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杂记

台风杂记


后藤序
寄怀在台湾佐仓达山用「松青沙白」字为韵
基隆港
大嵙坎林本源宅
生番家屋
生番人贵宝
台风杂记
附尾

后藤序

  达山佐仓君着台风杂记者,征序余。披而读之,设题凡一百有余;自其风候人情之所异,以至其土地所生物产等,详密无漏,使人有足踏其地、目睹其物之想,其用意可谓切且到矣。闻君曾奉职兹土,或提剑探匪类之窟、或执笔草谕示之文,备尝艰险,面胸中尚有余地,其所入耳触眼者悉记以为一册子,此着即是也。

  因忆邦人之或奉职此地、或以事来游者,一旦辞去,则漫然成语,曰「彼风土真可厌矣」!曰:「当局措置多误计矣」!甚则空中构楼阁,以为指弹之具,取快于一时;而其能记述真相实意之所存、以供世之参考者,寥寥如晨星,是余之所深遗憾也。

  今此书一出,则真相实趣之所在,炳然呈露,而从来抱持谬见者释然冰凘,廓然洞开;然而此着之美举可以见矣。是为序。

  明治癸卯岁(光绪二十九年)二月,民政局长后藤新平。
 
寄怀在台湾佐仓达山用「松青沙白」字为韵

  疠氛瘴雾岛中锺,摄养祈君着意浓。东天秋霁月升夕,忆否寒流石上松?

  四面海洋灵气锺,膏腴到处土毛浓。胜他硗确辽东地,野有桑茶山有松回

  各处战争流血腥,顽民抗敌户皆局。天然村落好城堡,篁竹森森遶宅青。

  鱼群介族逐波腥,渔蜑稀疏海上局。独喜富源多沃土,一年三度稻苗青。

  贼徒多据野人家,须藉兵威辉国华。知是将军指挥迹,阵图画在淡河沙。

  燹余到处邑无家,卷地炎尘鬓要欲华。最是夜程兵倦后,荒原仰月卧平沙。

  悯他以主却为客,兽窜禽奔潜窟宅。毕竟井蛙不识天,怪看赫日眼皆白。

  杂居不辨主耶客?民政要安衣食宅。一视同仁天吏心,勿分人种黄兼白。

  乙未八月中作,中洲三岛毅。
 
台风杂记

  明治乙未(光绪二十一年),日清和成,而台澎为我领土。余在总督府民政局,公务之余,摘记其人情、习俗、家庭、产物等与我本土相异者一百余事,题曰「台风杂记」以供施政之资料。今偶探筐中,获旧稿,不忍覆瓿,缮写以为一册子。唯当时纷扰未歇,倥偬走笔,不成章者亦多。请不咎其芜杂,而取鄙意所存,则幸甚幸甚。

  妇女缠足

  台岛风尚与我本国异其趣者,不遑枚举。其最奇者,莫若妇女缠足。缠足之风,其来久矣,非英雄则不能移此风。闻妇女至五、六岁,以布帛缚之,惭长渐紧,终使足指屈曲小于拳,倚杖或人肩纔能步。而妇人自以为美,男子亦视其蹒跚行步状为步步莲花。足大者迟嫁期云。或曰:「缠足之害固甚矣,然日本妇人之涅齿与泰西妇人之榨胸,亦皆此类。何独咎缠足」?余曰:「泰西之俗,余未知之。至我涅齿,则分婚与未婚,决非徒尔。近时此风渐去。而台妇依然不改旧态者,果何耶」?

  评曰:何国无异风?何人无奇癖?唯其弊害,不至伤性破风则可矣。如缠足,实伤性害命之甚者。自他邦之习俗观之,殆不能解其意所存。而清人观以为可悦可夸,岂不固陋之至乎?然国自有法,不用他之容喙。唯一且属我领土者,宜从我禁令。油断从来误事,为治于此土者,其宜深思矣!

