骖鸾录


骖鸾录
提要

《骖鸾录》一卷。宋 范成大撰。成大有《呉郡志》,已著录。此乃干道壬辰,成大自中书舎人出知静江府时,纪途中所见。其曰“骖鸾”者,取韩愈诗“逺胜登仙去,飞鸾不暇骖”语也。书末有云“若其风土之详,则有《桂海虞衡志》焉”。考《虞衡志》作于自桂林移帅成都时,其初至粤时未有也。则此书,殆亦追加删润而成者欤?中间序次颇古雅。其辨元结“浯溪中兴颂”一条,排黄庭坚等之刻论,尤得诗人忠厚之旨。其载“仰山孚忠庙有杨氏称吴时加封司徒竹册尚存,文称寳大元年”。又称“向得呉江村寺石幢所记,亦以寳大纪年,因疑钱氏有浙时,或曾用杨氏正朔。以此二物为证。”然考之于史,钱杨屡相攻击,互有胜负,其势殊不相下,断无臣事淮南之理,而杨氏亦自有“武义、顺义、干贞、太和”年号,其吴越之“寳大”正当“顺义四、五年”,亦不应有一国两元之事。成大所见或出自后人伪造也。吴任臣作《十国春秋纪元表》,于此事不加辨证,殆由未检此书与。



骖鸾录

  石湖居士,以干道壬辰十二月七日,发呉郡,帅广西,泊船姑蘓馆。

  十四日,出盘门,大风雨,不行,泊赤门湾。

  十五日,发赤门,早饭松江。送客入臞庵。夜登垂虹,霜月满江,船不忍发,送者亦忘归,遂泊桥下。

  十六日,发垂虹,宿震泽。前福州敎授闻人阜民伯卿、贺州文学周震震亨皆来会余。去年北征感腹疾于■〈氵〈口上肎下〉〉州,且死复生,今惟皮骨粗存。比懐桂林之章,再上疏丐外祠,以老弗获命,乃幞被行,则从。故人李嘉言“圣俞致一老成馆客与偕”。圣俞举震亨,故今日逺来。震亨举业外,尤精“珞琭子、林开”诸书,试评余五行,则曰“吾知之旧矣,数语可决。公欲遄归,以老抑未也。今南去三千里,安坐再朞。末年冬中,复西南行万里,亦朞乃归,但此时某恐不及被公饮食敎载之赐耳”。其言诡异,姑笔记之。

  十七日,至湖州,泊碧澜堂。

  十八日,湖守薛季宣士隆开宴。方祈雪,蔬食而旦张乐。

  十九日,将游北山石林。薛守愿同行,乗轻舟十余里,登篮舆,小憩牛氏岁寒堂。自此入山,松桂深幽,絶无尘事。过大岭,乃至石林,则栋宇已倾頺,西廊尽拆去,今畦菜矣。正堂无恙,亦有旧床榻,在凝尘鼠壤中。堂正面下山之高峰,层峦空翠照衣袂,畧似上天竺白云堂所见而加雄尊。自堂西,过二小亭,佳石错立道周。至西岩,石益竒且多。有小堂曰“承诏”。叶公自玉堂归守先陇,经始之初,始有此堂,后以天官召还,受命于此,因以为志焉。其旁登高有罗汉岩,石状怪诡,皆嵌空装缀,巧过镌劖。自西岩回步至东岩,石之高壮■〈石垒〉砢。又过西岩小亭,亦頺矣。叶公好石,尽力剔山骨,森然发露若林,而开径于石间。亦有得自他所,移徙置道傍以补阙空者。方公著书释经于堂上,四方学士闻风仰之,如璇玑景星,语“石林所在,又如仙都道山,欲至不可得”。盖棺未几,而其家已不能有,委而弃之灌莽丛薄间,游子相与徘徊,叹息之不能去,或谓“此地离人太逺,岑蔚荒虚,非大官部曲众多者,难久处”。又云“公没后,山鬼抢攘,暮夜与人错行,妇子不能安室,故诸郎去之云”。出石林,饭旌善寺,叶氏坟祠也。霅川有两玲珑山。石林为大玲珑。又有小玲珑在长兴县界路口,闻其尤胜石林,遂过之。小玲珑,今属沈氏。沈父死,二子幼,方检校于官。此山,石色微黄而更竒古,一峰悉中空,洞穴十数,皆旁相通贯,故名玲珑。有泉泻壊磴中,窈如深谷。堂前小池,石如牛马虺隤其中。池后山屏上洗出之石,襞积嵌岩,巧怪万状,缺罅清泉泓泓,丛桂覆其上。亭馆既无人居,亦渐荒废。霅川特无好事者,能捐厚赀买之沈氏,虽不得仙,亦足以豪矣。玲珑山,杜牧之所游即石林是,小玲珑晚出而加胜。由沈家步登舟回至城下,一皷后矣。

