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粤梦游记

两粤梦游记


叙一
叙二
叙三
叙四
叙五
叙六
叙七
两粤梦游记

江变纪略卷一
江变纪略卷二


叙一

  天之生才,何代无有!在士大夫之生逢其时,有幸有不幸耳。不幸而当国家蒙难、夫马多艰、危急存亡之际,内沮宵人、外绝同气,职非心膂、位拥虚名,虽武侯之志匡汉鼎、王导之功扶晋祚,岳岳棱棱,赤心劲骨,将焉用之;徒使壮士寒心、英流饮泣而已!然君子之福,莫大乎不与小人同富贵、竞名誉。正以小人之谋毒君子者,实无事不成就君子;未几而身败名灭,富贵亦随之俱尽,仅刻昼一怙势倾险之小人而出,乃天下事始更有不忍言者。吾甚有感于涑庵先生之梦游笔记也。

  先生自崇祯庚辰应烈皇帝征辟之典,简牧永宁;寻台臬以干才推毂,调繁刺全。时闯逆凶陷三楚,岭外危疆,势多鼠首。独先生乃心王室,控戢巢猺,逆氛望风敛甲而去;有百粤睢阳之称。洎量移佐琼,晋阶宪副,调停悍帅、庇恤残黎,心枯力竭,危苦万状。先是,上在潜邸,避兵过州,深藉拥护。践祚之日,念先生勋德,出中旨召赴殿廷,擢贰冏;侃侃建议,多为五虎攒足。虽抚全之命,中外欢呼,实党人以危地相出;空拳秉钺,涌涕受命。诸帅方挟进勋爵,昼夜荒宴,兵无编训,饷恃掠取;及闻北兵南徇,溃营宵遁而已。先生方谢病在告,疾趋行在,告北兵随至;乘舆播迁,先生已拔刀自刎,为夏弁坚夺,拥之登舟,孑身东下。嗟乎!脱豺狼之窟、乞锋镝之生,讵先生之得已哉!使当时朝无党人、镇有良将,藉舂陵之景运,授公旄钺,与何、堵诸君子戮力安攘,焉知灵武、建康之事,不复得见于今日乎!

  虽然,以予观先生,尚未为不幸也。使居恒而当朝廷清宴之日,由守牧而历跻中丞,不过博一富贵显荣之人,如三蝉四贵而止矣。安得老铁寒松,巩国难于蛮烟瘴海之间,壮志士之悲歌者哉!宋黄文节云:吾人临大节而不夺,只是不俗。惟先生之为不俗之人,先生之真不俗之梦矣。

  新安旅亭社盟小弟许楚拜书于鹅城之一觉道院。
 
叙二

  予与涑庵,同应征书、同驱百粤、同膺祸患,其滨死烟峦瘴海、稠戈密垒之中而栉风沐雨、忍饥耐暑以苟幸无罪,盖无之而不同也者。然则予与涑庵,皆梦中人也。同在梦中,迷而不悟,而涑庵独为拈出其邯郸一觉乎!缅怀十数年中,国势如飘风、人心如骇浪,事且岌岌;而行在诸君子,顾乃为蜗争、为蚁斗,门分户列,议论嚣然,以成败为儿戏。予思援手而不得,亦付之无可如何,流涕太息而已矣。涑庵行不避难,一旦把中丞钺,出镇永地;完残补弊,劳苦万状。至于骄兵悍帅,黾勉支吾,而岭右迄亦少延秋毫,皆中丞力也。及涑庵谢病,而遂不支。九关虎豹,岂不以人重哉?

