。”渠曰:“你好见得有风尘?”和曰:“我还见得有风尘。”又曰:“如今还有许多烦恼。”渠曰:“分别烦恼菩提,却世情不能混合。不惟被烦恼打搅,亦被菩提打搅。”如此学解,非了义法门。此学以见性为宗,烦恼菩提俱皆分外。

  三五

  复酆州正庵主人曰:“儒家论性,总归于善。佛论性上原无善恶,此所谓最上乘之教,免得生死。”有言儒家在事上磨练。渠曰:“说个磨练,就有个事,有个理,有个磨练的人,生出许多烦恼,不惟被事障碍,且被理障。欲事理无碍,须要晓得就是理欲透向上机缘,须要晓得理上原无事。”

  三六

  或曰:“以坚性为宗。有此宗旨而已,情欲宛然如云中日,波中水,本色不得呈露,如何得以见性?”渠曰:“性宗之学,如彼岸有殿阁,八宝玲珑,迥出寻常。我原是那里头人,不知何时误到此岸来了。投宿人家臭秽不堪。忽有长者,指我彼岸。八宝庄严处,是我家当。我未曾见,今得见之。一心只要往那里去,此岸臭秽,安能羁绊哉?”

  三七

  凡有作则有意,有意则有情,有情则有流转;无作则无意,无意则无情,无情则无流转。

  三八

  江西慈化寺僧守约寄书,有“省力处即得力处”句。又云:“以见性为宗,一切拚下,则心虚理得”。此是修到透关的,更无别法可息轮回生死。如别有法,则不能与本分相应,奚能开示悟人佛之知见?

  三九

  执知见为实有,此众生知见。达知见无实性,此佛知见也。

  四O

  专去烦恼,垢尽理明,此小乘教烦恼即是菩提。事理混融,此大乘教。只主见性,烦恼菩提俱皆分外,此上乘教。上乘之学,专透性命,玄元之一窍,不在神机上干,不在事情好与不好上干。

  四一

  自宋以来,学孔子的流落情念,学老子的流落法术,学佛的流落空寂。宋儒之学行于世,孔子之教衰;平叔之学行于世,老子之教衰;神秀之学行于世,古佛之教衰。

  四二

  一日往探叶品山,论及睡着不做梦的时候,此是没沾带去处。言思路绝,烟火泯灭,五丁不能致力,六贼不能窥测,是谓上机缘。玄之又玄,这个玄机,彻上彻下,所谓神光独耀,万古徽猷,包含宇宙,照彻今古,天地有坏,渠则不坏,诸佛之妙心,众生之命脉也。

  四三

  上乘觑破性命机关,有情无情,皆所不论,直造佛祖门庭,小乘大乘,皆不屑为,此乃教外别传,没能所、绝踪迹,超于言语想相之外者也。至哉玄机,妙哉秘义!今之学者,有个道理,有个学的。人人与理为二,则堕两边之见,又有一等,以世事另作世事,以学问另作学问。干世事时,黾勉从事,忘了学问;干工夫时,沉潜理趣,违误事为。古之人,勤事者,莫如禹。必待水上平然后学,则八年在外,皆苦趣也;当事变者,莫如周公。谓公必待流言止然后学,则三年居东,皆尤危也。心迹之判久矣,虽久于学问者,未能混融心迹为一,纵横无碍,其弊安在哉?

  四四

  人在众生之中,智巧固优,苟不知学,比众人犹苦。何贵于智?学者于众人之中,知学固忧,苟不了道,比众人犹苦,何贵于学?天机在人,分分明明,停停当当,活泼、圆融、透彻。当动时自动,当止时自止,加不得一毫人力安排布置。凡人动静语默,干好干不好是他。其所以生天、生地、生人、生物,春夏秋冬,风云雷雨,飞潜动植,皆是他在变化。百姓日用,用此也;率性,率此也。此是后天道,若堕其中,即有生灭,难免轮回,纵虽晓得向上事,难以透入。

  四五

  但动念即属境界,有善有恶,与无善无恶面目,另是一样。凡圣消息,于是乎分矣。超出动静语默者,无善无恶妙机也。才有著,不拘好歹,俱落境界,而非本来面目。不露面目时,是个甚么模样,说似一物,即不中。有著的,是有心知识;不著的,是无心知识。

  四六

  如今眼前这些人,一往一来,动作的都是本色,不曾加添一毫意思安排,我们参及究到这等去处,才得妥帖。久久心法双泯,就与亦子一般,浑无挂碍。到此地位,日新又新,火然泉达之机,自有不可遏。到头消息,岂易言哉!

