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自撰年谱

镜湖自撰年谱  (清)段光清 撰



  ●目录

  序言
  嘉庆二十五年庚辰(公元一八二0年)
  道光元年辛巳(公元一八二一年)
  道光三年癸未(公元一八二三年)
  道光四年甲申(公元一八二四年)
  道光十七年丁酉(公元一八三七年)
  道光二十年庚子(公元一八四0年)
  道光二十三年癸卯(公元一八四三年)
  道光二十四年甲辰(公元一八四四年)
  道光二十五年乙巳(公元一八四五年)
  道光二十六年丙午(公元一八四六年)
  道光二十七年丁未(公元一八四七年)
  道光二十八年戊申(公元一八四八年)
  道光二十九年己酉(公元一八四九年)
  道光三十年庚戌(公元一八五0年)
  咸丰元年辛亥(公元一八五一年)
  咸丰二年壬子(公元一八五二年)
  咸丰三年癸丑(公元一八五三年)
  咸丰四年甲寅(公元一八五四年)
  咸丰五年乙卯(公元一八五五年)
  咸丰七年丁巳(公元一八五七年)
  咸丰八年戊午(公元一八五八年)
  咸丰九年己未(公元一八五九年)
  咸丰十年庚申(公元一八六0年)
  咸丰十一年辛酉(公元一八六一年)
  同治元年壬戌(公元一八六二年)
  同治二年癸亥(公元一八六三年)
  同治三年甲子(公元一八六四年)
  同治四年乙丑(公元一八六五年)
  同治五年丙寅(公元一八六六年)
  同治六年丁卯(公元一八六七年)
  同治七年戊辰(公元一八六八年)

  ●嘉庆二十五年庚辰(公元一八二0年)

  1 五月大旱,直至秋冬不雨,秋成无收。先父命余往佃庄监割,见农家男妇大小,或捞水草以充饥,或掘土虾以果腹。归语先父,先父叹曰:余家亦应啜粥,以应天灾。自是天灾连年,余家每一粥一饭,习以为常。

  ●道光元年辛巳(公元一八二一年)

  2 某家强买邻田,在城则先收其亩,在家则先害其禾,非蹂躏以牛马,即践踏以鹅鹜,邻家亦隐忍而卖之。尝遇武考,在教场中,每大言曰:走马必俟我大户人家走过,方准小户人家走马。又尝欲强买人家房屋,先在人家门首预设溷圈,邻家畏惧,将卖房屋商之至戚,其人劝曰:隐忍俟之,闻秧山周将军庙签甚灵,盍去祷叩以卜去取。邻家果赴秧山求签,签意亦谓强梁者必败,忠厚者无恙。

  ●道光三年癸未(公元一八二三年)

  3 五月大水,邑东南乡被湮。邑父母劝捐西北,赈济东南,省中亦发赈饷,惜邑尊被人蒙蔽,未能实惠及民。

  ●道光四年甲申(公元一八二四年)

  4 三月,时东南乡灾民千百为羣,入城向殷户索食,西北乡穷民亦闻而起,名曰「起挨」,蠢然骚动,索扰难堪,其即季世流贼羣聚之先机乎?邑尊柔懦,不能弹压,然是民尚畏官也。先父乃命先兄邀同乡里绅衿赴县具禀,并请邑尊出示禁止,挨风自此渐息。

  ●道光十七年丁酉(公元一八三七年)