  二十日,发湖州,十八里宿横山。横山虽小,乃截然溪上,蔽遮一川,若前无路者。相传为霅川风水向背之要。

  二十一日,发横山,宿德清县。

  二十二日,泊舟左顾亭,访县中知识数家。大抵倚山瞰溪,易得卜筑之胜。前户部侍郎李公子至之居,甚轮奂。其兄,叅政之子,徳甫者,居郭外,据一丘壑,曩岁尝过之,今其人亡室已虚矣。闻运使沈度公雅方考室,徃观之,甚洁而庳堂之檐,手可接也。公雅素传过庭所教,常有知止易足之说,意其规摹出此。左顾亭者,孔愉放龟处。亭前两大枯木可千年。徳清古物余不知他。今孔侯墓、庙在焉。庙居墓前,与其夫人像,皆盘膝坐,盖是几席未废时所作。龟溪倚山而薪蒸贵,溪而不数得嘉鱼,以其宻迩行都,尽贩以徃,风物已不逮曩年。出郊三里游城山。顷岁赴太学试,道病暑,三宿晚对轩,题诗壁间。故在凡僧寺皆南向,此独反北,故夏无凉风。闻自此过武康纔二十五里,道间有梅花村,以千万计。客行有程不得住。午发德清,宿安溪。

  二十三日,宿余杭县苕溪馆。

  二十四日至二十七日,皆泊于余杭。乳母徐,自登舟病喘甚,气息绵惙,若以登陆行,则速其絶,委之,恩义不可。过余杭五日,计无所出。昨夕达晓不寐,徃来方寸中,此其势必不可以逺行也,且政使嫡母有兼侍,而长子逺使,亦当就养他子,况乳保哉。张氏妹从其夫方宦临安,又同乳于徐者,遂决意留之张氏。分路时,心目刲断,世谓“生离不如死别”,信然。

  二十八日,陆行发余杭。与吴之兄弟妹侄及亲戚逺送者别,皆曰“君今过岭入厉土,何从数得安否问?此别是非常时比”。或曰“君纵归恐染瘴,必老且病矣。亦有御瘴药否?”其言悲焉。泣且遮道,不肯令肩舆遂行。又新与老乳母作生死诀一段,凄怆。使文通复得梦笔作后赋,亦不能状也。晚宿富阳县废寺中,即客馆也。

  二十九日,晚复登舟,大雪不可行。

  三十日,发富阳。雪满千山,江色沈碧,但小霁,风急寒甚,披使金时所作绵袍,戴毡帽,坐船头,纵观,不胜清絶。剡溪夜泛景物,未必过此。除夜行役、庙祭及乡里节物尽废。晚宿严州桐庐县。

  癸巳岁正月一日,己午间,至钓台。率家人子登台,讲元正礼,谒三先生祠。登絶顶,扫雪坐平石上,诸山缟然,冻云不开,境过清矣。臧获亦贪殊景,皆忍寒犯滑来登。始予自绍兴己卯岁,以新安户曹,沿檄来识钓台,题诗壁间;后十年以括苍假守被召,复至,自和二篇;及今又四年,盖三过焉,复自和三篇。薄宦区区如此,岂惟愧羊裘公。见篙师滩子,惭颜亦厚。乃并刻数字于右庑柱间,而宿西口。

  二日,午至严州,泊定州馆。

  三日,泊严州。渡江上浮桥,游报恩寺。中有潇洒轩,取吾家文正公“潇洒桐庐郡”之句以名。浮桥之禁甚严,歙浦移排毕集桥下,要而重征之,商旅大困,有濡滞数月不得过者,余掾歙时颇知其事。休宁山中宜杉,土人稀作田,多以种杉为业。杉又易生之物,故取之难穷。出山时,价极贱,抵郡城已抽解不赀。比及严,则所征数十倍。严之官吏方曰“吾州无利,孔微歙杉,不为州矣”。观此言,则商旅之病,何时而瘳。盖一木出山或不直百钱,至浙江,乃卖两千,皆重征与久客费使之。

