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春秋集释




    景公饮酒酲三日而后发晏子谏第三
  景公饮酒,酲〔一〕,三日而后发〔二〕。晏子见曰:「君病酒乎?」公曰:「然。」晏子曰:「古之饮酒也,足以通气合好而已矣。故男不群乐以妨事,女不群乐以妨功。男女群乐者,周觞五献〔三〕,过之者诛〔四〕。君身服之〔五〕,故外无怨治〔六〕,内无乱行。今一日饮酒,而三日寝之,国治怨乎外〔七〕,左右乱乎内。以刑罚自防者,劝乎为非〔八〕;以赏誉自劝者,惰乎为善;上离德行,民轻赏罚,失所以为国矣。愿君节之也!」
〔一〕 孙星衍云:「诗传:『病酒曰酲,』说文:『一曰醉而觉也,』玉篇作『醉未觉』。」◎则虞案:北堂书钞一百四十八引「酲」作「醒」,误。
〔二〕 苏舆云:「发,起也,言醉寝三日而后起也。下文『今一日饮酒而三日寝之』,是其证。」
〔三〕 俞樾云:「小尔雅广言:『周,匝也,』盖觞各五献一〈鬳夫〉而止,故曰『周觞五献』。」◎孙诒让札迻云:「『周』当为『酬』之假字(仪礼乡饮酒礼注云:『酬之言周。』)。『五』疑当为『三』。前景公饮酒酣愿诸大夫无为礼晏子谏章云:『觞三行遂罢酒。』外篇重而异者,景公饮酒命晏子去礼晏子谏章亦云:『用三献,』是不得过三献也。」◎则虞案:三献者,侍君小燕之礼。此云「男女群乐」,与侍饮于君者不同。孙说有误。群饮不过五献,亦古之逸礼。礼有礼食、常食二者,礼食如乡饮酒义「降,说屦升堂,修爵无数。饮酒之节,朝不废朝,莫不废夕,宾出,主人拜送,节文遂终焉。」此云「爵无算」,当不限于五献。常食者,如宾朋燕饮,故献不过五也。
〔四〕 孙星衍云:「郑氏注周礼:『诛,责让也。』」◎则虞案:见太宰注。
〔五〕 孙星衍云:「诗传:『服,思之也。』」◎陶鸿庆读诸子札记(下简出姓名)云:「孙说于本文之义未合。礼记孔子闲居篇『君子之服之也,』注云:『服犹习也。』此云『君身服之』,谓君习于此礼以为倡率也。」◎则虞案:孙陶二说皆未允。苏舆云:「服,行也,言上必身自行之以率下也。管子权修篇:『上身服以先之,』荀子宥坐篇:『上先服之,』义并同。彼房杨二注,『服』俱训『行』。」刘师培补释亦训为「行」。左传文十八年传:「服谗搜匿。」杜注云:「行也。」身服之者,犹言躬行之也。训行者是。
〔六〕 刘师培补释云:「案『怨』当作『蕴』。左传昭十年『蕴利生孽,』本书作『怨』,则此文亦误『蕴』为『怨』矣。又荀子哀公篇云:『富有天下而无怨财,』杨倞注亦云:『怨当作薀,』其旁证也。说文云:『薀,积也,亦作蕴。』广雅云:『蕴,聚也。』文选蜀都赋云:『杂以蕴藻,』注云:『丛也。』又诗云汉『蕴隆虫虫』,韩诗作『郁』,则『蕴』即丛脞之意矣。外无蕴治者,言外无丛脞之政也;国治蕴者,言国政丛脞,莫之或理也。『蕴治』与『乱行』对文,『蕴』即左传昭二十五年『蓄而不治将薀』之『蕴』。盖『蕴』『宛』二字,声近义同,如荀子富国篇『夏不宛暍』,『宛』当训薀是也。『怨』『宛』均从夗声,故又借『宛』为『怨』,若以『怨』字本义训之,失其旨矣。」
〔七〕 孙星衍云:「一本『怨』作『怒』,非。」◎则虞案:黄之寀本、活字本、吴怀保本、吴勉学本、凌本、子汇本,「怨」俱作为「怒」。