  今读其梦游一编,大抵应变者什之七、靖乱者什之三;才敏而识深、锋铦而机利,故节解理断,奏刀砉然。其自守土以迄抚绥,无或有棘其手者;雅歌投壶,而有封狼居胥之意,隐若敌国矣。万里归来,经纶尽捐;乃复理前梦,如杨柳外晓风残月,乍明乍灭,当无问黄粱之熟与未也。夫蕉中之鹿、槐国之蚁,千古沉沉,谁为唤醒?阅是编而乃知风尘劳攘,举皆酣呓枕中,总非实相;苟得其解,亦可以洒然而雪释矣。

  虽然,因梦得觉,觉亦是梦,天下事何常之有!涑庵以醒眼澄观世外,升沈往复,终当有定,弱流方浅,夫将耸身瑶岛,为汗漫之游;而予顾沾沾焉涑庵话畴昔、商甘苦,亦几于痴人说梦矣。

  年社弟晚庵陆世廉题。
 
叙三

  般若经云:三千大千世界中如梦如幻、如响如像、如阳焰、如变化事、如寻杳城。呜呼!一念心起,三千性相一时起;一念心灭,三千性相一时灭。人生梦耳,何事足挂人齿!虽然,予上下古今,世间唯忠义感愤、艰苦历试之际,其赤胆丹衷如鱼肠干将,或化为虎、或化为龙,射牛斗、耀霄汉,一段不可磨灭之精气,固亘天地间也。

  涑庵应诏握符,始州郡藩臬,既秉钺雄镇。值鼎湖乌号,宗社不绝如线。寻阅中外交讧,金戈铁马倥偬震撼,公等碌喙瞠目袖手之交,能咄叱风云,指顾患难,出生入死、出死入生,屠坦解牛,砉然恤然无一棘手;此无他,唯心镜澄澈,一尘不染,如嗢钵罗、奔荼利、俱母陀种种名华出自波淖中一滓不着,故迎刃辄解。衣絮缊,掉臂丛棘中,而能脱然无罣碍若此;此何莫非忠义感愤,艰苦历试所余也。

  嗟乎!涑庵炼金者,黑浊气竭,黄白次之;黄白气竭,青白次之;至青白竭,而紫白乃成;质之至精者,未有不经锻炼而成者也。今涑庵锻炼成矣,何异六祖在梅碓杵之时,立地大悟三解脱、六神通、七等觉是。夫悟则俱悟;经云:若梦、若觉,要于见闻知法中,有觉慧转。由斯起染,由斯起净,总于梦觉分之矣。予故为涑庵述般若偈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社弟何谦贞识。
 
叙四

  我侪埋首芸窗,便作邯郸,计其进退。古人矢志忼慨,即有真精神感召。其问及跳入大枕中,得意耶?失意耶?失中有得耶?得中有失耶?皆梦也。当其沉沉酣呓,谁知失得;迨蘧然一觉,始拍案叫曰:嘻!是乃其为梦也已?嗟乎!人生何事非梦,梦幻已;乃梦觉而向人说梦,又为人解梦,不亦幻中之幻乎!予曰:非幻也,真也。于何征之?于吾年社伯涑庵征之。

  涑庵少负不羁之才,每当旗鼓相向、人所棘手莫措者,涑庵独游刃有余;人所手忙脚乱、一队难整者,涑庵独投壶雅歌而八面皆锋。■〈艹盇〉由才大而机敏,故目无全牛,一往而奏刀砉然也。及应明诏,涑庵先着祖鞭,晚庵次之,予最后。两翁后先应命入粤,而予区区小草,凉倒莫支。自后三人亦石公所云同床各梦,不相干矣。忽遭■〈氵顷〉洞,睠怀知己,亦每每梦断关山。颠倒十余年间,两翁复先后归来,相与握手,殷勤慰劳苦者,亦恍如梦中人说梦中事。

  一日过涑庵斋,出一编示予曰:此我十二年中两粤梦游录也。予读之,不禁泪数行下。非泣其茹荼饮血于岭崖烟瘴中,滨万死而得一生也;非泣其枕戈擐甲于虎狼窟穴内,痛定转生痛也。泣其有才如此,而不获展于河清海宴之日,又不早抒于车攻马同之秋,而乃抒于矢尽兵穷之会!迄今想其仗钺时,虽鼓气竭,而热血犹腥于海峤一块土也。使移此于河清海宴、车攻马同之日,有不勒燕然而绘麟阁者乎?且两者相较,孰难而孰易也!呜呼!其真梦耶!幻耶!然在他人为幻,而在涑庵则犹是游刃有余,犹是投壶雅歌,直举万重戈矛荆棘,一以诗坛酒垒镇之而已矣。则非涑庵不能为梦,而非是梦不足以见涑庵。果真也,非幻也,请以唤醒说梦者。

  年社弟铭果氏吴迪题。
 

叙五

  涑庵先生记其在两粤时事,命曰梦游。陈子受而读之,慨然叹曰:国家治乱成败之故,何其古今一辙乎!