  四日、五日,皆泊严州。

  六日,发严州,宿大羊。

  七日,至婺州兰溪县,泊澄江馆。此县旧出名酒,漕司扼其坊,近年所酿寖不及昔时,大抵甘滞不快,声称减矣。

  八日,泊兰溪。

  九日,大雨连日,小舟跧湾。病倦。又闻衢之龙游小路泥深溪涨,渡江不如陆,乃改陆行。取婺州路,晚至婺州,泊金华驿。

  十日,泊婺州。

  十一日,早饭马海寺,世俗所用百忌,歴出此寺,宿汤■〈山屋〉。

  十二日,早饭舍利寺,宿龙游县龙丘驿。未至,有长桥,工料严饰他处所未见,前令陶定所作。自登陆来,所至,山有残雪,村落无处无梅,客行匆匆,自无缘领畧,可叹也。

  十三日,至衢州。自婺至衢,皆砖街,无复泥涂之忧。异时,两州各有一富人作姻家,欲便徃来,共甃此路。

  十四日,前吏部尚书汪公圣锡亦自玉山来,同赴郡中敷文阁待制张几仲灯宴。是日,乃立春。晓旛夜蛾,同集尊前,真良辰也。

  十五日、十六日,谒公于超化寺之两山阁,留饭,与前馆职郑升之公明偕。余与公明,同召试,同除正字校书郎。汪公时修国史馆中。例序齿,公明长余十余岁,复用故事逊公明。公明力辞,云“各已出馆,正当叙官”。至逡巡,欲遯去,汪公拱立无言,余从容请之。公徐曰“应辰旧与凌季文尚书皆为正字。季文年长,上坐。比岁,仆以端明殿学士守平江,过湖,季文在焉,时为显谟阁学士,同会郡中,仆亦用故事避之,季文不辞。”公明遂就坐,记于此,以补麟台后志。季文,名景夏。

  十七日,将发衢州,暂游郡圃,登超鉴堂,前守施元之德初所作,甚得登眺之胜,但恨小,偏与木相直,若右徙数丈,尽对诸山,乃佳。夜行,宿招贤市。

  十八日,过常山县,宿蒋连市。

  十九日,宿信州玉山县玉山驿。

  二十日,宿沙溪。自入常山至此,所在多乔木茂林,清溪白沙,浙西之所乏也。

  二十一至二十三日,皆泊信州。自此复登舟。

  二十四日,舟行,宿霍毛渡。

  二十五日,过弋阳县,宿渔浦。

  二十六日,过贵溪县,宿金沙渡。去县数里有桃花台。大坛,石色如桃花,旁入数里,有龟山。逺望一山特起,与他小山接如龟然。特起者,其首也。大抵自上饶溪行,南岸绵延皆低石山,童无草木,色赤似紫,或一石长数里不休,或有如盘如屏如几,及卧牛蹲蟇之状者,不可胜计。石上平凈,可以摊曝麦禾。

  二十七日,过饶州安仁县。吏士自信州分路陆行者,适方渡水,取抚州路会余于南昌之宿港。

  二十八日,至余干县。前都司赵彦端徳庄新居在县后山上,亦占胜。同过思贤寺,清音堂下临琵琶洲,一水湾环,循县郭。中一洲,前尖长,后圆阔,如琵琶,故以清音名此堂。从昔为胜处,晁无咎书其榜,前贤题诗满梁壁。琵琶洲一名鳖洲。野人相传,“长沙当旱,占云『余干新涨一洲,如鳖,逺食兹土』,潭人信之至,遣人来凿洲,今有断缺处”。又云“岁涝,洲不没。大甚,仅浸琵琶之项,后又谓『浮洲』”。余干之名,见前《汉书》。县有干越亭。

  二十九日,宿邹公溪。

  闰月一日,宿邬子口。邬子者,鄱阳湖尾也。名为盗区,非便风张帆,及有船伴,不可过。大雪,泊舟龙王庙。

  二日,雪甚风横,祷于龙神,午霁,发船邬子。宿范家池。湖中称某家池者,取鱼处也,随一家占为名。道中极荒寒,时有沙碛,芦苇弥望,或报盗舟不逺,夜遣从卒爇船,傍苇丛作势,以安众。

  三日,未至南昌二十里,泊。

  四日,泛江至隆兴府,泊南浦亭。

  五日,登滕王阁,其故基甚侈,今但于城上作大堂耳。榷酤又借以卖酒,佩玊鸣鸾之罢久矣。其下江面极阔,云涛浩然。西山相去既逺,遂不能一至。又登南昌楼江站台,郡圃偪仄,无可观。江西帅前,“右正言”龚实之,欲取王士元“三江五湖”之句以廰事,后堂为“襟带堂”,余为书其榜,戏为谶曰“襟者,金也。不三年,府公其腰黄乎?”