〔八〕 苏舆云:「『劝』疑作『勤』,缘下『劝』字误也。『勤』与『惰』对文,言刑罚不准,故人弛其防而为非之心转勤也。」◎刘师培补释同。◎则虞案:小尔雅广诂:「劝,力也。」高诱战国策注「劝犹力也」。「力」与「惰」正对文,义自可通,不必改为「勤」。又「防」,吴怀保本误作「妨」。



    景公饮酒七日不纳弦章之言晏子谏第四
  景公饮酒,七日七夜不止。弦章谏曰〔一〕:「君欲饮酒七日七夜〔二〕,章愿君废酒也!不然,章赐死。」晏子入见,公曰:「章谏吾曰:『愿君之废酒也!不然,章赐死。』如是而听之,则臣为制也〔三〕;不听,又爱其死。」晏子曰:「幸矣章遇君也!令章遇桀纣者〔四〕,章死久矣。」于是公遂废酒。
〔一〕 孙星衍云:「『弦章』,韩非外储说有『弦商』。『章』『商』声相近,一人也,事桓公。』◎卢文弨云:「吕氏春秋勿躬篇、说苑君道篇,皆以弦章在桓公时,韩非外储说左下作『弦商』,当即『弦章』。唯新序杂事四在桓公时者乃弦宁,后问上作『弦宁』,实一字。据此,则弦章正事景公者。」◎苏舆云:「孙卢说是。『章』『商』古字通,费誓『我商赉汝』,『商』,徐邈音章。荀子王制篇『审诗商』,王引之读『商』为『章』,并其证。弦宁事桓公,别一人,当依新序。」◎则虞案:孙志祖读书脞录说同。
〔二〕 王念孙云:「『饮酒』上不当有『欲』字,盖即『饮』字之误而衍者,上文『景公饮酒,七日七夜不止』,无『欲』字。」◎梁履绳云:「『欲』疑『今』字。」◎俞樾云:「『欲』盖即『饮』字之误衍者。」◎文廷式云:「『欲」字上当夺『从』字,谏上篇『从欲而轻诛』,谏下篇『从君之欲不足以持国』,是其证。从欲,即纵欲也。」
〔三〕 苏舆云:「臣为制,言制于臣也,下云『则是妇人为制也』,义同。」
〔四〕 则虞案:元本、绵眇阁本、黄之寀本、子汇本「令」俱作为「今」,明钞本作「夫」。



    景公饮酒不恤天灾致能歌者晏子谏第五〔一〕
  景公之时,霖雨十有七日〔二〕。公饮酒,日夜相继。晏子请发粟于民,三请,不见许。公命柏遽巡国,致能歌者〔三〕。晏子闻之,不说,遂分家粟于氓〔四〕,致任器于陌〔五〕,徒行见公曰〔六〕:「十有七日矣〔七〕!怀宝乡有数十〔八〕,饥氓里有数家,百姓老弱,冻寒不得短褐,饥饿不得糟糠〔九〕,敝撤无走〔一十〕,四顾无告。而君不恤〔一一〕,日夜饮酒,令国致乐不已,马食府粟,狗餍刍豢〔一二〕,三保之妾〔一三〕,俱足粱肉。狗马保妾,不已厚乎?民氓百姓,不亦薄乎?故里穷而无告〔一四〕,无乐有上矣;饥饿而无告,无乐有君矣。婴奉数之筴〔一五〕,以随百官之吏,民饥饿穷约而无告,使上淫湎失本而不恤〔一六〕,婴之罪大矣。」再拜稽首,请身而去〔一七〕,遂走而出。公从之〔一八〕,兼于涂而不能逮〔一九〕,令趣驾追晏子〔二十〕,其家〔二一〕,不及。粟米尽于氓,任器存于陌,公驱及之康内〔二二〕。公下车从晏子曰:「寡人有罪,夫子倍弃不援〔二三〕,寡人不足以有约也〔二四〕,夫子不顾社稷百姓乎?愿夫子之幸存寡人〔二五〕,寡人请奉齐国之粟米财货〔二六〕,委之百姓,多寡轻重,惟夫子之令。」遂拜于途〔二七〕。