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国志

  胡文定公曰:龙敏之策必可解晋安之围,而唐之君臣不能用,岂天固亡之,先褫其魄乎?
  冬十月,唐诏大括天下将吏及民间马,又发民为兵,每七户出征夫一人,自备铠仗,谓之「义军」。凡得马二千余匹,征夫五千人,民间大扰。
  十一月,契丹帝谓石敬瑭曰:「吾三千里来赴难,必有成功。观汝器貌识量,真中原之主,吾欲立汝为天子。」敬瑭辞让数四,将吏复劝进,乃许之。契丹帝作策书,命敬瑭为大晋皇帝[五],是为高祖。自解衣冠授之,筑坛即位。割幽、蓟、瀛、莫、涿、檀、顺、新、妫、儒、武、云、应、寰、朔、蔚十六州以献契丹,仍许岁输帛三十万匹。制改长兴七年为天福元年。勅命法制,皆遵明宗之旧。以赵莹为翰林学士承旨,桑维翰为翰林学士、权知枢密使事,刘知远为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客将景延广为步军都指挥使。立晋国长公主为皇后。
胡文定公曰:石敬瑭之罪在不助愍帝。苟以愍帝失国,则当尊奉许王,不为卫州之事,而归夺国弒君之恶于从珂,兵以义举,名实皆正,则其德美矣。乃急于近利,称臣契丹,割弃土壤,以父事之,其利不能以再世,其害乃及于无穷。故以功利谋国而不本于礼义,未有不旋中其祸也。
  契丹围晋安数月,粮竭马死,援兵不至。
  唐将杨光远、安审琦劝招讨使张敬达降,敬达曰:「吾受明宗及今上厚恩,为元帅而败军,其罪已大,况降敌乎?今援兵早晚至,且当候之。若力尽势穷,诸军斩我,出降未晚也。」后诸将毕集,光远杀敬达,以其首帅诸将出降。契丹主嘉敬达之忠,命收葬而祭之,谓其下及晋诸将曰:「汝曹为人臣,当效敬达也。」契丹帝与晋高祖将引兵而南,高祖以齐王重贵重贵,乃高祖兄敬儒之子,以为养子。为北京留守,以契丹将高谟翰为先锋,与降卒偕进。至团柏,与唐兵战,唐兵大溃,死者万计。
  晋高祖将发潞州,契丹帝举酒相属之,曰:「我若南向,河南之人必大惊骇。汝宜自引汉兵南下,我令大相温将五千骑卫送汝至河梁。畲且留此,俟汝音问,有急,则下山救汝。若洛阳既定,吾即北返矣。」因执手而泣别,解白貂裘以衣晋高祖,并赠良马二十匹[六],战马一千二百匹,曰:「世世子孙勿相忘。」又曰:「刘知远、桑维翰、赵莹皆创业功臣,无大故,勿相弃也。」
  晋高祖自太原入洛阳,帝亲送至潞州。唐枢密使赵德钧及子赵延寿延寿尚明宗女。出降。先是德钧阴遣人聘契丹,求立为帝,帝乃指穹庐前巨石谓德钧使者曰:「吾已许石郎矣,石烂,可改也。」帝至潞州,锁德钧父子而去。述律太后见之,问曰:「汝父子自求为天子,何耶?」德钧惭不能对,悉以田宅之籍为献,后问何在?曰:「幽州。」后笑曰:「幽州属我也,何献之为?」德钧益惭。自是郁郁不多食,踰年而死。德钧既卒,国主释延寿而用之。
  纪异录曰:契丹主德光尝昼寝,梦一神人,花冠,美姿容,辎軿甚盛,忽自天而下,衣白衣,佩金带,执釒骨 ,有异兽十二随其后,内一黑色兔入德光怀而失之。神人语德光曰:「石郎使人唤汝,汝须去。」觉,告其母,忽之不以为异。后复梦,即前神人也,衣冠仪貌,宛然如故。曰:「石郎已使人来唤汝。」既觉而惊,复以告母。母曰:「可命筮之。」乃召胡巫筮,言:「太祖从西楼来,言中国将立天王,要你为助,你须去。」未浃旬,唐石敬瑭反于河东,为后唐张敬达所败,亟遣赵莹持表重赂,许割燕、云,求兵为援。契丹帝曰:「我非为石郎兴师,乃奉天帝勅使也。」率兵十万,直抵太原,唐师遂衂,立石敬瑭为晋帝。后至幽州城中,见大悲菩萨佛相,惊告其母曰:「此即向来梦中神人。冠冕如故,但服色不同耳。」因立祠木叶山,名菩萨堂。德光生于癸卯年,黑兔入怀,此其兆也。中原丧乱,视渊、勒过之。岂阴山之北,天亦固兆冥符而启嘉瑞欤?