  方先生之守一州也,位在下僚。然是时纪纲尚出于一旦,多大吏之贤者。赞之襄之,虽间有异己,争之辄胜,故能发摅志意,卓有建立;泽被遐迩,称道弗衰。及其后为御史中丞,秉旄钺,通显甚矣。乃阴挠其权、显掣其肘者,旁见迭出;大声疾呼,褎如充耳。所以艰难拮据,卒鲜成功。逮于奉身引退,而事遂不可为;斯可叹息也已!先生此编,于阴挠其权、显掣其肘者,皆微见而不详。盖不欲以过归人,有忠厚之旨。而叙述之词,亦类取质直,不加润色;则又见其无聊抑郁、触绪纷来,不愿以言语文字擅长也。介之推不云乎?身将隐,焉文之;先生有焉。后之览者,使不能得言外之意而求之文字之间,则于先生之所谓梦游者犹未梦见,何足与观古今成败治乱之故!爰识之简端,以请质诸先生。

  虞山后学陈鹤征识。
叙六

  天下治平,分符出宰,一中材之士能办之。惟当国祚欲迁、汉鼎将移之日,巨寇临冲、强藩争据,而乘间窃发者触处戈矛,剖腹藏珠者婪贪亡命,首鼠孤遁者阴阳煽惑。士生其间,而欲安上全下,犯难不危、历险无毙,岂不难哉?此非有大识量、大学术、大才智者弗能。

  吾友马涑庵,于烈宗朝为粤西州守,以才优转东琼郡牧。际泣鼎湖,晋元南渡,从龙附凤,晋阶中丞。其间蹈豺虎穴者凡几,堕蛟螭壑者凡几,历魑魅魍魉之交者凡几,存危旦暮,生死呼吸;而卒能翛然杖履,扁舟还吴,亲戚故旧,卮酒慰劳,极平生欢。予每强之述别后行踪,涑翁笑曰:此梦游耳,何足言!浮白浇之尽醉,掀髯谈故,数年情事如在一日;予不胜敛服。嗟乎!今人中有如是识量、如是学术、如是才智其人耶?唐之裴、郭,宋之富、郑、寇莱,庶其匹与!若夫公等碌喙所谓因人成事者,其何可同日语哉!强请笔之记而题之序。

  竹庵弟冯瑄。
 
叙七

  吾人看破梦觉关头,便是学问得力处;以此治心、以此治世,天空云净,绝无尘碍。涑庵兄以征辟起家,致位中丞;能出其生平学问,扬历中外十有余年。国家板荡日,置身于惊涛骇浪中,而卒至蹈险而若丧、履危而无恙!斯何异梦中境界,千变万化,靡所不有;蘧然一觉,仍见本来面目也。归来问旷,花晨月夕,斗棋赌酒,与二三知己抗谈往事,悲歌慷慨,是真能看破梦觉关头者。试取两粤游记读之,治心治世,学问具在此矣。