晏子乃返,命禀巡氓〔二八〕,家有布缕之本而绝食者,使有终月之委;绝本之家〔二九〕,使有期年之食〔三十〕,无委积之氓,与之薪橑〔三一〕,使足以毕霖雨。令柏巡氓〔三二〕,家室不能御者〔三三〕,予之金;巡求氓寡用财乏者〔三四〕,死三日而毕〔三五〕,后者若不用令之罪。公出舍,损肉撤酒〔三六〕,马不食府粟,狗不食飦肉〔三七〕,辟拂嗛齐〔三八〕,酒徒减赐。三日,吏告毕上:贫氓万七千家,用粟九十七万锺〔三九〕,薪橑万三千乘;怀宝二千七百家,用金三千〔四十〕。公然后就内退食〔四一〕,琴瑟不张〔四二〕,钟鼓不陈。晏子请左右与可令歌舞足以留思虞者退之〔四三〕,辟拂三千,谢于下陈〔四四〕,人待三,士待四,出之关外也〔四五〕。
〔一〕 则虞案:杨本缺。此章与孟子对梁惠王之言合。孟子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为民父母也!」又云:「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汉书王吉传云:「今民大饥而死,死又不葬,为犬猪所食;而厩马食粟,苦其太肥。王者受命于天,为民父母,用意若是乎?」亦同此义。
〔二〕 孙星衍云:「尔雅释天:『淫谓之霖。』左传:『凡雨自三日已往为霖。』」
〔三〕 孙星衍云:「姓柏名遽。」◎于鬯云:「案此『命柏』与下文『令柏』同。下文云:『令柏巡氓家室不能御者予之金,』俞荫甫太史诸子平议以柏为官名,与『伯』通,引管子轻重丁篇『左右伯』,谓此伯即左右伯也。又云:『其职即古之常伯,』『古之常伯犹汉之侍中,乃近臣也。』『发金与民,出自内府之藏,故使近臣将命焉。』然则此『命柏』亦即此『柏』矣,致能歌者而命近臣,于事尤为切合。遽乃急遽之意,小戴儒行记陆释云:『遽,急也。』彼郑注云:『遽,犹卒也。』国语晋语韦昭解云:『遽,疾也。』『卒』『疾』亦并即『急』义。孙星衍音义以柏遽为姓名,盖非。」◎则虞案:黄本作「伯遽」。
〔四〕 则虞案:大夫称家,家粟者,大夫禄田之粟。
〔五〕 孙星衍云:「任器,任用之器,可以负载。」◎则虞案:周礼牛人:「以载公任器,」注:「任,犹用也。」司隶「为百官积任器」,郑司农云:「百官所当任持之器物,此官主为积聚之也。」玄谓:「任,犹用也,」贾疏云:「用器,除兵器之外,所有家具之器,皆是用器也。先郑、康成说有不同。」以此文推之,晏子「致任器于陌」者,接上句分粟而来,则任器者为担持之器,使得粟者担荷而归。下云「粟米尽于氓,任器存于陌」,粟尽而器存者,是得粟者载持以归,巳反其任器,故粟尽而器存;苟任器为日用家具之器,晏子出以赈民,胡为乎复存于陌耶?是『任器』之释,当以先郑为是。知经失者在诸子,晏子之书,涉及礼制名物者固不少。
〔六〕 则虞案:徒行者,以车马皆能载持,已致之于陌,故徒行。
〔七〕 则虞案:各本「十」上脱「霖雨」二字,王念孙据上文补,指海本亦据王说增。