  5 九月,余佃人及邻里家赀稍温者数家人忽被差传,诬接贼赃。盖失物主通同捕役嘱贼扳诬,以欺乡懦,藉填欲壑者也。佃人泣诉于先兄,先兄来园与余商之。余谓先兄:先父尝言嘉庆初年,乡有恶习,乞丐即因疾以死,无赖即藉此生波,谓必经地方官相验,方敢掩埋。因地方官每下乡相验,必带仵作、刑书,遂至署内门印、签押、押班、小使,署外六房、三班,以及本官仪卫、皂隶、马仆、轿夫一同下乡,多至百余人上路。乡愚赌此气焰,胆落心寒。是以乡里数百亩殷实之家,经地方官一番相验锣响,皆扫地无余赆矣。乡民每见倒毙乞丐,畏如蛇蝎。先父乃集同乡绅衿赴县请示:乞丐实属自死,验系无伤,只凭本局地保掩埋,无须报地官相验。今其示犹有石刊碑记树于路边。今嘱贼诬赃,又恶习也。兄当集同乡会议,少敛经费,每年给分方捕役数千,以偿其为我地方勤缉盗贼,且戒其无再嘱贼诬扳。由是先兄告我同乡,欣然踊跃。 【 今其所敛经费已置田数十亩矣。】 余亦赴县以佃人受诬状,告之邑尊,乃知失物主即常为邑尊作医生者也。邑尊叹曰:今而知作官之难也,听伊一面之词,乌知细民委屈哉。

  ●道光二十年庚子(公元一八四0年)

  6 正月,又进京,偕太邑会试者同行,余与醉卿共车。太邑发人比吾邑原多,然其风气似不如吾邑忠厚,沿途渡口宿店以及车夫与人交易,不无恃势陵人之处,地方官亦加另眼,因而常生事端,多有口角。余因先弟昔年在巢县柘皋地方木商交易,尚有些微零赈未清,先兄乃使昔年三弟原同经伙伴往取,以助进京盘费。余遂同醉卿迂道由巢县往取木账。行户蒋姓,殷实诚信人也,见余至,相待甚恭,遂将账目结清。先送余起行。过大岭,遇狂风,口吟云:行到最高山路窄,狂风势欲挟人飞。后每遇雨,住旅店,不行路,常吟诗。因忆先兄在家勤理家务,又要兼课子弟读书,余有句云:课读期儿慧,持家愿妇谐。醉卿见之,太息久之。至合肥凉乡,仍同大帮以行。至高唐州,遇山东车,前以驴引之,一车中儎七八百斤,忽陷沙宕中,不得过。余命车夫引让之。太邑车夫断不肯让,两相挺撞。太邑车夫竟取扶车木棍痛打山东车夫,并及引车驴子。驴子倒地,山东车夫不发一语。余谓太邑车夫:若非我辈人多,尔等五、六人难敌伊一人也;且我辈车轻,彼车儎重,必不能让,岂不反误自家行程?

  ●道光二十三年癸卯(公元一八四三年)

  7 十月,近邻石姓武庠生,聚众在祈雨山「猖兵」。 【 以两人抬神像,锣鼓随之敲打,游行乡村,谓之猖兵。】 夜逐乡里,乡里恶之。祈雨山者,昔日乡人祷雨处也。山上有小庵,庵中供神像,呼「龙王神」。每山下乡民有疾,以两人抬神像,颠倒舞踏,名为降神。抬者名为「马脚」,「马脚」有语,即为神降。其后,狡巫与「马脚」因藉此以愚弄乡民,每年聚乡民敛费以「猖兵」。巫又言必招生魂以壮兵威。生魂者,生人之魂也。巫更言必招读书人生魂,以为神之记室,则凡为人治病,以及拒邪,卜吉凶一切尤灵。有人对曰:近地读书人,莫多于救荒园。「马脚」乃言先年猖兵曾过救荒园,夜黑暗,神不肯前,致使「马脚」等跌下山坞,救荒园读书人魂不可招也。石姓武生闻之,乃曰:我固不信!因集人抬神像,聘巫作术,乘夜来救荒园,多用锣鼓助神威。神至山后,巫作势欲下,神至山半腰复转。如是者三,神乃由山右下。过田垄,至老学堂,堂去救荒园半里许,绕逐三匝。堂中有师教童子数人,时已寝,闻人喧及锣鼓声,皆惊醒,惟瑞祥弟之子效篁寝如故。诸弟子笑曰:莫非效篁呻吟声?师惊问之,效篁只言头痛,心窝似有物锭之。次日,瑞祥弟来园中,言其子昨夜忽病,浑身发热,势甚危。且言石姓武生作事荒唐。余谓:此必邪术,可以正神治之。瑞祥弟一面延医诊视,又自往普济庵求签,签中亦云失魂。瑞祥弟与余商之。余谓瑞祥:石家武生,亦近地亲友也,子往商之,言神为人除病,勿问我子之病是昨夜突然而起,即尔我属亲友,亦当为我设法。余闻神每捉得生魂,必以罐收之,镇以符,名曰「狱罐」。若得「狱罐」击碎,则是儿或可救也。瑞祥往商,武生不认「狱罐」。瑞祥乃倩人抬神至家,并请其巫同来。余问巫何术降神,何术招魂,巫乃以其书示余,一一指告。余遂取其书,并问「狱罐」所在,巫亦不认。余怒言曰:尔符书暂存在此,尔往告石姓武生,是儿不活,余必将尔与武生送官究治!尔符术利人死,已干例禁;武生又与尔相助为虐,亦犯刑章,今靳一「狱罐」不我与,我必与尔兴大狱矣。巫乃惧,归告武生,以「狱罐」来,共十余罐,每开一罐,问效篁安未?余问:狱罐何多也。巫曰:是连夜所捉者也。余目眦而发指,余尽碎之,效篁于是遂愈。邻里皆庆曰:此举可活多人也。余又问巫:何独能捉是儿魂也。巫对曰:人惟精神强固,则魂魄不致相离,若将衰之人,则魂与魄每不相集,现在瑞祥大老爷魂亦可招,特巫不敢耳。乃瑞祥弟仅越一岁而死,效篁侄亦不及壮年而死,巫之言,其亦有可信者耶?