  鸦烟

  台湾人士嗜鸦烟,甚于食色。大抵男子自十七、八岁吃烟,至老尚不废。每家寝台,列置烟器,横卧噏之;有客亦供之。余亲观其状,烟管大如洞箫,盛以鸦液,灯火热之。吃二、三回,渐入佳境。既而云雾冥蒙,结华胥之梦。其快味忘死,宜哉!贱民一日所费不下二、三十钱;至贵人则糜八、九十钱,而不顾云。费财犹可,鸦毒猛烈,吃久而渐发瘾疾,面容枯槁,元气沮丧,不任用者甚多。清国锐意讲洗除策而未能除之,其余弊滔滔至今曰,亦可叹矣!或曰:「台人吃烟固不可,然日人嗜酒,醉则骂詈争暴,狼藉路上,为警官所戒者相踵,破产倾家,而尚不顾,是亦可叹矣」!余曰:「酒是奋兴元气,适度饮之何害?唯其破产乱风者,盖非饮酒而被饮于酒者,与吃鸦〔烟〕相去远矣」!

  评曰:鸦烟之毒甚于缠足,皆是为清朝之痼疾,其宜速施矫正之策矣。唯鸦毒之深入心腹者,渐为瘾疾,其状殆甚于我中酒毒者。是以俄歇吃烟,则精神顿衰,至不辨人事。余曾在打狗警察署捕土匪鞠讯之,初彼应答不异常人,既心气恍昧,不为应答。怪问之通事,曰:「是所谓瘾毒者。若使吃烟则复旧矣」。乃呼烟一吸之,则忽开眼动口,继应答。于是始知瘾疾之状。现今台政之不能断行禁烟者,盖亦在于此欤? 

  娶妻

  台人娶妻,大抵以数百偿之,殆似印度人身卖买。今审其实情,全异趣。台岛男多而女少,不赠金则不许嫁,是以男子劳身蓄金,以此金娶妻;即我所谓结纳金者,非卖买也。而我俗娶妻,先选其性行美丑等,不容易娶之,女家则百方厚礼,以了女债;与台风迥异。然台岛破镜少,而我反之。未知孰优孰劣也?

  评曰:妇女之不幸,莫大于破镜。浇季之世,此叹益多。我新法亦注意于此,立离婚之条制。台人则以自然之习惯,令少破镜之叹,是可以警颓俗矣。

  婚仪

  台地行婚有六礼:曰问名、曰订盟、曰纳采、曰纳币、曰请期、曰亲迎,是定法也。令人不全行,唯行其首尾而已。男子至弱冠,欲娶新妇,以女生庚帖呈出椿萱,使冰人卜其命宫贵贱、吉凶及桂子兰孙等。既订盟、纳采,终则纳金于筐中,饰以锦绣赠新妇家;其价,大抵自四、五百金至二、三百金。又盛猪、羊、鲢鱼、海参、面线、冬瓜栳、绍兴酒等于笼中,前后二人扛之,以为纳币。新妇凝粉黛,施绫罗,乘簥舆,冰人及鼓吹引道之,女亦乘簥随之。簥舆、其它物具,用赤布缠之。而新妇之家,父母、亲族荐祝祖宗神明。后烹煎,延亲族燕飨,鸣锣放炮。挑灯用八音,以祈伉俪千秋云。

  评曰:日东婚仪与台地无大差。唯昔时土人赠遗多用刀剑,不用金钱。故及举婚仪,用时服及器具,不赠金钱。且如纳金多少娶妻,最其所耻;此一事与台地相反。是以男权常尊,而女权常卑;其弊动辄无故破盟逐妇者,往往有焉。至近时人智开发,重人权,弊风渐改矣。

  赠物

  子女省家,大抵赍赠物。赠物固不有定式,或盛豚肉、蔬菜于蓝,或入小鸡于笼,贴赤纸,使奴担之以为赠;犹我携饼果、布帛类,以为土产。风尚所异,可以征矣。

  评曰:风尚所在,宛然如目睹。妙妙。

  葬典

  台人重葬典,棺椁必选良材,坑穴必欲深,最称古圣贤丧死之遣旨。唯葬送之际,佣泣人数名,白衣倚杖,成伍追随,哭声动四邻;而静视其人,未尝有一滴泪。是全属虚礼,可笑也!

