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国志

  冬十月朔,日食。彗星见,出舆鬼,长丈余。
  是月,梁主均王自杀死。
  契丹日益强盛,遣使就唐求幽州以处卢文进。时东北诸夷皆服属,惟渤海未服。太祖谋南征,恐渤海掎其后,乃先举兵击渤海之辽东,遣其将秃馁及卢文进据平、营等州,以扰燕地。师攻渤海,无功而退。
  甲申天赞四年。后唐同光二年。春正月,契丹攻幽州。
  十二月,攻蔚州,唐遣李嗣源御之。
  乙酉天赞五年。后唐同光三年。夏四月朔,日食。
  丙戌天赞六年。后唐同光四年四月,明宗立,改元天成。夏四月朔,唐庄宗如汜水,严办将发,从马直指挥使郭从谦叛,帅所部兵攻兴教门,缘城而入,近臣宿将皆释甲潜遁,庄宗为流矢所中而崩,年四十三。左右皆散,善友敛乐器覆尸而焚之。是月,李嗣源自罂子谷而入洛阳,拾庄宗骨于灰烬而葬之河南新县。百官劝请嗣源监国,嗣源,乃太祖李克用之养子也。既而即位,是为明宗。
  七月,唐遣姚坤如契丹告哀。太祖闻之恸哭曰:「我朝定儿也。朝定犹华言朋友也。吾方欲救之,以渤海未下,不果往,致吾儿及此。」哭不已。又曰:「今天子闻洛阳有急,何不救?」坤对曰:「地远不能及。」曰:「何故自立?」坤曰:「新天子将兵二十年,所领精兵三十万,天时人事,其可得违?」其子突欲在侧,曰:「使者毋多言。蹊田夺牛,岂不为过?」坤曰:「应天顺人,岂比匹夫之事。」太祖即慰劳坤曰:「理正当如是。」又曰:「闻吾儿专好声色游畋,不恤军民,宜其及此。我自闻之,举家不饮酒,散遣伶人,解纵鹰犬。若亦效吾儿所为,行自亡矣!」又曰:「我于今天子无怨,足以修好。若与我大河之北,吾不复南侵矣!」坤曰:「此非使臣所得专也。」太祖怒,囚之。旬余复召之,曰:「河北恐难得,得镇、定、幽州亦可也。」[一四]给纸札笔趣为状,坤不可,欲杀之,用韩延徽之谏,乃复囚之。
  太祖攻渤海,拔其夫余城,更命曰东丹国,命长子突欲镇之,号人皇王。一曰东丹王。以其次子德光元名耀屈之。守西楼自随,号「元帅太子」。
  先是,渤海国王大諲譔本与奚、契丹为唇齿国。太祖初兴,并吞八部,继而用师,并吞奚国。大諲譔深惮之,阴与新罗诸国结援,太祖知之,集议未决。后因游猎,弥旬不止,有黄龙在其毡屋上,连发二矢,殪之,龙坠其前。后太子德光于其地建州,黄龙府即其地也。太祖曰:「吾欲伐渤海国,众计未定而龙见吾前,吾能杀之,是灭渤海之胜兆也。」遂平其国,掳其主。
  纪异录曰:阿保机居西楼毡帐中,晨起,见黑龙长十余丈,蜿蜒其上,引弓射之,即腾空夭矫而逝,坠于黄龙府之西,相去已千五百里,纔长数尺。其后女真灭辽,尚藏其骸于内库,金酋悟室长子源尝见之,尾鬣肢体皆全,双角已为人所截,与水龙画绝相似。盖其背上鬣不作鱼鬣也。正文谓「射黄龙」,此谓「射黑龙」。黄黑色虽不可知,而符兆所先,抑何彰彰若是欤!