  唐主潞王命河阳节度使苌从简与赵州刺史刘在明守河阳南城,遂断浮梁,归洛阳。杀东丹王李赞华。
  晋高祖至河阳,苌从简迎降,舟楫已具。
  潞王议复向河阳,将校皆已飞状迎晋高祖。高祖虑潞王西奔,遣契丹千骑扼渑池。潞王与曹太后、刘皇后并子雍王重美及宋审虔等携传国宝登玄武楼。潞王自焚死,年五十一。刘皇后欲烧宫室,重美谏曰:「新天子至,必不露居,他日重劳民力,死而遗怨。」乃止。后与重美俱死。是日晚,晋高祖入洛阳,唐兵皆解甲待罪。高祖命知远部署京城,知远分汉军使还营,馆契丹军于天宫寺,城中肃然,无敢犯令。
  十二月,晋追废潞王为庶人。以冯道同平章事。
  丁酉会同元年。晋天福二年。春正月,日食。
  是年,改元会同,国号大辽。公卿百官皆效中国,参用中国人,以赵延寿为枢密使,寻兼政事令。后封燕王。辽帝遣使如洛阳,取延寿妻唐燕国长公主以归[七]。
  二月,辽帝归,北过云州,节度使沙彦珣出迎降,辽帝留之。判官吴峦在城中,谓其众曰:「吾属礼义之俗,安可臣事夷狄乎?」众推峦领州事,闭城不受命,攻之不克。应州郭崇威亦耻臣契丹,挺身南归。张砺逃归,为追骑所获,辽帝责之,对曰:「臣华人,饮食衣服皆不与此同,生不如死,愿蚤就戮。」辽帝顾通事高彦英曰:「吾常戒汝善遇此人,何故使之失所而亡?若失之,安可复得耶?」笞彦英而谢之[八]。砺甚忠直,遇事辄言无隐,辽帝甚重之。
  三月,晋得潞王膂及髀骨,诏以王礼葬于徽陵南。即明宗陵寝处。
  夏四月,晋迁都汴州。
  五月,吴徐诰欲结辽取中国,遣使以美女、珍玩泛海修好,辽帝亦遣使报之。
  秋七月,吴徐诰称帝,国号南唐。后复姓名李昪。
  辽以幽州为南京,大都为上京,渤海夫余城为东京。
  戊戌会同二年。晋天福三年。春正月朔,日食。
  秋七月,晋作受命宝,以「受天明命,惟德允昌」为文。
  八月,晋上尊号于辽帝及太后。以同平章事冯道、左仆射刘昫为册礼使,辽帝大悦。晋帝事辽甚谨,奉表称臣,谓辽帝为「父皇帝」;每辽使至,即于别殿拜受诏勅。每岁输金帛三十万之外,吉凶庆吊,岁时赠遗,相继于道。乃至太后、元帅太子、诸王、大臣皆有赂遗。然所输金帛,不过数县租赋。其后,辽帝屡止晋帝上表称臣,但令为书称「儿皇帝」,如家人礼。
  冬十月,辽帝遣使奉宝册,加高祖尊号曰英武明义皇帝。
  己亥会同三年。晋天福四年。秋七月朔,日食。
  八月,晋以故唐明宗子许王从益为郇国公,以奉唐祀。
  庚子会同四年。晋天福五年。初,晋割雁门之北赂辽,由是吐谷浑皆属于辽,苦其贪虐,思归中国,晋成德节度使安重荣复诱之,春正月,吐谷浑使其部落千余帐奔晋。辽帝大怒,遣使让晋高祖。遣兵逐之,使还故土。
  辛丑会同五年晋天福六年。夏六月,晋安重荣耻臣事辽,见其使者至,必箕踞慢骂,或潜遣人杀之;辽以为让,晋高祖为之逊谢。后重荣执辽使拽刺,遣轻骑掠幽州南境,上表称:「吐谷浑、两突厥、浑、契苾、沙陀各帅部众归附。党项国名。等亦纳辽告牒,言为辽所陵暴,愿自备十万众,与晋共击辽[九]。」高祖不许。