  六日,游东湖,谒孺子亭。又过其祠庙,转至咏归亭,东湖秀而野,旁多幽居,松桂蒙郁。又过许真君观,观铁柱,在东庑。一日枯池中有柱出地上,高三尺许,其端如槎牙,如枯枿怪石状,不知其深几何。相传以为许君锁怪孽于下,且以镇此方云。漕使,前司业刘焞文潜之治所。园,池亭宏丽,大胜帅府。然二使者,乃共一圃。

  七日,将发南浦,终日雨,诸司来集,遂留行。夜分大雪,作燃炬照江中,舞蝶塞空,亦竒赏也。

  八日,泝清江,宿张家寨。

  九日,宿市汉。缘岸居人,烟火相望,有乐郊气象。

  十日,宿上江。两日来,带江悉是橘林,翠樾照水,行终日不絶,林中竹篱瓦屋,不类村墟,疑皆得种橘之利,江陵千本,古比封君,此固不足怪也。

  十一日,过丰城县。小舣宝气亭。闻旧县去北尚四十里。剑池乡张雷庙前有小池,云“掘剑处”也。又尝徙治其南,名故县。今三徙至此。沿江石堤,甚牢宻如。钱塘不如是,即頺啮,不可保聚。宿木湖滩。

  十二日,风驶尽帆力,舟如飞。宿临江军。初议诣宜春,出陆至此,则江道渐浅,大艘不可进,遂泊。夜,大风急雪,顷刻积盈尺,蓬窻摇荡,震压终夕,危坐以须其定。

  十三日,登富寿堂。城西有富寿冈,盘绕郡治,以此为形胜,因以名堂。登清江台,前眺江流,练练如横一带。合皁、玊笥诸山江外,残雪未尽,萦青缭白,逺目増明。

  十四日,将登陆。家属已行,独冒微雨游芗林,及盘园。芗林,故户部侍郎向公伯恭所作,本负郭,平地。旧亦人家阡陇,故多古木修篁。廰事及芗林堂,皆为樾荫所遍,森然以寒。宅傍入圃中,步步可观梅台,最有思致。丛植大梅中为小台,四面有涩道,梅皆交枝覆之,盖自梅洞中,蹑级而登,则又下临花顶,尽赏梅之致矣。企疏堂之侧,海棠一径列植,如槿篱,位置甚嘉,其它处所自有图本行于世,不暇悉纪。没后,诸子复葺,墙后园池,搴芳诸亭,亦不草草,大率无水,仅有一沠入园作小池,及涧泉之类,所谓“虎文”者,亦不能详考。出芗林,对门又有荒园,甚广,未及葺,中有古岩桂,大数围,江乡无双者,伯恭欲为堂,亦不果。雨,终日,亷纎假篮舆,以板为底,上起四柱,篮缺其前,以垂足于空虚,有雨雪则以僧笠覆其上,两夫荷之。盘园者,前湖南倅任诏子严所居,去芗林里许,其始酒家之后,有古梅盘结如盖,可覆一畆,枝四垂,以木架之,如坐大酴醿下,子严以为天生尢物。未买得之时,芗林尚无恙,亦极叹赏,劝子严作凌云阁以瞰之,迄今方能鸠工。梅后坡垄畇畇,子严悉进筑焉。地广过芗林,种植大盛,桂径梅坡,极其繁芜,但亦乏水,当洼下处作池,积雨水而已。周旋两园,遂以抵暮,炳炬追及前,顿宿倒塔铺。始余得吴中石湖,遂习隐焉。未能经营如意也。翰林周公子充同其兄必达子上过之,题其壁曰“登临之胜,甲于东南”。余愧骇曰“公言重,何乃轻许与如此?”子充曰“吾行四方,见园池多矣。始芗林、盘园,尚乏此天趣,非甲而何?”子上从旁赞之。余非敢以石湖夸。忆子充之言,并记于此。噫!使予有伯恭之力,子严之才,又得闲数年,则石湖真当不在芗林、盘园下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