  渤海既平,乃制契丹文字三千余言。因于所居大部落置寺,名曰天雄寺。今寺内有契丹太祖遗像。又于木叶山置楼,谓之南楼;大部落东一千里,谓之东楼;大部落北三百里置楼[一五],谓之北楼,后立唐州,今废为村;大部落之内置楼,谓之西楼,今上京是。其城与宫殿之正门,皆向东辟之。四季游猎,往来四楼之闲。
  是月,太祖于夫余城崩。
  述律后召诸酋长妻,谓曰:「我今寡居,汝不可不效我。」又集其夫泣问曰:「汝思先帝乎?」对曰:「受先帝恩,岂得不思?」后曰:「果思之,宜往见之。」遂杀之。
  八月朔,日食。
  九月,葬太祖于木叶山。置州坟侧,名曰祖州。今有庙,其靴尚在,长四五尺许。谥曰大圣皇帝,庙号太祖。
  述律后左右有桀黠者,后辄谓曰:「为我达语于先帝。」至墓所,则杀之。前后所杀者以百数。最后,平州人赵思温当往,不肯行,后曰:「汝事先帝常亲近,何故不行?」对曰:「亲近莫如后,后行,臣则继之。」后曰:「吾非不欲从先帝于地下,顾嗣子幼弱,国家无主,不得往耳。」乃断其一腕,令置墓中。思温亦得免。
  是月,述律后中子德光立。
  论曰:契丹之兴,本自东胡。然人外而兽内,窥衅中原,未若有太祖其盛者也。唐末诸藩雾暗,五岳尘雰,赤县成墟,紫宸迁宅。太祖奋自荒陬,驰驱中夏,涨幽、燕而胡尘,吞八部以高啸,雄亦盛矣。岂天未厌乱,而淫名越号,亦可帖服诸人欤?不然,何以若斯其锋也。五胡云扰,圣鼎终移;拓拔鲸吞,南宇分割。虽曰人事,亦有运数存焉。
  校勘记
  [一]乃斡里小子也父斡里 资治通鉴卷一百六十六梁太祖开平元年(九○七)五月纪事胡三省注引赵志忠虏廷杂记:太祖讳亿,番名阿保谨,又讳斡里。辽史太祖纪上:德祖皇帝长子。按德祖皇帝名撒剌的。此言太祖皇帝乃斡里小子也,父斡里云云,与杂记、辽史等有异。
  [二]雄健勇武有胆略 「勇」字从席世臣本补。
  [三]及阿保机称王 「及」原作「乃」,据席本及通鉴卷二百六十六改。
  [四]传旗鼓 「传」原作「专」,据席本及通鉴卷二百六十六改。
  [五]为小校宫彦璋谋杀 「宫」原作「宦」,据通鉴卷二百六十九改。
  [六]卢文进引契丹兵马攻晋新州 「引」原作「分」,据通鉴卷二百六十九改。
  [七]晋王使周德威合河东镇定之兵攻之 「合」原作「令」,据席本及通鉴卷二百六十九改。
  [八]昼夜四面俱进 「进」原作「起」,据通鉴卷二百六十九改。
  [九]止则成寨 「止」字从通鉴卷二百七十补。
  [一○]幽州北七百里有渝关 「北」字从通鉴卷二百六十九补。
  [一一]天赞元年神册六年改元 辽史太祖纪下载神册六年无改元事,而于天赞元年二月下称「诏改元」。故自天赞元年始,国志与辽史干支相错一年。
  [一二]以乘危徼利乎 原作「以乘徼危利乎」,据通鉴卷二百七十一改。
  [一三]遂北至易州 「遂」原作「逐」,据席本改。
  [一四]得镇定幽州亦可也 原作「镇、定、幽州亦得也」,据通鉴卷二百七十五改。
  [一五]大部落北三百里置楼 「北」原作「西」,据通鉴卷二百七十五胡注改。
契丹国志卷之二
  太宗嗣圣皇帝上