〔八〕 孙星衍云:「怀宝,言富家也。」◎王念孙云「自此句以下,皆言百姓饥寒困苦之事,若云富家乡有数十,则与下文不类矣。下文说赈恤之事云:『怀宝二千七百家,用金三千』,谓以金散给之也(孙云言富民出金也,尤非)。若是富家,则无庸赈恤矣。予谓『怀宝』当为『坏室』,『坏室』与『饥氓』对文,下文云『室不能御者予之金』,是其证也。「怀」与「坏」字相似,俗书『宝』字作『宝』,与『室』亦相似,故『坏室』误为『怀宝』。后人不达,又改『宝』为『宝』耳。」◎则虞案:洪颐烜读书丛录说同。指海本据改作『坏室』。
〔九〕 孙星衍云:「当为『糠』。」◎则虞案:本字为「康」,说文:「谷皮也。」
〔一十〕孙星衍云:「即『敝{辟止}』假音字。说文:『{辟止},人不能行,』玉篇:『蹩躠,旋行貌』,『撤』又『彻』俗字。」◎则虞案「敝」为「蹩」之假借,「撤」即「〈撤,中“扌改足”〉」字,见汉书贾谊传注。
〔一一〕孙星衍云:「说文:『恤,忧也,』一本作『恤』。」
〔一二〕孙星衍云:「当为『厌』,玉篇:『餍,饱也,于艳切。』」◎则虞案:孟子:「犹刍豢之悦我口,」谓食刍之牛羊也。月令郑注:「养牛羊曰刍,犬豕曰豢。」「狗餍刍豢」,言狗饱牛羊犬豕之肉,故下文言「飦肉」。
〔一三〕卢文弨曰:「三保盖阿保之流。」◎孙诒让云:「『三保』当作『三室』。考工记匠人:『内有九室,九嫔居之。』盖天子六宫有九室,诸侯三宫则三室也。此篇『室』字多讹为『宝』(上文『怀宝乡有数十』,洪颐烜读书丛录谓『怀宝』为『坏室』之讹是也),『宝』又讹为『保』,遂不可通耳。『保妾』亦『室妾』之讹。」
〔一四〕俞樾云:「『里穷而无告』,义不可通。据下文云:『民饥饿穷约而无告,』即承此文言之,则此文亦当作『穷约而无告』矣。『里』字上疑当有『乡』字,据上文云:『怀宝乡有数十,饥民里有数家,』以乡里并言,是其证也。晏子原文盖云:『故乡里穷约而无告,无乐有上矣;饥饿而无告,无乐有君矣。』因脱『乡』字『约』字,遂不可通耳。上文『怀宝』乃『坏室』之误(说本王氏念孙),此所谓『穷约』者,即承上『坏室乡有数十』而言;所谓『饥饿』者,即承上『饥氓里有数家』而言。」
〔一五〕孙星衍云:「左传『策名委质』,服虔注:『古者始仕必先书名于策,』『奉数之筴』,谓持策以待书事也。『筴』当为『策』,隶书多以『束』为『夹』。」◎刘师培校补云:「『数』下疑有挩字,『数』与『计』同。」
〔一六〕则虞案:「使上」之「使」字,疑在「民饥饿穷约而无告」句之上。刘师培以「百官之吏」,「之」为衍文,「吏」为「使」讹,属下读,非是。「百官之吏」者,即荀子不苟篇之「官人百吏」,「吏」非讹字。「淫湎」,黄本误作「淫酒」。
〔一七〕苏时学爻山笔话(下简出姓名)云:「请身,谓乞身也。」
〔一八〕则虞案:黄本「从」作「追」。
〔一九〕孙星衍云:「言兼程以进。」◎于鬯云「『兼』盖读为『歉』,涂长而足力不足及之,故曰『歉于涂而不能逮』,下文因有趣驾之事。孙星衍音义谓兼程以进,非也。兼程以进,何以不能逮乎?或云:当读为『{雨兼}』,说文雨部云『{雨兼},久雨也』,与上文霖雨之说亦可合。」◎则虞案:孙于之说皆非。「兼」疑「溓」之假借,考工记轮人「虽有深泥,亦弗之溓也」,郑司农云:「『溓』读为『黏』。」说文:「黏,相着也。」今霖雨十七日,泥塞于涂,黏着不易行,故曰「兼于涂而不能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