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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哲学史
二 无为
道之何以言无为也?曰:有为者用也。而所以用夫有为者,则无为也。故无为者,有为之本也。能有为而不能无为者,盖有之矣,未有能无为而不能有为者也。故曰:“为无为。”又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又曰:“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矣。”自夫无无为之本,而一以有为为事,于是天下多害事矣。故曰:“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叉曰:“以其上之有为也,是以难治。”又曰:“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然则老子之言无为,为夫逞其私智而一以生事为能者言之也,为夫执滞于有为之迹而不能行其所无事者言之也,非曰以不事事为无为也。自夫世之不明老子之意,而以无为为不事事,于是遂强指老子为消极主义。老子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此亦莫能知之一端矣。
三 三宝
老子曰:“我有三宝,宝而持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惟慈故柔,其言曰:“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又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又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以其无以易之也。”人知慈柔之为慈柔,而不知慈柔之为勇强也,故曰:“夫慈故能勇。”斯其道见于战争,其言曰:“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澹为上,胜而不美。”又曰:“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慈也正其所以为勇也。惟俭故啬故愚,其言曰:“治人事天莫若啬。”又曰:“众人皆有,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人知愚之为愚,而不知愚之为知也;知啬之为啬,而不知啬之为积也;知俭之为俭,而不知俭之为广也。故曰:“俭故能广。”斯其道见于治国,其言曰:“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愚也,正其所以为智也,又曰:“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车,无所用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音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啬也,正其所以为积也,又曰:“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俭也,正其所以为广也。惟不敢为天下先,故后故下,其言曰:“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人,以其言下之;欲先人,以其身后之。是以处上而人不重,处前而人不能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人知后下之为后下,而不知后下之为先上也,故曰:“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斯其道见于取天下,其言曰:“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而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使人,小国不过欲人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故大者宜为下。”下也,正其所以为先也。老子之道如是,岂果无为也哉!
四 婴儿
老子言道,则尚无名朴;言治,则尚小国寡民;言为道,则尚守雌、尚婴儿。其义一也。其言婴儿者凡三。曰:“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曰:“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怕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曰:“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其所以尚婴儿何也?曰:为其无心也。故曰:“圣人无常,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矣。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矣。圣人在天下,惵惵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无心故无知。然无知者,有知而不用,非不知之谓也,故曰:“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又曰:“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又曰:“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又日;“明道若昧。”又曰:“虚其心,实其腹。”有知而不用何也?曰:用则有不用矣,不用则无不用也。故曰:“明白四达,能无知乎?”曰:“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汉家用黄老,以清净治,而班固以为道家君人南面之术,盖皆有见于此。至后世神仙家托为婴儿姹女之说以言养生,则得于老子而失老子之意者,未可以混同而论也。
《汉志》道家首伊尹、太公,而有《管子》八十六篇。伊尹、太公之书今不传。《管子》八十六篇之目皆具,而其阙者十篇。清姚际恒(际恒字立方,仁和人,诸生。与阎若璩、毛奇龄同时)作《古今伪书考》,谓《管子》多伪,大抵战国周末之人,如稷下游谈辈及韩非、李斯辈,袭商君之法,借管氏以行其说者。而章实斋则谓《管子》之述其身死后事,出于习管氏法者所缀辑。古人著书,不必定成于一人之手,类多有其徒附益。不得执此以为伪。(《文史通义·诗教》、《言公》等篇,撮其意如此)吾谓实斋之言,为得其实。今《管子》《枢言》、《心术》、《白心》、《内业》诸篇,言“日益之而患少者惟忠,日损之而患多者惟欲”(《枢言》),言“恬愉无为,去智与故。其应也,非所设也。其动也,非所取也”(《心术》),言“功成者隳,名成者亏”(《白心》),与老子绝圣弃智、少私寡欲、而功成不居之旨正同。孔子曰:“絜静精微,《易》教也。”(《礼记·经解》)《七略》以为道家合于《易》之嗛嗛,一谦而四益。然则管、老之同,亦其俱同于《易》也耳。而或者以《管子》之书,其言多无殊于老氏,遂谓必老氏以后之人所托为,亦不察之甚矣。然史公称《管子》,独谓读其《牧民》、《山高》(今《形势》)、《乘马》、《轻重》、《九府》,详哉其言之。(《史记·管晏列传》)而今《管子》之书,论治必以法为主。曰:“法立令行。”(《法法》)曰:“圣君任法而不任智。”(《任法》)曰:“明法而固守之。”(同上)曰:“法者,天下之仪也。所以决疑而明是非也,百姓所县命也。”(《禁藏》)则《管子》固有非道家所可尽者。老子曰:“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管子》亦曰:“疑今者察之古,不知来者视之往。”(《山高》)顾其所以有异者,老子多言治道之体,而管子则于用为详。此观其作军令,制财用,大抵本之《周礼》可以见也。若其曰:“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曰:“国有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曰:“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并《牧民》)即百家所不能易,而亦三代以来之所恒言。自《隋志》列《管子》于法家,后人因之,莫原其本。而道术之裂,其迹乃益淆而莫辨矣。吾故附管子于老子后而论之。管子名夷吾,字仲,颍上人。相齐桓公。孔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卒周襄王七年,盖先老子云。(老子生卒不可考,胡适之谓当生周灵王初年,亦仅凭臆测,此等处无宁阙疑)
