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古塔山水记

岸山
山半入水，石势层起，悬堑百尺，如河之岸，故曰岸山。山之秀不在山，在山之石，石之秀不在石，在乎水石之间。水与石相荡，均洼昂砥，绿藓蒙荟，似山之崩石，沉于水中，不可推挽而出，怪状纵横，形如虎蹲、如鹰厉、如熊起、如猿攀，如牛马之饮于流溪。携酒浆果核诣之，可以坐，可以卧，可以二三人肘足相摩，可以侍杖，独立临风。陟之，清气自至。山上有峰，高数十仞。□（清）翠洗濯，缘径而登，耳目甚旷。山长五六里，与宁古台甚近，一溪间之，山之阳为坂，耒耜之所，刺雉虎之□（所）。游春时，杂卉布地，芍药、萱花、山丹，尤为烂漫。
（楮墨之间，清景相逼，读者目不能瞬。钱威）
官道山
由石城西南五六里，有山，在官道之南，故曰官道山。自城中望之，园如乳头，即视之，则蜿蜒如长蛇，抱官道而西向。山之阴石壁嵯岈，高数十仞，有大石突立，如人攀捧而上，可以着氍毹。远眺山脚斜拖，如卧牛然。石盘平铺，席草而坐，可容数人饮啖。旁有溪水，皆秋潦所汇，冬夏不涸，可钓可汲。山多映山红，冬叶不凋，春花如灿，及芍药杂卉，不可名数。其木多榛槲，有似榆、似槐、似楝者，验其花叶，又不甚类，岂地气使然欤□土皆黑壤，雨水过之亦皆黑。有幽谷，阴森寒逼，长可里余。两岸碧青，中多大鸟迹，卷类石蒲，雨水薄蚀，如黛如染。其山之阳，土埠旁□，□（白）草黄茅，殊少秀色，然以近郭，携杖可至，游履往来，亦为胜迹。
虎山
虎山者，在彭谏议屯中，土音蹋□□，华言虎穴。是山虎匿穴中，每入屯，多伤人畜，樵采者避之，故虽在近郊，而林木独存，蓊蔚窈窅，与他山不类。其绵亘数里，高可百仞，远望三峰，似雉堞重叠。若有山□伥鬼，往来其间。西北一岭，突兀如人立，大石盘薄，可□几席，游人偃息其上，卧而眺远，云物草树，皆在肘腋之下。山阴多卷梧，石蒲、映山红、白杨、绿柳，与椴桦和杂。更有异木□□，方而有□[棱]，叶似映山红，或地气使然，或系别种，则□□□也。山之阳，土□联绵，野卉荒榛，与山上下。山脚半里，乱石嶙峋，如星列，如棋垒，地皆汙莱，秋潦浸渍，明水溪毛，能助山之秀色。虽无瀑布，流泉亦不觉少。此山去官道山不远，风风雨雨，山气离合，景物绝胜。
石河山
石河有二。一曰上石河，一曰下石河。上石河，山旷而联，非信信宿宿，不能穷其胜。其山隔河二三里，河浅小如山涧，文漪美石，荡激有声，土人编柳为梁，绝流取鱼，鲂鲤鲫鳗之小者，日集于筐。濒河而南为民屯，居者数十家。岗之上有大石如台，长二丈余，其阔半之，其高约五尺。石青如黛，中凹而外凸，一似斧凿而成，雨水涵濡，积尘方寸，生异卉，花白，香气如兰，无杂草木。住人□□□□□□□，意必□星之台也。河之北，有小山者，□□□□□□而□(方）址。石壁嵯峨，其一，似石堤拖于平沙之外。其树多桦、椴，槲、柳。春时，萱花，山丹，红药、紫蕨，遍满山谷间。再入则三越流溪，中有小渊，两溪绕之，洲中草树丛荟，拨茅而入，异花芬馥，且多木本，然不能悉名也。又生野茧，抽之成丝。□东之河，淳水为洲，深长(□)余，中有大蚌，土人没水取之，云有珠，然未之见也。道上有石如笔架，三棱并峙，形如刀削，然视其下，土形渐坠。或古人瘗骨处，不然，岂遗物者于平壤之中，为此奇幻耶□过此，则大山四围，古木连卷，虎罴獐鹿，充斥于中，行人绝少，去乌鸡亦近矣。其下石河，山小而峻，遏水兀突。河即柳河下流，源自混同江者也。山之青秀，有峰有崖，有砰有壑，倚伏高下，在道之侧，过者无不徘徊久之，可一览而得其概。故山游者欲急撷其秀，莫如下石河。若瞻眺周游，倘徉物外，莫如上石河。
