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二史札记

廿二史箚记 清 赵翼
●序(一)
瓯北先生早登馆阁,出入承明,硕学淹贯,通达古今,当时咸以公辅期之。既而出守粤徼,分臬黔南,从军瘴疠之乡,布化苗犭之域,盘根错节,游刃有余。中年以后,循陔归养,引疾辞荣,优游山水间,以著书自乐。所撰《瓯北诗集》、《陔余丛考》久已传播士林,纸贵都市矣。今春访予吴门,复出近刻《廿二史箚记》三十有六卷见示。读之窃叹其记诵之博,义例之精,论议之和平,识见之宏远,洵儒者有体有用之学,可坐而言,可起而行者也。乃读其自序,有质钝不能研经,唯诸史事显而义浅,爰取为日课之语,其谦自下如此。虽然经与史,岂有二学哉。昔宣尼赞修六经,而《尚书》、《春秋》实为史家之权舆。汉世刘向父子校理秘文为六略,而《世本》、《楚汉春秋》、《太史公书》、《汉著纪》列于春秋家,《高祖传》、《孝文传》列于儒家,初无经史之别。厥后兰台、东观作者益繁,李充、荀勖等创立四部,而经史始分,然不闻陋史而荣经也。自王安石以猖狂诡诞之学要君窃位,自造《三经新义》,驱海内而诵习之,甚至诋《春秋》为断烂朝报。章、蔡用事,祖述荆、舒,屏弃《通鉴》为元学术,而十七史皆束之高阁矣。嗣是道学诸儒,讲求心性,■门弟子之汛滥无所归也,则有诃读史为玩物丧志者,又有谓读史令人心粗者。此特有为言之,而空疏浅薄者托以藉口,由是说经者日多,治史者日少。彼之言曰:经精而史粗也,经正而史杂也。予谓经以明伦,虚炅元妙之论,似精实非精也。经以致用,迂阔刻深之谈,似正实非正也。太史公尊孔子为世家,谓:“载籍极博,必考信于六艺。”班氏《古今人表》尊孔、孟而降老、庄,皆卓然有功于圣学,故其文与六经并传而不愧。若元、明言经者,非剿袭稗贩,则师心妄作,即幸而厕名甲部,亦徒供后人覆瓿而已,奚足尚哉。先生上下数千年,安危治忽之几,烛照数计,而持论斟酌时势,不蹈袭前人,亦不有心立异,于诸史审订曲直,不掩其失,而亦乐道其长,视郑渔仲、胡明仲专以诟骂炫世者,心地且远过之。又谓稗乘脞说。间与正史岐互者,本史官弃而不采,今或据以驳正史,恐为有识所讥。此论古特识,颜师古以后未有能见及此者矣。予生平嗜好与先生同,又少于先生二岁,而衰病久辍铅椠,索然意尽,读先生书,或冀氵忍然汗出而霍然病已也乎!
嘉庆五年岁次庾申六月十日嘉定钱大昕序
●序(二)
经者治之理,史者治之迹。三代以上明于理而经立,三代以下详于迹而史兴。世愈积,事愈多,其于天下之情变,古今之得失,盖有不可枚举者矣。立乎今日以溯古人,辽阔数千年,世尽狃于目前之近,沿流既远,前后迥判,不特封建井田之制为乎其不可返也。昔三代忠、质、文之运,递相救也,亦递相因,往往有此一代之所趋,而前代已启其端;有彼一代之所开,而后代遂衍其绪。世第纷然,交眩于成败废兴之迹;回惶变易,则卒不得其所以致之者。后之读史者排比事类,商榷伦物,不过取一人一事而予夺之,毁誉之,盖皆未离乎经生之见也。阳湖赵瓯北先生以经世之才,具冠古之识,自太史出守,擢观察,甫中岁即乞养归,优游林下者将三十年,无日不以著书为事,辑《廿二史箚记》三十六卷。方先生属稿时,每得与闻绪论,及今始溃于成,窃获从编校之役,反覆卒读之。嗟夫!自士大夫沉湎于举业,局促于簿书,依违于格令,遇国家有大措置,民生有大兴建,茫然不识其沿革之由,利病之故,与夫维持补救之方。虽使能辨黄初之伪年,收兰台之坠简,于以称博雅,备故实足矣,乌足以当经世之大业哉。然则使先生翱翔木天,径青云,以备经筵之启沃,必能援古证今,指陈贯串,否则攵历外台,建牙仗节,斟酌时宜,折衷往昔,其所裨于斯世者不少,而惜乎其仅托之此书以传也。昔赵中令自谓以《论语》一部理天下,夫中令则何能然,读是书而有会焉,洵乎其得史学之大且重者,举而措之天下无难也。世尝谓宰相须用读书人,岂不谅哉!爰承先生之督,序而谨述之如此。
嘉庆五年五月宝山后学李保泰拜书
●小引
闲居无事,翻书度日。而资性粗钝,不能研究经学。惟历代史书,事显而义浅,便于流览,爰取为日课,有所得辄札记别纸,积久遂多。惟是家少藏书,不能繁征博采以资参订。间有稗乘脞说与正史岐互者,又不敢遽诧为得间之奇。盖一代修史时,此等记载无不搜入史局,其所弃而不取者,必有难以征信之处,今或伏遁以驳正史之讹,不免贻讥有识。是以此编多就正史纪、传、表、志中,参互勘校,其有牾处,自见辄摘出,以俟博雅君子订正焉。至古今风会之递变,政事之屡更,有关于治乱兴衰之故者,亦随所见附著之。自惟中岁归田,遭时承平,得优游林下,寝馈于文史以送老,书生之幸多矣。或以比顾亭林《日知录》,谓身虽不仕,而其言有可用者,则吾岂敢。阳湖赵翼谨识。
