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史藏
- 地理
- 洛阳伽蓝记
洛阳伽蓝记
洛阳伽蓝记 后魏 杨衒之
序(魏抚军府司马杨衒之撰)
三坟五典之说,九流百氏之言,并理在人区,而义兼天外。至於一乘二谛之原,三明六通之旨,西域备详,东土靡记。自项日感梦,满月流光,阳门饰豪眉之像,夜台图绀发之形。尔来奔竞,其风遂广。至晋永嘉唯有寺四十二所。逮皇魏受图,光宅嵩洛,笃信弥繁,法教逾盛。王侯贵臣,弃象马如脱屣,庶士豪家,舍资财若遗迹。於是昭提栉比。宝塔骈罗,争写天上之姿,竞摸山中之影。金刹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岂直木衣纟弟绣,土被朱紫而已哉!暨永熙多难,皇舆迁邺,诸寺僧尼,亦与时徙。至武定五年,岁在丁卯,余因行役,重览洛阳。
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於荒阶,山鸟巢於庭树。游儿牧竖,踯躅於九逵;农夫耕老,艺黍於双阙。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京城表里凡有一千馀寺,今日寮廓,钟声罕闻。
恐后世无传,故撰斯记。然寺数最多,不可遍写,今之所录,上大伽蓝。其中小者,取其详世谛事,因而出之。先以城内为始,次及城外,表列门名,以远近为五篇。余才非著述,多有遗漏。后之君子,详其阙焉。
大和十七年,高祖迁都洛阳,诏司空公穆亮营造宫室。洛阳城门,依魏、晋旧名。
东面有三门。北头第一门曰“建春门”,汉曰“上东门”。阮籍诗曰:“步出上东门”是也。魏、晋曰“建春门”,高祖因而不改。次南曰“东阳门”,汉曰“中东门”,魏、晋曰“东阳门”,高祖因而不改。次南曰“青阳门”,汉曰“望京门”,魏、晋曰“清明门”,高祖改为“青阳门”。
南面有四门。东头第一门曰“开阳门”。初,汉光武迁都洛阳,作此门始成,而未有名。忽夜中有柱自来在楼上。后琅琊郡开阳县言南门一柱飞去,使来视之,则是也。遂以“开阳”为名。自魏及晋,因而不改,高祖亦然。次西曰“平昌门”,汉曰“平门”,魏晋曰“平昌门”,高祖因而不改。次西曰“宣阳门”,汉曰“津门”,魏、晋曰“津阳门”,高祖因而不改。
西面有四门。南头第一门曰“西明门”,汉曰“广阳门”。魏、晋因而不改,高祖改为“西明门”。次北曰“西阳门”,汉曰“雍门”。魏晋曰“西明门”,高祖改为“西阳门”。次北曰“阊阖门”,汉曰“上西门”,上有铜璇玑玉衡,以齐七政。魏、晋曰“阊阖门”,高祖因而不改。次北曰“承明门”。承明者,高祖所立,当金墉城前东西大道。迁京之始,宫阙未就,高祖住在金墉城。城西有王南寺,高祖数诣寺沙门论议,故通此门,而未有名,世人谓之新门。时王公卿士常迎驾於新门。高祖谓御史中尉李彪曰:“曹植诗云:谒帝承明庐。此门宜以承明为称。”遂名之。
北面有二门。西头曰“大夏门”,汉曰“夏门”,魏、晋曰“大夏门”。尝造三层楼,去地二十丈。洛阳城门楼皆两重,去地百尺,惟大夏门甍栋干云。东头曰“广莫门”,汉曰“穀门”,魏、晋曰“广莫门”,高祖因而不改。
自广莫门以西,至於大夏门,宫观相连,被诸城上也。
一门有三道,所谓九轨。
卷一
◎城内永宁寺,熙平元年,灵太后胡氏所立也。在宫前阊阖门南一里御道西。其寺东有太尉府,西对永康里,南界昭玄曹,北邻御史台。