（点缀叙次，略无遗漏，水色山光，毫端隐现。钱威）
洞山泥浆
去台十二里，峰峦高峙，望之如青屏者，洞山也。坐卧其下，森肃逼人，耸如太华，衍如太行，在诸山中，独雄而大。然处绝塞，不见于图经，是以得隐潜于灌莽之中。初入山，有河环其北，其中有洲，水分为二。洲中树木荟蔚，非芟除丛刺，不可入，野蔓缭绕，多葡萄、山查、郁李诸种。河势所趋，忽成渠、成涧、成洲，分合断联，盖禹迹所不经，疏导不施，故任水力之所至，其势然也。山之脊，高数□□□□□嵘。雪雨浸渍，碧流如洗，东绵二三里。其□□□□□间屋，中□而外密。洞门古树三五，如人立洞上。有峦，登高以望，山溪汇入，洪洞无涯，云气掩蔽，如仙岛龙窟，出没其中，盖山之灵者多有洞。此洞冬时，每有熊罴伏匿，遇人而颺去，亦山精物怪，感灵气而至耳。名曰洞山，志其幽也。噫嘻！塞外灵奇，乃不列于洞天福地，游屐亦不及也。此山与泥浆，止隔一河。泥浆，冯侍御为余言之，始获游焉。
（癸卯秋，获从先生游此，今六七年不复至。读此记，岩洞之胜，如在几席间也。钱威）
卧佛山
山之灵奇者必有洞。宁古之山有洞者二，一洞山，一卧佛。卧佛之洞亦有二，小者如牖，大者如屋。如屋者内方而外坦，广可丈余，下有石穴，窈不见底。洞在山半，洞上古木森蔚，如复盂然，两旁皆土丘□草树，洞之脚，亦有杂木枝干，结为山麓。清翠时来此山，连衍不断，六七里至夭罗而大，又二十里至交罗而更大，气脉庞厚，两地皆成屯聚，盖卧佛之□为首，而夭罗、交罗之山为□□□□。卧佛之名，以洞中有佛偃卧如涅槃者，及□□□□□也。土人云，卧佛，土音乃山之臭咀也，以屯在山口故云。而夭罗、交罗皆土人姓名初住此地者，遂以名山耳。三山皆土埠石脚，树木丛杂，樵牧粉耘，地沃而产丰，然卧佛独以洞著称灵奇焉。
牡丹屯红山
女直故地，以芍药为蔬菜，填山掩谷，皆芍药也。东南一屯，名牡丹，问其物产，则姚黄魏紫，从不见之。盖土音牡丹，乃一日可以往还，计其程途以为名也。人烟辐辏，草舍相望，城东南大屯聚也。去石城四十里，山分两翼绕于后，水横一带亘于前，西望沙岭，东望交罗，乃东京臂指联络之势，城堡基址瓦砾犹存。其山名红山，以石骨之红也。山势绵长数十里。红山咀有石洞，容十余□□□□□，岫嶂盘□，人所不见，灵奇之气，从卧佛□□□□□重，他山无有也。然地多硗确，其为畮亢而祐，时常苦旱，收获薄，人多贸易城中，贩鸡豚粟布以为食。城中居民，以其地近而人众，亦往往至屯中互易，商农便之．
呼郎山
土音呼郎者，烟洞也。山大而深，多古木，空其中，人取以为烟洞，通灶火，故名。或以其山壁峭矗，似烟洞形，理或然也。柳河逼山南而下，地多汙莱，沟渠纵横，遇秋潦涨溢，大木枯椽，塞河而下，甚至没岸颓城。城中居民徙山坡，支毳帐避之。盖地近乌棘，故灌莽难测如是。产多榛、橡，郁李、山梨、葡萄，采取者骑橐交路。众部落聚居，汉人鲜至，故莫知其地界。但闻白日，每有隐隐雷声，土人以为高山崩石也。每将雨，望见西山云气蕴霳(□)，□雷掣电，随从而起，故□（知）此山神灵，为风雨之所会。然西北一带山屯，总号呼郎，近者十里、二十里，远者五、七十里，其大小各殊。□言此山与长白相连，为混同江发源之地也。