  壬寅会同六年晋天福七年。夏六月,辽以晋招纳吐谷浑,遣使来责让。晋高祖忧悒成疾。一日,冯道独对。高祖命幼子重睿出拜之,又令宦者抱置道怀中,盖欲冯道辅立之。是月,高祖崩,年五十一。冯道与侍卫马步都虞候景延广议,以国家多难,宜立长君,乃奉齐王重贵为嗣,是日即位。是为出帝。
  胡文定公曰:晋高祖以幼子委冯道,道不可,盍明言之,乃含糊不对。死肉未寒,乃背顾命,其视荀息为如何?
  晋高祖崩,大臣议奉表称臣,告哀于辽,景延广请致书称孙而不称臣。时李崧曰:「陛下如此,他日必躬擐甲冑与辽战,于时悔无益矣。」延广固争,冯道依违其间[一○],晋出帝卒从延广议。辽帝大怒,遣使来责让,延广复以不逊语答之。
  卢龙节度使赵延寿欲代晋帝中国,屡说辽击晋,辽帝颇然之。
  癸卯会同七年。晋天福八年。春二月,晋闻辽将入攻,遂还东京。然间遗相往来,无虚月。
  胡文定公曰:即事而论,景延广亡晋之罪无可赎者;即情而论,则以晋父事虏,中外人心皆不能平。故慨然欲一洒之而不思轻背信好,自生衅端。公卿不同谋,将帅有异志,君德荒秽,民力困竭,乃与虏鬪,何能善终?狭中浅谋,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君。嗟夫,使景延广知「虑善以动,动惟厥时」之义,姑守前约而内修政事,不越三、四年,可以得志于北狄矣!
  是月,南唐主昪殂,齐王璟立。
  夏四月朔,日食。
  秋九月,先是河阳牙将乔荣从赵延寿入辽,辽帝以为回图使,往来贩易于晋,置邸大梁。至是景延广说晋帝囚荣于狱,凡辽国贩易在晋境者,皆杀之,夺其货。大臣皆言辽国不可负。乃释荣,慰赐而归之。荣辞延广,延广大言曰:「归语而主,先帝为北朝所立,故称臣奉表;今上乃中国所立,所以降志于北朝者,正以不敢忘先帝盟约故耳。为邻称孙,足矣,无称臣之理。翁怒则来战,孙有十万横磨剑,足以相待。他日为孙所败,取笑天下,毋悔也。」荣乃曰:「公所言颇多,恐有遗忘,愿记之纸墨。」延广命吏书其语以授之,荣具以白辽帝。辽帝大怒,入攻之志始决。晋使如辽者,皆絷之。桑维翰屡请逊辞谢辽,每为延广所沮。晋帝以延广为有定策功,又总宿卫兵,故大臣莫能与之争。河东节度使刘知远知延广必致辽来攻,而不敢言,但益募兵,增置十余军以备。
  十二月,晋平卢节度使杨光远遣骑密告辽,以晋境大饥,乘此攻之,一举可取;赵延寿亦劝之。辽帝乃集兵五万,使延寿将之,经略中国,曰:「若得之,当立汝为帝。」延寿信之,为尽力。晋帝颇闻其谋,遣使征近道兵以备之。
  甲辰会同八年。晋出帝开运改元。春正月,辽用赵延寿、赵延照为前锋,将兵入攻,逼晋贝州。先是,晋朝以贝州水陆要冲,多聚刍粟,为大军数年之储。军校邵珂性凶悖,节度使王令温黜之。珂怨望,密遣人亡入辽,言贝州易取。会令温入朝,执政以吴峦权知州事。辽帝亲攻贝州,峦悉力拒之,烧其攻具殆尽。珂引辽兵自南门入,峦赴井死。遂陷贝州,所杀且万人。晋以高行周为都部署,与符彦卿、皇甫遇等将兵御之。