附《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解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胡适之作《中国哲学史》盛称其言。而谓“天地不仁”者,言其不是人也。古者尝视天为有意志、有智识、有喜怒之主宰,故以天为与人同类。是为天人同类说。而老子则谓天地不与人同性,打破古代天人同类之谬说,而立后来自然哲学之基础。故拟老子之说为思想之革命。其后梁任公撰《先秦政治思想史》亦沿胡说。并谓与《诗》之言“昊天不惠”“昊天不平”正同。指为当时神权观念之动摇。然吾统观《老子》全书,知其说之出于穿凿,未足据为定论也。夫胡氏以仁为人,其所引以为据者则《中庸》“仁者人也”,《孟子》“仁也者人也”二言。不知此二人字,皆言人之所以为人,非便指人身而言。以今逻辑论之,则二人字乃抽象名词,非具体名词也。故以人为仁之训则可,而以人易仁则不可。然则老子曰“天地不仁”,岂得引此为说,而谓不仁即不是人乎?且果如胡氏之意,亦只得云非仁,不得云不仁。非字之与不字,其意固有殊矣。况下文云:“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以“天地不仁”为不是人,亦可谓“圣人不仁”为不是人乎?推胡氏之心,不过欲说老子不信天为有神,以见天道之果无知耳。然“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老子》之言也;“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亦《老子》之言也。老子果信天为无神无知者乎?抑信天为有神有知者乎?夫读一家之言,当合观其前后,而后可论其主张如何。今但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不顾“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不顾“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乃至不顾其下句“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断章取义而为之说,又安得无误乎!虽然,此不能以怪胡氏也。自王弼之注而已误矣。王注曰:“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为。造立施化,则物失其真。有恩有为,则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则不足以备载矣。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无为于万物,而万物各适其所用。则莫不赡矣。”夫以不仁为无恩,则是矣。若其所以解刍狗者,则未为得实也。信如王氏之言,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则天地自天地,人兽自人兽,刍狗自刍狗。天地之于万物,曾无与焉于其间,岂得言以言为乎?且兽食刍人食狗云云,似言刍狗者不啻言草芥言荼毒。天地且勿论,老子尝疾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矣,而乃曰圣人以百姓为刍狗,谓草芥其民荼毒其民者为圣人,不几于率兽食人之奖乎?是尚得为老子乎哉?夫古之能明老子之意者,莫过庄子。《庄子》之书载师金之言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斋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天运》)然则刍狗者,刍灵之类耳。刍狗之为物,当时则贵,过时则弃焉。是故言天地以万物为刍狗者,犹言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而已。然其言不仁者何居?曰:老子不有言乎?曰:“正言若反。”夫虎狼非仁也,而庄子曰:“虎狼仁也。”(《天运》)知虎狼之可以言仁,则知天地圣人之可以言不仁矣。《易》曰:“生生之谓易。”生生,仁也。然故者不去,新者不生,故有生则有杀矣。自其杀而言之,非不仁而何?然而不仁即所以为仁。是则正言若反也。胡氏读《老子》,不知正言若反之义,而又中于王氏刍狗之说,益之自不信天,硬牵老子以就己意。而梁氏不察,以为胡氏之创解,此其所以俱失也。至若《诗》人言“昊天不惠”“昊天不平”,正见呼天而语,词意之迫,尤不得以为神权观念动摇之证。当另为文辨之,兹不复赘。
第四章 孔子
孔子名丘,字仲尼。鲁人也。生于鲁襄公二十一年,即周灵王二十年。卒于鲁哀公十六年,即周敬王四十一年。年七十三。《史记·孔子世家》载孟僖子之言,曰:“孔丘,圣人之后。灭于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厉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兹益恭。故鼎铭云:‘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敢余侮。饘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其恭如是。吾闻圣人之后虽不当世,必有达者。今孔丘年少好礼,其达者欤!”历叙孔子之先德甚详。又载适周问礼老聃,及学琴于师襄事。而《仲尼弟子列传》称:“孔子之所严事:于周则老子。于卫,蘧伯玉。于齐,晏平仲。于楚,老莱子。于郑,子产。于鲁,孟公绰。数称臧文仲、柳下惠、铜鞮伯华、介山子然,孔子皆后之,不并世。”孔子之学之所自,盖可见也。少尝为委吏,为乘田。定公时,为司空,继为司寇。相定公会齐侯于夹谷,齐人归鲁侵地。后摄行相事,鲁国大治。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孔子知鲁之终不能用也,去而之卫。由是历游各国。及归鲁,年六十八矣。乃叙《书》、传《礼》、删《诗》、正乐,因史记而作《春秋》,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弟子三千人,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盖自来私门传业之盛,未有过孔子者云。今其说可见者,自六经外,有《论语》《孝经》,爰并而论之。
一 仁
孔子言仁,犹老子之言道也。老子言:“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而孔子亦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又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并《论语》)此其言甚相类。但以天言之,则曰道;以人言之,则曰仁。不言天而言人,其事尤切。故曰:“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中庸》)又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论语》言仁之言甚多。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是仁之兼摄礼乐也。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曰:“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是仁之兼摄知也。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是仁之兼摄勇也。子张问仁,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是仁之兼摄恭宽信敏惠诸德也。后之释仁者,或曰:“仁者功施于人。”(何晏《论语集解》“依于仁”注)或曰:“博爱之谓仁。”(韩愈《原道》,然晋袁宏《后汉纪》卷三已先有此语)或曰:“爱曰仁。”(《周子通书》)皆只言其一偏,非仁之全也。至近人引郑氏(玄)相人偶之言,谓通彼我斯谓仁(见清陈澧《东塾读书记》。梁任公《先秦政治思想史》盖又袭陈氏之说者),而不知“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仁者不忧”(并见《论语》),不必对人而始有仁,离人而即无仁也。或问仁于程子(伊川),程子曰:“当合孔孟言仁处研穷之,二三岁得之,未晚也。”(见《二程语录》、《近思录》)斯言得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