白石崖
郭东四五里有山曰白石崖，土人所云上阳哈达也。隔河望之，若白垩画墁，其嵯岈欹折，殊少秀色，游人每每阻水不至，憩沙岸上。岸多柳株杂树，夏秋青荫可爱，凉风拂拂，河下多鱼鳖，钓者垂竿举网，日集其下。至冬水腹坚，褰裳可渡，层雪平铺，恍如在玉砌上行。以木结架，谓之冰车，人牛可引。抵崖逼视之，则断岸千尺，怪石嶙峋，前所见如白垩画墁者，皆山之□空处，草木不长，千百年风雨所剥蚀，濯濯然也。杳冥深郁，乱石相撑。攀藤棘，取径而上，及半有大石三，方如矩，平如砥，可坐三五人，在北二石，相去尺有咫，南一石约五步外。时仆人具酒食，二三同游，各据一石，仆人拨藤刺传盏，心意旷然，不知其尘凡间也。仰视山巅，青茸如蒿者，长不径尺，历历可指数。有客猱升而上，乃老桧百十株，伛偻古怪，见其杪不见其本，本人(□)石窟中，勾曲隐伏，樵人过而不顾，以无所容趾处，是以全其天年。□根有洞，深丈许，广可容七八人，夏秋波涛汨没，□鱼□窟穴，冬月水涸如见。河流冲激，石气冷冻，故熊虎雉□□□□□□□□□□耳。此山去城甚近，然近□□□□□□□一水之隔。桃源路杳，幽人孤客所宜□杖□□□□。
（刻画山水，具有化工，□□□□之书，殆为近之。钱威）
沙岭
沙岭地广民稀，其壤肥美，其俗醇朴而近古，其生畜蕃庶，种植者收获倍于他处，故为宁古乐土焉。屯临大河，源自长白，流为混同江。混同江分流经五龙口而下，河□狭急，水激而怒，裂石崩崖，冲啮益甚。至抄岭，诸溪汇会，河道漫衍，方二三里，即古之松花江也。其水多鱼，土人耕种之暇，以网罟为生，往往赴宁古市卖得利。河之西南，有长溪数十里，产荷花、菱芰。七八月荷花红敷，一望十里，与杭之西湖无异。土人初不识藕为何物，汉人教之，乃取藕入城转市，得谷布，甚喜。两溪之岸多石垒，如台如砌如房址，是必古人台榭池阁、游闲览胜之地，今不可考矣。山中有石寨数百，乃古人所居，灶烟如在大野中，石块纵横成围，似阵图壁垒之形。盖以地近东京，兵甲屯种所处，其雄风霸气，可想见也。河下有垒，横亘中流，北自红山咀，南接河岸，历历如九峰砥柱焉。水声如雷，舟不能渡，盖必古人防海屯兵其上，至今称为天险云。初至沙岭十里外，遥望山坡，似有室庐鸡犬，村落依稀，及至则漠漠空山也。大野之气，成其郭，盖地气之盛，有如此夫□
马流河
松花江上流，自五龙江而下，散为涧溪，至此复合，广阔三五里，水势平衍，中流多大石森列，遥望如马牛饮河。其产鱼鳖菱荷。北岸崇岗，绵亘数十里，直至水海。入深山，树木苍郁，多有不能名者。夏时花开，有海棠，木犀之香艳，不知是何花也。地皆沃壤，种殖者倍获其息，近置官屯四处，遂为西南大聚。耨于原，稼可登，猎于山，鲜可食，钓子渊，麟可举，是以居人侈称焉。
沙儿浒
水之渚曰浒，散言浒者必有水也。一名沙柳河。此河绕石城而东，经石河直趋，至此淳泓，多大鱼，土人名打不垓者是也。鱼虽多种，而此鱼独著，渔者得之，入城市往往得值。河数挤入乌龙江，注之海。西北十余里有山，其峰突兀，遥望如云气。东南地平广，宜屯种，居民百余家。北有山畈，畈中有城址高墉，下有濠堑，尚余败瓦灰迹，又有似庙址者，意必前人屯牧之处，今名躐蹋街。或言旧有市场，地颇高，土人避水居之。欲考其遗事，而故老无存者。