阊阖门前御道东,有左卫府。府南有司徒府。司徒府南有国子学堂,内有孔丘像,颜渊问仁、子路问政在侧。国子南有宗正寺,寺南有太庙,庙南有护军府,府南有衣冠里。御道西有右卫府,府南有太尉府,府南有将作曹,曹南有九级府,府南有太社,社南有凌阴里,即四朝时藏冰处也。
中有九层浮图一所,架木为之,举高九十丈。有刹复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
去京师百里,已遥见之。初掘基至黄泉下,得金像三十躯。太后以为信法之徵,是以营建过度也。刹上有金宝瓶,容二十五石。宝瓶下有承露金盘三十重,周匝皆垂金铎,复有铁锁四道,引刹向浮图。四角锁上亦有金铎,铎大小如一石瓮子。
浮图有九级,角角皆悬金铎,合上下有一百二十铎。浮图有四面,面有三户六窗,户皆朱漆。扉上有五行金钉,其十二门二十四扇,合有五千四百枚。复有金镮铺首,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绣柱金铺,骇人心目。至於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馀里。
浮图北有佛殿一所,形如太极殿。中有丈八金像一躯、中长金像十躯、绣珠像三躯、金织成像五躯、玉像二躯,作功奇巧,冠於当世。僧房楼观一千馀间,雕梁粉壁,青璅绮疏,难得而言。栝柏松椿,扶疏檐霤;藂竹香草,布护阶墀。
是以常景碑云:“须弥宝殿,兜率净宫,莫尚於斯也。”
外国所献经像皆在此寺。寺院墙皆施短椽,以瓦覆之,若今宫墙也。四面各开一门。南门楼三重,通三道,去地二十丈,形制似今端门。图以云气,画彩仙灵。绮钱青锁,辉赫丽华。拱门有四力士、四狮子,饰以金银,加之珠玉,装严焕炳,世所未闻。东西两门亦皆如之。所可异者,唯楼二重。北门一道不施屋,似乌头门。四门外,树以青槐,亘以绿水,京邑行人,多庇其下。路断飞尘,不由弇云之润;清风送凉,岂籍合欢之发。
诏中书舍人常景为寺碑文。景字永昌,河内人也,敏学博通,知名海内。大和十九年,为高祖所器,拔为律学博士。刑法疑狱,多访於景。正始初,诏刊律令,永作通式。敕景共治书侍御史高僧裕、羽林监王元龟、尚书郎祖莹、员外散骑侍郎李琰之等撰集其事。又诏太师彭城王勰、青州刺史刘芳入预其议。景讨正科条,商榷古今,甚有伦序,见行於世,今律二十篇是也。又共芳造洛阳宫殿门阁之名,经途里邑之号。出除长安令,时人比之潘岳。其后历位中书舍人、黄门侍郎、秘书监、幽州刺史、仪同三司,学徒以为荣焉。景入参近侍,出为侯牧,居室贫俭,事等农家,唯有经史,盈车满架。所著文集数百馀篇,给事封暐伯作序行於世。
装饰毕功,明帝与太后共登之。视宫内如掌中,临京师若家庭。以其目见宫中,禁人不听升。衒之尝与河南尹胡孝世共登之,下临云雨,信哉不虚。时有西域沙门菩提达摩者,波斯国胡人也。起自荒裔,来游中土,见金盘炫日,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歌咏赞叹,实是神功。自云:“年一百五十岁,历涉诸国,靡不周遍。而此寺精丽,阎浮所无也。极佛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无,合掌连日。至孝昌二年中,大风发屋拔树。刹上宝瓶随风而落,入地丈馀。复命工匠,更铸新瓶。