  太宗讳德光,太祖第二子也。母曰述律氏。帝诞于大部落东一千里之牙帐。生时黑云覆帐,火光照耀,有声如雷。及长,美姿貌,雄杰有大志,精于骑射。平奚、渤海二国,太祖爱之,立为元帅太子。尝从太祖至西楼,有赤光紫气盖其上,左右异之。述律后尤所钟爱。太祖崩于夫余,后欲立之,至西楼,命帝与突欲太祖长子。俱乘马立帐前,谓诸酋长曰:「二子吾皆爱之,莫知所立,汝曹择可立者执其辔。」酋长知其意,争执帝辔。后曰:「众之所欲,吾安敢违?」遂立为天皇王,称帝,即位。明年,改元天显。突欲愠,欲奔于唐,后乃遣归东丹。帝立,尊后为太后,国事皆决焉。太后复纳其侄为帝后。帝性孝谨,母病不食亦不食,尝侍于母前,应对或不称旨,母扬眉而视之,辄惧而趋避,非复召不敢见也。以韩延徽为政事令。听唐告哀使姚坤归国复命,阿思、没骨馁往唐告哀,时唐明宗之初年也。
  丙戌天赞六年。后唐明宗天成元年。九月,帝即位,犹称天赞六年。
  冬十月,卢龙节度使卢文进守平州,唐遣人说之,以易代之后,无复嫌怨,而文进所部华人皆思归,乃帅其众十万归唐。
  丁亥天显元年。后唐天成二年。春正月,唐主嗣源更名亶。
  八月朔,日食。契丹遣使如唐修好。
  戊子天显二年。后唐天成三年。春二月朔,日食。
  夏四月,唐义武节度使王都在镇州谋反,诏招讨使王晏球等,发诸道兵会讨定州。晏球攻拔其北关城,王都以重赂求救于奚酋秃馁。将名。
  五月,秃馁以万骑突入定州,晏球退保曲阳,王都与秃馁就攻之。晏球与战,破之。契丹亦发兵救定州,王都悉众与契丹五千骑合万余人邀战。晏球集诸将校,誓以报国:「悉去弓矢,以短兵击之,回顾者斩!」于是骑兵先进,奋檛挥剑,直冲其阵,大破之,僵尸蔽野。契丹兵死者过半,余众北走。王都与秃馁得数骑,仅免。契丹退师,又为卢龙节度使赵德钧邀击,殆无孑遗。
  七月,契丹复遣其酋长惕隐救定州,为王晏球逆战,破之;追至易州,俘斩溺死者,不可胜数。赵德钧遣牙将武从谏邀击,擒惕隐等数百人,余众散投村落,村人以白挺击之,其得脱者不过数十人。自是契丹为之沮气,更不犯塞。
  八月,契丹遣使如唐。
  己丑天显三年。后唐天成四年。春二月,唐王晏球克定州。王都、秃馁欲突围走[一],不能出。定州都指挥使马让能开门纳官军,王都举族自焚,擒秃馁,送大梁斩之。
  庚寅天显四年。后唐明宗长兴改元。夏六月朔,日食。
  十一月,契丹东丹王突欲失职怨望,帅其部曲四十人越海奔唐。唐赐姓东丹,名慕华,明年,改赐姓李,名赞华。以为怀化节度使。
  辛卯天显五年。后唐长兴二年。十一月朔,日食。
  壬辰天显六年。后唐长兴三年。春三月,契丹遣使如唐,请归擒去舍利萴剌与惕隐。唐乃遣萴骨舍利与契丹使者俱归[二]。契丹以不得萴剌,自是数攻云州及振武。
  冬十一月,唐以石敬瑭敬瑭娶明宗女永宁公主。为河东节度使。蔚州刺史张彦超与敬瑭有隙,闻其为节度使,遂叛降契丹。
  癸巳天显七年。后唐长兴四年。冬十一月,唐主明宗崩,年六十七。明宗性不猜忌,与物无竞,登极以来,每夕于宫中焚香祝天曰:「某胡人,因乱为众所推;愿天早生圣人,为生民主。」在位年谷屡丰,兵革罕用,较之五代,粗为小康。
  胡文定公曰:明宗美善,颇多过举,亦不至甚求于汉、唐之间,盖亦贤主也。其尤足称者,内无声色,外无游畋;不任宦者,废内藏库,赏廉吏,治赃蠹。若辅相得贤,则其过举当又损矣。其焚香祝天之言,发于诚心。天既厌乱,遂生圣人。由是观之,天人交感之理,不可诬矣。
  十二月,唐主从厚立。是为愍帝。葬明帝于河南洛阳县[三]。