泼雪泉
山水记，记山也，水无可记。记水者，皆江河所经，山势迫之，便为奇胜。若水帘喷玉，悬流飞瀑，塞外绝少。新城迤西，离郭才数武，山下出泉，清湛可鉴毛发。土人冬月饮马得之，都统命缁流建刹山上。石路委折，以叠石为级，如下垂然。泉在山之趾，山平衍，无可取。由山上入，即辽沈大道，轮蹄嚣杂。由山下入，则水石幽□，仄径繁荫，眼界一开。盖河山夹道，阔不过半里，人兽罕至，乱石相交，大者如立，踞者如蹲，伏者如眠，昂者如鶱，峻者如攫。且有如舂、如几、如枅、如蒲团之形，游人坐卧憩息甚适焉。山半有洞，二三人可坐而饮。有小溪三，其二亦自为一泉，然细而易涸，冬则结冻。此泉方不过三四尺，深可容膝，自山坎旁出，□青□碧，与越之龙井相似，但无小鳞数尾，出没其中□□异让之。崖岸多杏花、□桃、□□，琪花如石竹，蛾眉，□山所不生者。盖水泉冬燠，土气所蒸，故能凌冰破雪，涓涓之流，直达长河，名之曰泼雪泉，盖不诬云。余尝览山之高大者如岱岳、太华，其莲花、玉女诸泉，皆在山顶，为湫池，而邹峄之莱终南[此句疑有误]，山势次之，其泉皆在半山，为瀑布，而泉之在山下者，率皆平岡小阜。天地之气，地灵各异。余闻长白山最大，上有池，方数百里，惜未及见，而山下出泉，塞外绝少。荒山燥土，举目黄沙，故泼雪一泉，亦北地之莲花、玉女，南方之惠泉、龙井也，有心者不可不日涉以成趣。
（体裁闳阔，知大乘人，终不作小乘语。钱威）
河湾
幅员之内，幽赏必借乎山水，虽卷石勺水，往往以□榭花木缀之，为寻胜地。塞外硗确卤莽，得平原□□，林泉疏蔚，如空谷足音，见似人者而喜矣。故东边一区，惟河湾为最胜。河湾者，土音通哩也。其地三面濒河，河由南而东注，又折而北入交罗屯。其岔出支流，则自通哩趋北，又斜折而东，故此地中央临水者□（几）遍四方矣。唯正北一方，车骑可达，由城而往，沿溪□东行，道旁多柳株、海棠、山楂、芍药之类，色色迎日，抵水尽处，又回旋而南，则河湾也。地皆□□□□□□，可见其为□高而亢，盖前人已垦之，土人改为□地，就水草也。驱马牛而入，恃水拒之，不得逸。然其地方二十里，树木成干，丰枝密叶，其榆柳皆高荫清凉，暑日坐卧其下，有如棚樾。南阻河，西北阻溪，临河者举网得巨鱼，临溪者垂纶得小鲜。□□而藻荇交加，菱实充牣，乘木槽而取，可以却车而载。伐薪者每闻丁丁之声，采蔬者妇女，鱼贯而进，日暮始返。盖其地宜耕、宜牧、宜渔、宜樵，宜嬉游，且又近郭，可以褰裳至也。西南隅有古址一区，人呼为城子。西南二面，以水为限，东北皆有深壕，方丈余，绝人兽往来。东有径，则叠土为梁，仅可容人行，壕边皆怪石重垒，非本地之所有，必辇而至者。此地或以为古人寨堡，又或别墅园囿，不则贵官陵墓，然无碑版及石阙、翁仲可考。今荒烟蔓草，一望凄凉，抚景凭吊，睹天地之悠悠，能不怆然而涕下乎□且杂花奇木，异香艳色，罗置壕侧，不可名状，有似茉莉、木犀、绣球者，细察之皆非也，所为神农竞不知者，洵非诬与。盖塞外之地，绝无幅员风物，似此水石林木，皆近江南，询为奇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