建义元年,太原王尔朱荣总士马於此寺。荣字天宝,北地秀容人也。世为第一领民酋长、博陵郡公。部落八千馀家,有马数万匹,富等天府。武泰元年二月中,帝崩,无子,立临洮王世子钊以绍大业,年三岁。太后贪秉朝政,故以立之。
荣谓并州刺史元天穆曰:“皇帝晏驾,春秋十九。海内士庶,犹曰幼君。况今奉未言之儿以临天下,而望昇平,其可得乎?吾世荷国恩,不能坐看成败。今欲以铁马五千,赴哀山陵,兼问侍臣帝崩之由。君竟谓如何?”穆曰:“明公世跨并、肆,雄才杰出。部落之民,控弦一万。若能行废立之事,伊、霍复见今日。”荣即共穆结异姓兄弟,穆年大,荣兄事之;荣为盟主,穆亦拜荣。於是密议长君诸王之中,不知谁应当璧。遂於晋阳,人各铸像不成,唯长乐王子攸像,光相具足,端严特妙。是以荣意在长乐,遣苍头王丰入洛询以为主。长乐即许之,共克期契。
荣三军皓素,扬旌南出。太后闻荣举兵,召王公议之。时胡氏专宠,皇宗怨望,入议者莫肯致言。唯黄门侍郎徐纥曰:“尔朱荣马邑小胡,人才凡鄙,不度德量力,长戟指阙,所谓穷辙拒轮,积薪候燎。今宿卫文武,足得一战。但守河桥,观其意趣。荣悬军千里,兵老师弊。以逸待劳,破之必矣。”后然纥言,即遣都督李神轨、郑季明等领众五千镇河桥。四月十一日,荣过河内至高头驿。长乐王从雷陂北渡赴荣军所,神轨、季明等见长乐王往,遂开门降。十二日,荣军於芒山之北,河阴之野。十三日,召百官赴驾,至者尽诛之。王公卿士及诸朝臣死者三千馀人。十四日,车驾入城,大赦天下,改号为建义元年,是为庄帝。于时新经大兵,人物歼尽,流迸之徒惊骇未出。庄帝肇升太极,解网垂仁,唯散骑常侍山伟一人拜恩南阙。加荣使持节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开府北道大行台、都督十州诸军事大将军、领左右、太原王。其天穆为侍中、太尉公、世袭并州刺史、上党王。起家为公卿牧守者,不可胜数。二十日,洛中草草,犹自不安,死生相怨,人怀异虑。贵室豪家,并宅竞窜。贫夫贱士,襁负争逃。於是出诏,滥死者普加褒赠。三品以上赠三公,五品以上赠令仆,七品以上赠州牧,白民赠郡镇。於是稍安。帝纳荣女为皇后。进荣为柱国大将军录尚书事,馀官如故;进天穆为大将军,馀官皆如故。
永安二年五月,北海王元颢复入洛,在此寺聚兵。颢,庄帝从兄也,孝昌末,镇汲郡,闻尔朱荣入洛阳,遂南奔萧衍。是年入洛,庄帝北巡。颢登皇帝位,改年曰建武元年。颢与庄帝书曰:“大道既隐,天下匪公;祸福不追,与能义绝。
朕犹庶几五帝,无取六军。正以糠秕万乘,锱铢大宝,非贪皇帝之尊,岂图六合之富。直以尔朱荣往岁入洛,顺而勤王,终为魏贼。逆刃加於君亲,锋镝肆於卿宰,元氏少长,殆欲无遗。已有陈恒盗齐之心,非无六卿分晋之计。但以四海横流,欲篡未可,暂树君臣,假相拜置。害卿兄弟,独夫介立,遵养待时,臣节讵久。朕睹此心寒,远投江表,泣请梁朝,誓在复耻。风行建业,电赴三川。正欲问罪於尔朱,出卿於桎梏,恤深怨於骨肉,解苍生於倒悬。谓卿明眸击节,躬来见我,共叙哀辛,同讨凶羯。不意驾入城皋,便尔北渡。虽迫於凶手,势不自由,或贰生素怀,弃剑猜我。闻之永叹,抚衿而失。何者?朕之於卿,兄弟非远,连枝分叶,兴灭相依。假有内阋,外犹御侮,况我与卿,睦厚偏笃,其於急难,凡今莫如。弃亲即雠,义将焉据也。且尔朱荣不臣之迹,暴於旁午,谋魏社稷,愚智同见。卿乃明白,疑於必然,讬命豺狼,委身虎口。弃亲助贼,兄弟寻戈。