乾隆六十年三月
●卷一
○司马迁作史年岁
司马迁《报任安书》谓:“身遭腐刑,而隐忍苟活者,恐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论者遂谓迁遭李陵之祸始发愤作《史记》,而不知非也。其《自序》谓:父谈临卒,属迁论著列代之史。父卒三岁,迁为太史令,即纟由石室金匮之书。为太史令五年,当太初元年,改正朔,正值孔子《春秋》后五百年之期,于是论次其文。会草创吸锻,而遭李陵之祸,惜其不成,是以就刑而无怨。是迁为太史令,即编纂史事,五年为太初元年,则初为太史令时乃元封二年也。元封二年至天汉二年遭李陵之祸,已十年。又《报任安书》内谓:“安抱不测之罪,将迫季冬,恐卒然不讳,则仆之意终不得达,故略陈之。”安所抱不测之罪,缘戾太子以巫蛊事斩江充,使安发兵助战,安受其节而不发兵。武帝闻之,以为怀二心,故诏弃市。此书正安坐罪将死之时,则征和二年间事也。自天汉二年至征和二年,又阅八年。统计迁作《史记》,前后共十八年。况安死后,迁尚未亡,必更有删订改削之功,盖书之成凡二十余年也。其《自序》末谓:“自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乃指所述历代之事止于太初,非谓作史岁月至太初而讫也。李延寿作《南》、《北史》凡十七年,欧阳修、宋子京修《新唐书》亦十七年,司马温公作《资治通鉴》凡十九年,迁作史之岁月更有过之。合班固作史之岁月并观之,可知编订史事未可聊尔命笔矣。元末修《宋》、《辽》、《金》三史,不过三年;明初修《元史》,两次设局,不过一年,毋怪乎草率荒谬,为史家最劣也。
○班固作史年岁
《汉书》武帝以前纪、传、表多用《史记》文,其所撰述,不过昭、宣、元、成、哀、平、王莽七朝君臣事迹,且有史迁创例于前,宜其成之易易。乃考其始末,凡经四人手,阅三四十年,始成完书,然后知其审订之密也。据《后汉书 班固传》,固父彪接迁书太初以后,继采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是彪已有撰述也。固以父书未详,欲就其业,会有人告其私改国史,明帝阅其书而善之,使固终成之。固乃起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为纪、表、志、传凡百篇。自永平始受诏,积二十余年,至建初中乃成,是固成此书已二十余年。共八表及《天文志》尚吸锻而固已卒,和帝又诏其妹昭就东观藏书阁踵成之。是固所未成,又有妹为之卒业也。《汉书》始出,多未能通,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后又诏融兄续继昭成之,是昭之外又有马续也。百篇之书,得之于史迁者已居其半,其半又经四人之手而成。其后张衡又条上《汉书》与典籍不合者十余事,卢植、马日、杨彪、蔡邕、韩说等校书东观,又补续《汉记》,则是书亦尚有吸丁善者,益信著书之难也。
○各史例目异同
古者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言为《尚书》,事为《春秋》。其后沿为编年、记事二种,记事者,以一篇记一事,而不能统贯一代之全。编年者,又不能即一人而各见其敝拴。司马迁参酌古今,发凡起例,创为全史。本纪以序帝王,世家以记侯国,十表以系时事,八书以详制度,列传以志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事,贤否得失,总汇于一编之中。自此例一定,历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围,信史家之极则也。魏禧序《十国春秋》,谓迁仅工于文,班固则密于体,以是为《史》、《汉》优劣。不知无所因而特创者难为功,有所本而求精者易为力,此固未可同日语耳。至于篇目之类,固不必泥于一定,或前代所有而后代所无,或前代所无而后代所有,自不妨随时增损改换。今列二十二史篇目异同于左:
本纪古有《禹本纪》、《尚书》、《世纪》等书,迁用其体以叙述帝王。惟项羽作纪颇失当,故汉书改为列传。《三国志》亦但有《魏纪》,而吴蜀二主皆不立纪,以魏为正统故也。《后汉书》又立《皇后纪》,盖仿《史》、《汉》、《吕后纪》之例,不知史迁以政由后出,故《高纪》后即立后纪。至班固则先立《孝惠纪》,孝惠崩,始立后纪,其体例已截然,以少帝既废,所立者非刘氏子,故不得以伪主纪年而归之于后也。若东汉则各有帝纪,即女后临朝,而用人行政已皆编在帝纪内,何必又立后纪?《新唐书》武后已改唐为周,故朝政则编入后纪,宫闱琐屑事仍立后传,较有斟酌。《宋史 度宗本纪》后附瀛国公及二王。不曰帝而曰瀛国公,曰二王,固以著其不成为君,而犹附于纪后,则以其正统绪余,已登极建号,不得而没其实也。至马令、陆游《南唐书》作李氏本纪,吴任臣《十国春秋》为僭大号者皆作纪,殊太滥矣。其时已有梁、唐、晋、汉、周称纪,诸国皆偏隅,何得亦称纪耶?《金史》于《太祖本纪》之前,先立《世纪》,以叙其先世,此又仿《尚书》、《世纪》之名,最为典切。
世家《史记 卫世家赞》:“余读《世家》言”云云。是古来本有世家一体,迁用之以记王侯诸国,《汉书》乃尽改为列传。(按《班固传》,改世家为列传系其父彪变例。)传者,传一人之生平也。王侯开国,子孙世袭,故称世家,今改作传,而其子孙嗣爵者又不能不附其后,究非体矣。然自汉书定例后,历代因之。《晋书》于僭伪诸国数代相传者,不曰世家而曰载记,盖以刘、石、苻、姚诸君有称大号者,不得以侯国例之也。欧阳修《五代史》,则于吴、南唐、前蜀、后蜀、南汉、北汉、楚、吴、越、闽、南平皆称世家。《宋史》因之,亦作十国世家。《辽史》于高丽、西夏,则又变其名曰外记。
表《史记》作十表,于周之谱牒,与纪、传相为出入。凡列侯、将相、三公、九卿功名表著者,既为立传,此外大臣无功无过者,传之不胜传,而又不容尽没,则于表载之。作史体裁,莫大于是。故《汉书》因之,亦作七表。以《史记》中《三代世表》、《十二诸侯年表》、《六国表》皆无与于汉也,其余诸侯皆本《史记》旧表,而增武帝以后沿革以续之。惟《外戚恩泽侯表》,《史记》所无。又增《百官公卿表》,最为明晰。另有《古今人表》,既非汉人,何烦胪列?且所分高下亦非定评,殊属赘设也。《后汉》、《三国》、《宋》、《齐》、《梁》、《陈》、《魏》、《齐》、《周》、《隋》及《南》、《北史》皆无表。《新唐书》、《宰相》、《方镇》、《宗室世系》三表。薛《五代史》无表,欧《五代史》亦无表,但有《十国世家年谱》。《宋史》有《宰相》、《宗室》二表。《辽史》立表最多,有《世表》、《皇子表》、《公主表》、《皇族表》、《外戚表》、《游幸表》、《部属表》、《属国表》,表多则传可省,此作史良法也。《金史》《宗室》、《交聘》二表。《元史》《后妃》、《宗室世系》、《诸王》、《公主》、《三公》、《宰相》六有。《明史》《诸王》、《功臣》、《外戚》、《宰辅》、《七卿》共五表。(后人有因各史无表而补之者,伏无忌、黄景作《诸王》、《王子》、《功臣》、《恩泽侯表》,边韶、崔、延笃作《百官表》,皆不传。袁希之又有《汉表》,熊方有《后汉表》,李焘作《历代宰相年表》,皆所以补前人之缺。近时万斯同又取历代正史之未著表者,一一补之,凡六十篇,益以《明史》表十三篇,最为详赡。)
书志八书乃史迁所创,以纪朝章国典。《汉书》因之作十志,《律历志》则本于《律书》、《历书》也,《礼乐志》则本于《礼书》、《乐书》也,《食货志》则本于《平准书》也,《郊祀志》则本于《封禅书》也,《天文志》则本于《天官书》也,《沟洫志》则本于《河渠书》也,此外又增《刑法》、《五行》、《地理》、《艺文》四志。其后《律历》、《礼乐》、《天文》、《地理》、《刑法》历代史皆不能无。《后汉书》改《地理》为《郡国》,又增《礼仪》、《祭祀》、《百官》、《舆服》四志。三国无志。《晋》、《宋》、《齐书》大概与前书同,惟《宋书》增《符瑞志》,《齐书》亦有《祥瑞志》,《梁》、《陈书》及《南史》无志。《魏书》改《天文》为《天象》,《地理》为《地形》,《祥瑞》为《炅征》,余皆相同,而增《官氏》、《释老》二志。《齐》、《周》及《北史》皆无志,《隋书》本亦无志,今种怂合《梁》、《陈》、《齐》、《周》、《隋》并撰者,其《艺文》则改为《经籍》。《新唐书》增仪卫、选举、兵制三志。薛《五代史》志类有减无增。欧《五代史》另立《司天》、《职方》二考,亦即《天文》、《地理》而变其名也。《宋史》诸志与前史名目多同。惟《辽史》增《营卫》、《捺钵》、《部族》、《兵卫》诸志,其国俗然也。《金》《元》二史种丝与《宋史》同,惟少《艺文》耳。《明史》种丝与《宋史》同,其《艺文志》内专载明人著述,而前代流传于世者不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