  ●道光二十四年甲辰(公元一八四四年)

  8 正月进京,值大挑年分,应试同行者更多。至庐州凉镇,凉镇有大烟庄,近年贩烟进京者,颇有利息,同行多以盘费买烟,带进京都,以冀盘川宽裕。道旁观者笑曰:我谓是进京老爷,乃是一行贩烟客人耳。余谓同行者曰:我等一举一动,皆有人指而目之也。
  9 二月至芦沟桥。昔日盛时,各省会试进京,自带土仪以馈亲友,关上验过会试文凭,其余所带土仪,不加盘诘。后读书人每不自爱,遂有包揽客货,以偷免关税者,而关上亦于昔年宽大之政荡然无存。既入城,烟存客寓,关差又着人押烟车至崇文门过税,并将客寓店主带去,同人皆不去管理。余言:若店主受责,非惟我等心上有所难过,亦于面上大过不去。遂至务上见税务官,已揿店主于地将加杖矣。余上前以手挽店主起,谓此事与店主无干,即犯法,自有考者、车夫,何必示威于店主。且烟未下车,亦不得遂算偷税;照货输税,亦不致于受杖。务官闻输税之言,谓余曰:我谓市侩作弊也。乃同店主回寓。店主每告人曰:若非段老爷,我已受杖矣。
  10四月赴挑。此届大挑,乃成皇帝胞弟惠亲王为政,请训时,成皇帝乃告之曰:朕昔亦当过此差,盖一等为州县求父母,二等为学官取师长,年太轻恐不晓事,年太老恐不任事,先取强壮,后取人品。余列一等,吾邑同赴挑者,汪省吾二等,黎衡甫一等。越二日,又于一等中挑选河工人员数十名。一等须至圆明园引见。
  11五月引见,分发浙江。衡甫先余两科,故领凭赴湖北。余领凭归,候浙江咨取。

  ●道光二十五年乙巳(公元一八四五年)