假获民地,本是荣物,若克城邑,绝非卿有,徒危宗国,以广寇仇。快贼莽之心,假卞庄之利,有识之士咸为惭之。今家国隆替,在卿与我,若天道助顺,誓兹义举,则皇魏宗社与运无穷。傥天不厌乱,胡羯未殄,鸱鸣狼噬,荐食河北,在荣为福,於卿为祸。岂伊异人?尺书道意,卿宜三复。兼利是图,富贵可保,狥人非虑。终不食言,自相鱼肉。善择元吉,勿贻后悔。”此黄门郎祖莹之词也。
时帝在长子城,太原王、上党王来赴急。六月,帝围河内,太守元桃汤、车骑将军宗正珍孙等为颢守,攻之弗克。时暑炎赫,将士疲劳。太原王欲使帝幸晋阳,至秋更举大义。未决,召刘助筮之。助曰:“必克。”於是至明尽力攻之,如其言。桃汤、珍孙并斩首以殉三军。颢闻河内不守,亲率百僚出镇河桥,特迁侍中安丰王延明往守硖石。七月,帝至河阳,与颢隔河相望。太原王命车骑将军尔朱兆潜师渡河,破延明於硖石。颢闻延明败,亦散走。所将江淮子弟五千人,莫不解甲相泣,握手成列。颢与数十骑欲奔萧衍,至长社,为社民斩其首,传送京师。
二十日,帝还洛阳,进太原王天柱大将军,馀官亦如故;进上党王太宰,馀官亦如故。
永安三年,逆贼尔朱兆囚庄帝於寺。时太原王位极心骄,功高意侈,与夺臧否肆意。帝恐谓左右曰:“朕宁作高贵乡公死,不作汉献帝生。”九月二十五日,诈言产太子,荣、穆并入朝,庄帝手刃荣於明光殿,穆为伏兵鲁暹所煞,荣世子部落大人亦死焉。荣下车骑将军尔朱阳都等二十人随入朱华门,亦为伏兵所煞。
唯右仆射尔朱世隆素在家,闻荣死,总荣部曲,烧西阳门,奔河桥。至十月一日,隆与荣妻北乡郡长公主至芒山冯王寺为荣追福荐斋,即遣尔朱侯讨伐。尔朱弗律归等领胡骑一千皆白服,来至郭下,索太原王尸丧。帝升大夏门望之,遣主书牛法尚谓归等曰:“太原王立功不终,阴图衅逆,王法无亲,已依正刑。罪止荣身,馀皆不问。卿等何为不降?官爵如故。”归曰:“臣从太原王来朝陛下,何忽今日枉致无理?臣欲还晋阳,不忍空去,愿得太原王尸丧,生死无恨。”发言雨泪,哀不自胜。群胡恸哭,声振京师。帝闻之,亦为伤怀。遣侍中朱元龙赍铁券与世隆,待之不死,官位如故。世隆谓元龙曰:“太原王功格天地,造济生民,赤心奉国,神明所知。长乐不顾信誓,枉害忠良。今日两行铁字,何足可信?吾为太原王报仇,终不归降。”元龙见世隆呼帝为长乐,知其不款,且以言帝。帝即出库物,置城西门外,募敢死之士以讨世隆。一日即得万人,与归等战於郭外,凶势不摧。归等屡涉戎场,便击刺。京师士众,未习军旅,虽皆义勇,力不从心。
三日频战,而游魂不息。帝更募人断河桥。有汉中人李苗为水军,从上流放火烧桥。世隆见桥被焚,遂大剽生民,北上太行。帝遣侍中源子恭、黄门郎杨宽领步骑三万镇河内。世隆至高都,立太原太守长广王晔为主,改号曰建明元年。尔朱氏自封王者八人。长广王都晋阳,遣颍川王尔朱兆举兵向京师。子恭军失利,兆自雷波涉渡,擒庄帝於式乾殿。帝初以黄河奔急,未谓兆得济,不意兆不由舟楫,凭流而渡。是日水浅,不没马腹,故及此难。书契所记,未之有也。衒之曰:“昔光武受命,冰桥凝於滹水;昭烈中起,的卢踊於泥沟。皆理合於天,神祗所福,故能功济宇宙,大庇生民。若兆者蜂目豺声,行穷枭獍,阻兵安忍,贼害君亲。皇灵有知,鉴其凶德。反使孟津由膝,赞其逆心。《易》称天道祸淫,鬼神福谦,以此验之,信为虚说。”时兆营军尚书省,建天子金鼓,庭设漏刻,嫔御妃主皆拥之於幕。锁帝於寺门楼上。时十二月,帝患寒,随兆乞头巾,兆不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