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学案

  羲为《明儒学案》,上下诸先生,深浅各得,醇疵互见,要皆功力所至,竭其心之万殊者,而后成家,未尝以懵懂精神冒人糟粕。於是为之分源别派,使其宗旨历然,由是而之焉,因圣人之耳目也。间有发明,一本之先师,非敢有所增损其间。此犹中衢之罇,后人但持瓦瓯樿杓,随意取之,无有不满腹者矣。
  书成於丙辰之后,中州许酉山暨万贞一各刻数卷,而未竣其事[13],然钞本流传[14],颇为好学者所识。往时汤公潜菴有云:“《学案》宗旨杂越,茍善读之,未始非一贯。”此陈介眉所传述语也。壬申七月,一病几革,文字因缘,一切屏除。仇沧柱都下[15]寓书,言北地隐士[16]贾若水者,手录是书[17]而叹曰:“此明室数百年学脉[18]也,可听之埋没乎!”亡何,贾君逝[19],其子醇菴承遗命刻之。嗟乎!温公《通鑑》成,叹世人首尾毕读者少[20]。此书何幸,而累为君子所不弃乎!暂彻呻吟,口授儿子百家书之。
康熙癸酉岁,紫筠斋谨梓。


[7] 《文集》“工夫”作“功力”。
[8] 《文集》“万殊也”下有“穷心则物莫能遁,穷物则心滞一隅”句。
[9] 《文集》作“只是印我心体之变动不居”。
[10] 《文集》“如”作“犹”。
[11] 《文集》“矍矍”作“蹻蹻”。
[12] 《文集》“未化也”下有“况於他人乎”句。
[13] 《文集》作“许酉山刻数卷而止,万贞一又刻之而未毕”。
[14] 《文集》“钞本流传”下无“颇为好学者所识”句,以下则作“陈介眉以谨守之学读之,而转手汤潜庵,谓余曰:‘《学案》宗旨杂越,茍善读之,未始非一贯也。’”
[15] 《文集》“都下”作“都中”。
[16] 《文集》无“隐士”二字。
[17] 《文集》作“见《学案》”。
[18] 《文集》作“数百岁之书”。
[19] 《文集》“逝”作“死”。
[20] 《文集》作“叹览者未终一纸,已欠伸思睡,能读之终篇,惟王益柔尔”。



贾润序

  余伏处畿南,雅闻浙东多隐居乐道之儒,而姚江黄梨洲先生为之冠。梨洲之门,名公林立,而四明仇沧柱先生尤予所宿契者。每欲南浮江、淮,历吴门,渡钱塘,遍访姚江支派,各叩其所学,而道里殷遥,逡巡未果。已而沧柱先生居天禄、石渠,操着作之任,益大昌其学。余因遣儿辈执经其门,将由此以上溯姚江,庶几获闻绪论。儿朴往来都下,得睹《明儒学案》一书,则梨洲先生所手辑也,凡明世理学诸儒,咸在焉。余阅之惊喜,喟然叹曰:“此后学之津梁,千秋不朽盛业也,盍梓之以公诸天下。”盖明儒之学多门,有河东之派,有新会之派,有余姚之派,虽同师孔、孟,同谈性命,而涂辙不同,其末流益歧以异,自有此书,而支分派别,条理粲然。其於诸儒也,先为叙传,以纪其行,后採语录,以列其言。其他崛起而无师承者,亦皆广为网罗,靡所遗失。论不主於一家,要使人人尽见其生平而后已。学者诚究心此书,一披览间,即有以得诸家之精蕴,而所由以入德之方,亦不外是。其间或纯或驳,则在学者精择之而已,尝慨前代所编《性理大全》,极有功於后学,但於有宋诸儒,採之未备,而《皇极经世》、《家礼启蒙》、《律吕新书》、《洪范皇极内篇》,本自别行於世者,亦复混入其间,殊觉繁而鲜当。他日有人彙宋、元诸儒之说,仿此体而重辑焉,宁不更快人意耶!余老矣,不能苦心励行,窥先贤之堂奥,儿辈年方少壮,得是书以为指南,其可不迷於向往矣乎!因书此以识之。
时康熙辛未岁仲夏月,故城贾润谨题於南村书室。




贾朴跋

  朴忆幼入家塾,习制举业,垫师严督,不敢旁有涉猎,每侍先君课诵,见先君手一编不置,皆《性理》、《皇极经世》、《近思录》等书。问尝指以示朴曰:“此圣贤心脉,后学津梁也。孔、孟之学,自秦、汉以来,穿凿支离,汩没於章句训诂之间,赖有大儒辈出,求之於心性之际,而证其所为独得者,在宋则有周、程、张、朱五君子,在明则有敬轩、康斋、白沙、姚江诸儒。冥搜静悟,宗旨炯然,其间虽不无异同之见,而其求至於圣道则一也。”朴闻先君之绪论如此。时方工帖括,因循畏怠,未获研究。后先君闻甬江仇先生入中秘,讲学京邸,乃呼朴,谓“仇先生文章学术,源本《六经》,为东南学者,尔其往受业焉”。朴乃执经先生之门。未几,手授《明儒学案》一书,朴携归以呈先君。先君读而卒业,曰:“梨洲先生之於斯道,共功钜、其心苦矣。学者诚体验於此,其於圣人之道,庶有得焉。如欲游溟渤者,历江、汉,涉淮、泗,虽所阅之途各殊,而泝之不已,终归於海无疑也。”遂命朴等朝夕校雠,授诸梓以广其传。工起於辛未春,竣於癸酉之孟春。呜呼!先君遗命在耳,而几杖已不获亲矣。朴捧读斯篇,唯有策愚鞭驽,朝夕孳孳,期省身寡过,以无负於父师之明训已耳。
岁在癸酉夏月,后学贾朴敬跋。