  四七

  当机拂逆时,不容不怒。当感伤时,不容不哀。文王之赫怒,孔子哭之恸,皆发而中节,天机不容自己也。学者不达孔文这一窍。当怒而怒,谓之动客气;强执而不怒,谓之有涵养。与文之帝则,孔之从心,大不侔矣。

  四八

  夜间梦幻,是游魂把识神到处引将去了,曾所未见境象见之,曾所未到处到之,与日间情念,同一妄机之展转也,均谓之幻。幻也者,从无中生有,从无中而灭,本非真实,何足系念?一切情念,依机而起。机依神,神假真心妙明,无端变态,生生不已,透妙明真心,寂灭现前一切,生灭自然,潜消默化,虽自己亦不得,二与其机之神也。

  四九

  学问不的当人,每谈世事,却有滋味,有情趣,一句延一句,一事延一事,不觉漂流去了。学问的当人,非不谈世事,其心淡然,无欲无情,一句两句,三四五句,就没有说的,不相这等人,做不得主,以致葛藤不断。有等做工夫的与不曾忘见的,于世事亦少谈论,有物在心,学问亦未的当,于世事无情,于道理有情,均不是忘机之流也。

  五0

  见道之人,游戏三昧,一切情念不能系;苟非其人,举心动念,皆是无明障碍本性。见道之人,悔过也好,收敛精神,保合太和,元气不悔也好,放荡形骸之外,心旷神怡;苟非其人,悔则堕外道,不悔则惰世情。

  五一

  学问以同流合污为混俗,以肆情徇物为率真。与其同也,不如立己于峻;与其党也,不如踽踽凉凉。和而不同,群而不党,非学问明白脚跟稳当者,不能终日乾乾,夕惕若无咎者,学者不可容易撒手。

  五二

  书生泥于旧见,谓佛自私自利,不如他圣人万物一体。佛者,妙觉也,乃大智之别名。世界在大觉理中大海之一浮沤也,皆幻化。自佛视之,时藐然其至微也,故其立教,以出世为宗。儒者在一浮沤中,尚且钻研不出,敢望其领是道乎?苟非超群逸格之才,不足以担当此道,古今罕有其人,岂可责备书生辈!书生且不可,况其全真之徒欤,况时流之禅欤!

  五三

  讲圣学的,脱不得秀才旧套子。虽说情顺万事而无情,终是有沾带,饶他极聪明,会修为止,透视前的向上事,实难悟入。

  五四

  情顺万事而无情,即物来顺应义,不如在廓然大公上理会。在廓然大公上理会,更不如内外两忘。

  五五

  事上穷究理,理则难明;理上穷究事,事则易明。事理双泯,穷究个甚么?此处难得明白事理双泯,就是向上事。常应常静,常静常应,是动静中事。机动念动,机止念止。有念有情,非解脱之门。盈虚消息之机,未有顷刻之停止。难以言非定,非涅盘耳;非涅盘,非安乐;非安乐,非究竟。

  五六

  有等干良知的,以复好境为致知之功,虽未造作,有心求好,岂能脱然无累!

  五七

  不虑而知,无知之知也。不学而能,无能之能也。知之与能,皆属神机,非超然独存玄妙之理。

  五八

  此时讲圣学的,皆以分别是非善恶的是良知,不分别是非的是知识,运用是非善恶之中者、良知也,夫人所不能自与也。分别是非善恶者、知识也,夫人能与之也。良知、知识之别,学问之真假所系,可不慎欤!

  五九

  学问在情念理会,则有拟议之病。在机括上理会,止透盈虚消息之理。在大寂定中理会,斯入光明藏。寂而常照,照而常寂,是谓无上秘密;妙法门,是无生法忍。

  六0

  一切妄心,原非本性。旋起旋灭,不能防碍。世情中人,只知有妄,不知有真,是谓认贼为子。学问中人,必欲去妄,以复天真,是谓以贼赶贼。除了妄心都是道,超于真妄是谓学。

  六一

  世人不能归根复命,只为舍不得。舍不得,放不下;放不下,成不得。故曰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只以贪著而不证得,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舍不得?

  六二

  一切拚下,身心安静则气清,气清则精神翕。翕则灵,灵则彻;彻则可以透本元,而大化之功成矣。

  六三

  邓庆素有颍悟,曰:“你们讲的这个,我也省得。”问如何谓之妄心。渠曰:“不当想的想,不当为的为,一切世情皆妄心。”如何谓之真心。渠曰:“当想而想,当为而为,一切有理的皆真心。”曰:饥来吃饭倦来眠,可是工夫否?渠曰:“率性。率性就是工夫。”渠一日阅《南询录》秘义。庆侍曰:“这个书都在说这个道理。这个道理明白,这个书也不消要得他。”一日,渠问庆。庆曰:“你问我是妄心,我答你是真心。你问我有心,有心是妄;我答你无心,无心是真。”渠一日命庆言学。庆曰:“不要说。”适庆收拾卧具,渠又问。庆曰:“我这等收拾卧具,就是鹘里鹘突做,就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不要时常把来说。”

  六四

  要得超凡入圣,必须一切放下。有心放下,就放不下。饥来吃饭倦来眠,行所无事,不求放下,心自放下,一切放下。不拘有事无事,则身安;安则虚而灵,寂而妙,自然超凡入圣。超凡入圣之诀,只要过得凡情这几道关,一切世情与一切学问,皆凡情也。如此凡情,都是心性上原没有的,一者见境生心,境灭心灭,如水上波、天上云,有他不见为害,无他不见有加。盖以波之与云,原非水与天之所有也。此是世情上的一道关。这道关,古今学者,都打不过。由是有一切学问,一等去了不好的,认著好的,此是善恶上干工夫者,此是一道关;一等好不好俱不认。认著所以干好干不好的,是甚么在干,此是认知识作良知者,又是一道关,一等认不识不知、自然而然的,此是认识神作元明照者,又是一道关。以上数种皆凡情,过得凡情这道关,即入圣化。且道这几道关如何过得去?咄,路远夜长难把火,大家吹灭暗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