  评曰:虚礼不知变通,是清朝所以一败颜色,古圣人盖泣于地下矣。

  丧章

  台人君父之丧,三年不着文绣,百日不饮酒、不入戏场、不列宴席、不剃头发,而辫发绾丝用白色,帽之顶子又用黑色。唯兄弟之丧,绾子用蓝色以表哀情。日东昔时亦有一定之律。及通泰西,服制一变,而丧章亦随区区。唯有大丧,以黑布缠帽及左腕,遏密八音,禁会燕。至父母丧,虽无一定之律,其不剃发、禁酒肉、废出游等,与台人相同。风土虽不同,孝道岂有异乎哉!

  评曰:丧者,人间之大事,固不可不慎重。台人有一定之丧章,可谓美风矣!

  墓地

  台人之丧,先选良材制棺椁,形如刳木舟,藏尸于其中。凿地仅二、三尺置棺,粘土涂其上,如土馒头。经过三、四年,而开棺洗骨,改葬于圹穴,建碑标。但贫者经数年犹不能改葬,土馒头没于草莱之间,颇极凄凉,可谓戾古圣追远之教矣。邦人厚于丧,超于台人。棺材、扩穴固尽其善,而如碑标最注意,刻字于贞石建之,以高栅绕之,盖不啻衒外观,亦尽人事而已矣。

  评曰:余曾游郊野,观土人掘土探物。就视之,则发墓拾骨。髓骼暴露,异臭扑鼻。讯之,即洗骨也。余窃爱孝情,而恶其陋态。尸体一归土,则无复洗骨之要。即虽谓习俗,亦宜加改善者矣。

  僧侣

  台僧亦圆顶方衣,与本邦僧侣相同,诵经音调亦相似。但大抵不学无识,参禅苦戒之力甚薄弱。且以人民信仰之心冷澹,收资极寡;垢面褴褛,一贫如洗,徒守寺院耳,岂亦有感化济度之力哉!本邦自古佛法隆行,有大伽篮,其最壮丽者,如高野、奈良、京都诸寺院,宏壮无双,输焉奂焉,广袤亘数十町,如僧侣亦常养数十百人,打磬读诵之声震于远近。而其所谓主僧者,有学识、有品德,时设筵讲佛典,以济度众庶。是以虽有耶稣,未能展其力。信仰之厚,亦可以见矣!

  评曰:佛法之入我邦也古矣。惟称名僧智识者,未知其几千人;亦皆参禅苦戒功成,而或济度众庶、或参与帷幕、或开拓山泽、或市教海外,比之清国之僧侣,固非同日之谈。今也,清朝奉天主教者渐多,盖溯源求道以防外势东渐欤?噫!

  盂兰会

  台人勤业货殖之风,无贵贱、无老少皆然。是以一年三百六十余日,营营栖栖,未尝休业撤劳。唯中元盂兰会户户争奇、家家斗奢,山珍、海味,酒池、肉林,或聘妓吹弹、或呼优演戏,悬釆灯,开华筵,歌唱管弦,亘一月之久;竟以荐祓幽魂之事,为耳目娱乐之具。大家则费数百金、小家则靡数十金,若计以全台,其所费实不赀也!日东以七月十五、十六、十七之三日为盂兰盆,扫祖先坟墓,饰装佛坛,供茶饭,延僧读经,或门前燎柴、或筑楼鸣鼓,童男童女群团歌舞,以为一岁中乐事。至近年,以其群团歌舞,或乱风趋侈,禁之。而追远原本之美风依然,亦其宜而已。

  评曰:人间不可无娱乐之事,但失其程度,则百害千弊,骈起不可底止。余独恐台俗盂兰会,少失其程度耳。

  端午

  台岛亦有端午之事,称曰祭屈原之灵云。此日作粽。儿童悬香玉于胸,诣神庙。大人则称「斗船」;壮夫八、九人乘轻舸,试竞漕,宛然我短艇竞走者也。而其举动最究剧烈,或翻旗帜、或鸣鼓锣,观者欢呼,声如雷霆,可谓壮举矣!