  晋帝遣使赍书遗辽帝,时辽帝已屯邺都,不得通而返。晋帝至澶州。辽帝屯元城,别将攻太原,晋诏刘知远、杜威、马全节、张彦泽等将兵拒之于黎阳。复遣译者孟守忠致书于辽帝,求修旧好。辽帝复书曰:「已成之势,不可改也。」会辽伟王在秀容失利,辽帝兵自鸦鸣谷归[一一]。博州刺史周儒叛降[一二]。
  二月,周儒引麻荅太宗从弟。自马家口济河,营于东岸,攻郓州北津。晋帝自将兵,及遣李守贞等分道击之,辽师败绩。
  三月,辽帝伪弃元城去,伏精骑于古顿丘城,以俟晋军与恒、定之兵合而来击。大军欲进追之,会霖雨而止。辽兵人马饥疲。赵延寿曰:「晋军悉在河上,畏我锋锐,必不敢前,不如即其城下,四合攻之,夺其浮梁,则天下定矣。」辽帝从之,亲将兵十余万,阵于澶州城北,与晋高行周合战,自午至晡,互有胜负。辽帝以精兵当中军而来,晋帝亦出阵待之。辽帝望见晋军之盛,谓左右曰:「杨光远言晋兵半已馁死,今何其多也?」以精骑左右掠阵,晋军不动,万弩齐发,飞矢蔽地,辽帝稍却,两军死者不可胜数。昏后,各引去。辽帝自澶州北分为两军,一出沧、德,一出深、冀而归。时辽帝帐中有小校亡来,云辽帝已传木书,收军北去。景延广疑有诈,闭壁不敢追。辽帝北归,所过焚掠,民物殆尽。
  夏四月,晋因辽国入侵,国用逾竭,遣使三十六人,分道括率民财,各封剑以授之。使者多从吏卒,携锁械、刀杖入民家,小大惊惧,求死无地。州县吏复因缘为奸。先是,晋杨光远叛,命兖州修守备。节度使安审信亦以治楼堞为名,率民财以实私藏,民力大困。
  晋遣李守贞讨杨光远于青州,辽救之,不克。
  九月朔,日食。
  辽师攻遂城、乐寿。代州刺史白文珂战于七里烽,辽师败绩。
  十二月,晋师围青州,经时,城中食尽,饿死者大半。辽援兵不至,杨光远遥稽首于辽曰:「皇帝,皇帝,误光远矣!」其子承勋劝光远降,冀全其族,光远不许。承勋乃斩劝其父反者判官丘涛,送其首于守贞,纵火大噪,刼其父出居私第,上表待罪,开城纳官军。
  闰月,晋以杨光远罪大,而诸子归命,难于显诛,命守贞便宜从事。守贞遣人拉杀光远,以病死闻[一三]。起复其子承勋,除汝州防御使。
  胡文定公曰:光远不肯臣事于契丹是也,既而举兵与辽合,则其情实歹矣。承勋以义迫其父开门纳官军,变而不失正,亦可矣。父既被杀,而己乃受赏,于心何安?无乃被围之时,自虞及祸,故为刼降之计欤!
  是月,辽复大举攻晋,赵延寿引兵先进,至邢州。
  校勘记
  [一]王都秃馁欲突围走 原作「王都秃馁突欲被围走」,据席本及通鉴卷二百七十六改。
  [二]请归擒去舍利萴剌与惕隐唐乃遣萴骨舍利与契丹使者俱归 「舍利萴剌」,席本误「骨舍利萴剌」。「萴骨舍利」,席本误「前骨舍利」。按旧五代史卷四十二、四十三「萴剌」作「则剌」,「萴骨舍利」作「则骨舍利」。通鉴卷二百七十七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