  甲午天显八年。后唐愍帝从厚应顺元年四月,以后唐主潞王从珂立,改清泰元年。春正月,唐潞王从珂叛,至长安。唐遣康义诚为招讨使,将兵拒之。潞王所至,唐诸将及康义诚等皆降。愍帝忧骇不知所为,领五十骑自随,出奔。至卫州东数里,遇石敬瑭,问以大计。敬瑭闻康义诚等叛降,俛首长叹。未几,敬瑭命牙内指挥使刘知远引兵,尽杀愍帝从兵,独置愍帝于驿,遂趣洛阳。
  夏四月,唐潞王从珂入洛阳,至蒋桥,冯道率百官班迎,传教以未拜梓宫,未可相见。入谒太后、太妃,诣西宫,伏梓宫恸哭,自陈诣阙之由。冯道帅百官班见,拜,潞王答拜。道等上笺劝进,潞王曰:「予之此行,事非获已。俟皇帝归阙,园寝礼终,当还守藩服。」明日,太后下令废少帝为鄂王,以潞王知军国事。又明日,太后令潞王即位于柩前。遣王弘贽迁愍帝于卫州廨内,随遣弘贽之子王峦往鸩之。愍帝不饮,峦缢杀之。帝之在卫州,惟磁州刺史宋令询遣使问起居,闻其遇害,恸哭半日,自缢死。
  胡文定公曰:欧阳公五代史取死节者三人,死事者十人,而不及宋令询,岂以其君微,其事略,故遗之欤?夫潞王非明宗之子也,愍帝真其国矣。所以不终者,身乏股肱,朝无祯干,非其罪也。令询不以其微而废君臣之义,虽王彦章、裴约何以加焉,是以表而出之。
  十一月,唐葬鄂王于徽陵城南,徽陵,明宗墓也。封纔数尺,观者悲之。
  乙未天显九年。后唐清泰二年。夏六月,契丹屡攻北边。时石敬瑭将大兵屯忻州,潞王遣使赐军士夏衣,传诏抚谕,军士呼万岁者数四。敬瑭惧,幕僚段希尧请诛其倡者,敬瑭命刘知远斩三十六人以徇。潞王闻,益疑之。
  丙申天显十年。后唐清泰三年。十一月以后晋高祖石敬瑭天福元年。夏五月,唐以石敬瑭为天平节度使。敬瑭拒命谋叛,唐发兵讨之。
  秋七月,唐杀石敬瑭子弟四人。敬瑭令掌书记桑维翰草表称臣于契丹帝,且请以父礼事之,约事捷之日,割卢龙一道及雁门关以北诸州为献。表至,契丹大喜。复书许俟仲秋,倾国赴援。
  九月,契丹帝将兵五万骑,自扬武谷而南。至晋阳,阵于汾北之虎北口。先遣人谓石敬瑭曰:「吾欲今日即战,可乎?」敬瑭遣人驰告曰:「南军甚厚,请俟明日。」使者未至,契丹已与唐骑将高行周、符彦卿合战,敬瑭遣刘知远将兵助之。唐张敬达、杨光远、安审琦以步兵阵于城西北山下,契丹遣轻骑三千,不被甲,直犯其阵。唐兵逐之,至汾曲[四],契丹伏兵起,冲唐兵断而为二,纵兵乘之,唐兵大败,死者数万人。敬达等收余众保晋安,契丹亦引兵归虎北口。敬瑭得唐降兵千余人,刘知远劝敬瑭尽杀之。是夕,敬瑭出见契丹帝,问曰:「皇帝远来,士马疲倦,遽与唐战而大胜,何也?」帝曰:「始吾谓唐必断雁门诸路,伏兵险要,不可得进。使人侦视,皆无之,是以长驱而深入。我气方锐,乘此击之,是以胜也。」敬瑭叹伏。引兵会围晋安寨,置营于晋安之南,长百余里,厚五十里,多设铃索吠犬,人跬步不能过。敬达等士卒犹五万人,马万匹,四顾无所之,遣使告败。唐潞王大惧,下诏亲征。潞王至怀州,以晋安为忧,问策于臣。吏部侍郎龙敏请立李赞华为契丹主,令天雄、卢龙二镇分兵送之,自幽州趣西楼,朝廷露檄言之,契丹必有内顾之忧,然后选募精锐以击之,此亦解围之一策也。潞王深以为然,而执政恐其无成,议竟不决。潞王忧沮,日夕酣饮悲歌。羣臣或劝其北行,则曰:「卿勿言,石郎使我心胆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