  评曰:我邦端午节,或作粽插蒲菖于屋上、或揭纸制鲤鱼于竿上、或画旗帜以英雄豪杰之像,以祈其儿之武运隆昌;与台风稍异趣。唯至其轻舸竞走之事,则亦尚武之一端矣。

  爆竹金纸

  台人以硝药制小烽,名曰「爆竹」,似我所谓「花火」而稍异。暮夜火之,以攘魔病。东家西邻齐发之,其声爆然轰然,白烟横于空,污臭四散,颇觉爽快。又打贴金银箔于白纸,厚数寸余,或寺庙烧之、或门前焚之,以祈神佛。是以市廛卖金纸家相望。

  叩某说曰:「焚金纸而祭神,则祖先于天上禀金;烧银纸则死者锡银,祈冥福也」。古人有句:「闺中若问金笺卜,一遍归帆秋八月」。又暗焚金笺卜远人,余始不知其何故,今则知之矣。

  评曰:现世焚金纸,幽冥受其金,似今之所谓生命保险者;其用心可谓深矣。余唯恐其或终不到达耳。

  祈祷者

  台岛女流信仰神佛之风,不让于内地人。大稻埕城隍庙及妈祖宫,阴历元宵,妇女皆文绣施身,三、五成群,入庙焚香祈祷;香烟绕缭,赛钱如雾,其发心敬神佛之状可嘉矣。而男子祈祷神佛,亦如妇女。或割竹根为两片,形如虾鱼,默祷多时抛地,因其反转之状卜吉凶。或裸体,右手持庖刀、左手执小旗,且跃且挥;庖刀斫地,余势破额,流血淋漓,似病风者。使人悚然竖毛发,可谓迷信之甚者。

  评曰:我日东祈祷者严寒浴冷水,或裸体蹈雪、或绝食数旬,以祈祷神佛者,往往有焉。岂独怪台人乎!

  城隍庙

  台人举子女,先诣城隍庙,或祈其加冠晋禄、或祷其商运开发,犹我祭镇护祠而求福禄也。是以既有城市,则必有城隍庙。庙虽不宏壮,结构华丽,香烟炽起,颇极殷赈云。

  评曰:信仰者,至诚之所发。无信仰之人,放癖邪侈,无所不至。噫!是所以陋巷小人有信义,而肉食者反多没廉耻汉欤!

  耶稣教

  台人信耶稣教。观十字会塔耸立于街上,又观信徒集合唱赞美歌,亦盛矣!问其起因,距今六十年,和兰陀国传教师布教于台南;其后二十三年前,米国加奈太教会偕叡理者,开教于淡水县沪尾街,尔来英国每岁送布教资若干助之。是以耶稣之感化台民,不独土人,深入生番界;茂林中建会堂,唱赞美歌,醇朴之风可掬云。余会观台人坐叛逆罪处斩首刑者,概从容就死,毫无鄙怯之态,窃怪焉。自今日思之,知宗教之力居多矣。苟有豪杰之士,大兴皇道,而养成我尚武廉耻之风,则其可观者,岂唯止于此乎哉!

  评曰:感化民心,莫善于宗教。佛教与耶稣,其所说虽相异,其所以使民乐为善者,理一也。唯台民所奉,失释迦、达摩之本分,拜天上圣母或城隍王等一种异样之偶像,未闻其说佛、耶之真理者。是以迷信成性,牢不可拔,动辄为土匪之横暴,为生番之嗜杀;宗教之力,未能普及于此,可叹矣。以道自任者,岂可不愤起乎哉?

  学房

  本岛从来隶属清国,文献可征者尚多。唯至学制,则规模极小,无足观者。其所谓学房者,大抵街中陋屋,或以祠庙之庑库充之。案榻十数脚,生徒数十人,或读书、或习字,杂然排列。其所谓教科书者,不过三字经、四书、五经类,至史籍则寥寥如晨星。教师者,亦大抵固陋浅学,不足与谈。我封建时代所谓「寺小屋」是耳。唯儿童敏捷,指字读之,强记如流,不让内地儿童;如笔迹,则远在其上。于是余吃一惊。盖闻台岛儿童,大抵敏捷伶俐,渐长至壮年,劳力废学,又嗜鸦烟,消耗精气;前宁馨儿,变为鲁钝汉。毕竟学制未完备,启蒙之道迂且疏,可叹矣!今也,我总督府设国语学校,大图教育之进步;则不出数年,文运郁兴,英才辈出,与本国无轩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