  12五月奉浙省巡抚咨取文书,即赴县起文。署中幕友系浙江绍兴人,余因进幕向朋友询浙江民情,并辞城中亲友。归家与先兄商,筹措盘费,宗族亲友各借数十金。惟外郎屋吴姓──亲戚也,又门弟子也,──借至四百金。
  13六月领咨文,遂由安庆渡江。时余不惯乘舟,乘轿过池州、南陵,夜宿乡村旅店,遇雨。附近有书馆──其师亦邑庠生也,──余往游,馆中主人好客留饭。余与其师闲谈久,言及昔年水灾,官必收粮,几致激成民变。余因询:不欲民变,官有何法处之。其师曰:官达民情,犹可不至于变也。余谓:书言「民情大可见」,居官者平日自宜通达民情,然此乃三代以上事,今日居官欲达民情,宜从何处着手。其师亦笑曰:连年灾荒,似天亦欲民变也。日事催科,官又速民变也。尊驾赴浙,亦居官者,村野儒生,何敢轻言时务。然既承下问,敢不尽言。总之,民情未变,果达其情,变必不生;逮乎民情已变,不达其情,变更不止。余归旅店,寝而思之,叹曰:通达民情一语最为扼要,无谓山林秀才遂不能留心世务也。数日抵芜湖,有税关焉。长江木商贩木至此,抵关外纳税后,再分运南北。余昔应试金陵,曾从此处渡江。时太宿木商又于是处抽厘以建会馆,余家亦有人在焉。会馆尚未落成,余即居于其中。又有同乡木商筏泊关外,余亦至筏上观之。今几时耳,念当日人烟稠密,街巿繁华,亦以为水陆镇会,势宜然耳。乃自贼踞金陵,遂以芜湖为窟穴,及余乘轮船过其地,见税关已成灰烬,而巿镇皆为焦土也。时事迁移,一至此哉。由芜湖至东坝皆水程,遂登舟。风波大作,口吐,头昏,二日始抵东坝,住木商亲戚棚内。
  14又陆行数日,抵浙江湖州府。同里罗澹村时任湖州府知府,余遂馆于署内。因湖州抵杭城又需舟行,余乃命轿夫归里,寄书于先兄。澹村或亲问案,余必自旁观之。省中委员至湖州,余皆相与往来。有老班知县拣发到省时,亦奉委来湖催漕,澹村久赏其材干,一日来署受席,余同座,澹村对老班曰:予等皆为能员,吾同乡镜湖初出书房门,吾嘱其与子等常相亲近。老班者曰:我昨闻镜湖言,固不似老坐书房者也。 【 其后余任司道,老班尚是知县,常语人曰:当日澹村太尊常嘱亲近我者也。】 居湖州署中数日,澹村嘱首县备舟送赴省城。恐余到浙之初,一切俱不熟悉,另着署内老家丁一名同船赴浙,代为照料。船抵武林门外码头,着家丁进城租定公馆,公馆近抚辕衙门。次日着家丁至各衙门挂号禀到。次日拜两首县,见首府。次日上臬司衙门禀见,至藩司衙门禀见,见抚军后,随时往拜同寅。盖初到省时旧规大抵如是也。是时首县乃凤台余士墂系同乡, 【 后升道员而死。】 在陶园备席请余。自是以后,每逢三、八、五、十日期随班上衙门,习以为常。或抚台行香,亦同往站班,或抚台请去对本阅卷,皆初到候补差事也。
  15杭城内外,间有盗贼出没,虽抚军常自夜巡,而候补官员初到省城,必当巡段苦差一二次──分街巿为若干段,某段归某员夜巡,谓之夜巡。──将及半月,首府朱即委余武林门外总巡。自捕务久废,河道不靖,武林城边每多盗贼刼窃之案,故奉委者,每不欲当是处段差。余奉委,即着人赴各大宪衙门挂号,亲至首府禀辞,率家丁至城外,居法华庵。向来奉差委者,必到首县要差役数名,以夜提灯笼,执刑杖,又命地保背马椅从行,以作委员声势。然差役、地保俱无正身,不过招集无赖游手以充数,遂致此辈借端扰民。凡地方匿藏娼户,隐埋赌家,无不暗索其陋规,即自带家丁,亦隐分其余利。余知其弊,遂一概不用,只用常随家丁两人。每夜自提灯笼,不用马椅刑杖,步行街道,常及五更。地方百姓乃曰:从未见巡段委员有如此清勤者也。即向来陋规,至是亦无人追索。更曰:尤未见巡段委员有如此安静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