  弟演拜书。
 
两粤梦游记

  吴县马光涑庵撰

  余幼不慧,长失学,偃蹇食贫,蹭蹬于名场者二十四载。己卯春,改赴北雍,为破釜沈舟之计;复以次场一字失格,摈于外闱,进退维谷,几不欲生。询之日者云:流年大运,即有发迹之日也。殊讶其妄。落魄无聊,适冯仲光过访相慰,语次呜咽,因劝予云:今圣天子加意征辟,破格用人,何不图一进取。予答之云:是虽创典,然奔竞之徒实有败类,心切鄙之,不屑与比肩也。仲光云:家贫亲老,日月逝矣,能必来科之拾芥乎?且事在人为,顾各竖文何如耳。予闻此语,通身汗下,遂往商之芝田周老师,欣然开荐。以是年秋九月初八日送部,十月十五日进呈御览。十一月初五日报名,初六日过堂;十五日吏部考试第二名,定知州衔。十二月十五日掣签,得广西之永宁州。庚辰正月领凭归。三月初十日,束装起行。六月初十日抵任。永宁,故万山中弹丸地,猺十之九,民十之一。士着在庠者,仅二十余人,荒瘠无比。抵任后,谒各上台,俱有刮目相待之意。因同社凌求蒙先在桂林郡,时得邸报,极口为说贤也。是时,署桂林府者,为司李徐公登瀛;执手嘱云:永宁虽僻小,有两件极难处分事;公能了之,便是大经济。

  予详叩之;云:其一为土司罗大政事,匿印杀人;其父兄俱毙于狱,印终不出,赃终不完。参戎屡统兵擒之,每受伤而归。此系钦件,八年于兹矣。其一为奸人首告于靖藩云:土豪数百,侵占三镇兵田三万余亩;王府批送两台,欲清出没为王庄。予谦让未遑,仅唯唯别。

  莅任之初,革去三里供应旧例;及各铺户官价,一照民间时值平买。讼狱之事,一一以处公平恕出之。每朔望之次日,进二十余庠生于明伦堂,拈题分课;晚以榼酒相酬劝,随甲乙之。未几,两台奉藩王命,檄催清田,随■〈〈丬百匕〉上几下〉舆诣三镇踏勘,其田虽系土狼,然军田数传之后,转相酬售,民猺安为世业,一旦按籍稽之,必汹汹生变,乃设法清查。其地亩宽溢者,量为查追,令其从实自首,得五千余亩以报,且为力陈利害。靖藩不满志,然亦无能相左。初欲立庄设官收租,又力阻之;径自州中收籽粒以输,而州无烦扰,合邑称便。查田之日,路经土司罗大政巢穴,故假宿于其邻近,此酋侦知予近人情也,果备鸡豕酒菜谒见。予为霁颜以待,善言慰谕,罗酋始亦疑有计,辞色惶悚;继见披沥相待,神情稍安。语次,因询汝向有事在府未了乎?曰:然。向来外边官府,尚欲株求汝乎?曰:然。问何以不即了给?云:实系父兄犯事,与小的无干。今出即就死,所以不敢出头。因跌足语之曰。可惜;向来本州岛太爷,不为汝调停,所以汝吃亏耳。酋叩头服。又语之曰:汝若听信我,当为汝昭雪此事,完八年未了之局。只怕你信我不过耳。酋因感泣。又语之曰:约汝三日后到州城来具呈,我当为汝申详,完汝事,保汝命。酋再叩谢而诺。返舟之三日,酋果如期具呈,匍匐庭墀;又以善言慰之。刚在州一日,府差突如其来,炼锁而拘之,将擒入省。呼府差,喝骂之曰:汝辈既有手段挐他,何八年内不拿,直待今日本州岛劝之出来,凑汝之巧;若然,则本州岛诚心相劝,竟是设计弄他。此人不足惜,本州岛亦何以能诚心待百姓?府差坚不放松,云失此机会,后难图也。又骂之曰:宁可日后汝有本事自行捉挐,今日断不令汝拿去,要锁竟锁我,要禀府院竟禀坏我,此人终不可得。府差见词色峻厉,尚在疑难。因谓之曰:汝辈不过欲完前件耳。他赃银在,我可完;匿印在,我可出。完汝前件,弄完按院本府刑厅前件,汝意若何?府差禀云:若得如此分付,又有何说?因挥使开炼放罗酋归家,只取印来;赃银八十五两,我代汝还。酋不敢去,愿就监禁;曰:恐太爷信不得小的也。予喝之曰:汝信我而来,我今反不信汝之去,有是理否?酋叩头大泣,府差依言开锁放,限令二日速来。二日持印到,又设处四十金,皆零星低饰,随在库兑银八十五两,封印一颗,备文书交付府差上纳,酋亦陆续完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