贾念祖跋

  先王父若水公精研理学,於宋、元、明诸儒之书,无不泝委穷源,彻其底蕴。尝谓先大夫素菴公云:“人生为功名中人易,为圣贤中人难。”盖其生平立脚为着实工夫者在此,所以训示子孙者亦在此。晚年读姚江黄黎洲先生《明儒学案》一书,深嘉而叹服之。盖取先生各载诸儒所得力之语,以俟学者之自择,殊涂同归,百虑一致,诚高出於牴牾异同者流也。先大夫承命授梓,自康熙癸酉书成,垂四十余年,四方笃学力行之士,来索是书者,踵相接也。念祖敬凛先志,尝手一编为订正其鲁鱼之谬者百有余字,命儿裕、昆、延、泰脩补旧帙,公诸海内,亦以景仰先贤,不敢有坠家训云尔。
雍正十三年七月上浣甘陵后学贾念祖识。




莫晋序

  孔子称“善人不践迹”,孟子谓“君子欲其自得”,《系辞》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此三言者,千古道学之指南也。夫道无定体,学无定法,见每歧於仁智,克互用乎刚柔,钧是问仁,而克复敬恕工夫顿渐;同此一贯,而忠恕学识义别知行,各得其性之所近而已。宋儒濂溪、明道之深纯与颜子为近,伊川、横渠之笃实与曾、思为近,象山之高明与孟子为近。立言垂教,不必尽同,后人泥於著述之迹,佥谓朱子集群儒之大成,数百年来专主一家之学。
  明初,天台、渑池椎轮伊始,河东、崇仁风教渐广,大抵恪守紫阳家法,言规行矩,不愧游、夏之徒,专尚修,不尚悟,专谈下学,不及上达也。至白沙静养端倪,始自开门户,远希曾点,近类尧夫,犹是孔门别派。自阳明倡良知之说,即心是理,即知是行,即工夫是本体,直探圣学本原。前此诸儒,学朱而才不逮朱,终不出其范围;阳明似陆而才高於陆,故可与紫阳并立。当时若东廓主戒惧,双江主归寂,念菴主无欲,最称新建功臣。即甘泉体认,见罗止修,亦足互相表里。迨蕺山提清诚意,约归慎独,而良知之学,益臻实地,不落虚空矣。
  黄黎洲先生《明儒学案》一书,言行并载,支派各分,择精语详,钩玄提要,一代学术源流,了如指掌。要其微意,实以大宗属姚江,而以崇仁为启明,蕺山为后劲。凡宗姚江与闢姚江者,是非互见,得失两存,所以阐良知之祕而防其流弊,用意至深远也。
  是书清河贾氏刻本行世已久,但原本首康斋,贾本改而首敬轩,原本“王门学案”,贾本皆改为“相传学案”,与万五河原刻不同,似非先生本旨。予家旧有钞本,谨据万氏原刻重加订正,以复其初,并校亥豕之讹,寿诸梨枣。窃谓学贵真修实悟,不外虚实两机,病实者救之以虚,病虚者救之以实。古人因病立方,原无成局,通其变,使人不倦,故教法日新,理虽一而言不得不殊,入手虽殊,而要归未尝不一。读是书者,诚能不泥其迹,务求自得之真,向身心性命上作印证,不向语言文字上生葛藤,则东西相反而不可相无,百川学海而皆可至於海。由诸儒上溯濂、洛、关、闽,以寻源洙、泗,庶不负先生提倡之苦心也夫!
时道光元年辛巳仲冬朔旦,会稽后学莫晋顿首谨书於教忠堂。




《明儒学案》发凡

  从来理学之书,前有周海门《圣学宗传》,近有孙锺元《理学宗传》,诸儒之说颇备。然陶石篑《与焦弱侯书》云:“海门意谓身居山泽,见闻狭陋,常愿博求文献,广所未备,非敢便称定本也。”且各家自有宗旨,而海门主张襌学,扰金银铜铁为一器,是海门一人之宗旨,非各家之宗旨也。锺元杂收,不复甄别,其批註所及,未必得其要领,而其闻见亦犹之海门也。学者观羲是书,而后知两家之疎略。
  大凡学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处,亦是学者之入门处。天下之义理无穷,苟非定以一二字,如何约之使其在我?故讲学而无宗旨,即有嘉言,是无头绪之乱丝也。学者而不能得其人之宗旨,即读其书,亦犹张骞初至大夏,不能得月氏要领也。是编分别宗旨,如灯取影,杜牧之曰:“丸之走盘,横斜圆直,不可尽知。其必可知者,是知丸不能出於盘也。”夫宗旨亦若是而已矣。
  尝谓有明文章事功,皆不及前代,独於理学,前代之所不及也,牛毛茧丝,无不辨晰,真能发先儒之所未发。程、朱之闢释氏,其说虽繁,总是只在迹上;其弥近理而乱真者,终是指他不出。明儒於毫釐之际,使无遁影。陶石篑亦曰:“若以见解论,当代诸公尽有高过者。”与羲言不期而合。
  每见钞先儒语录者,荟撮数条,不知去取之意谓何。其人一生之精神未尝透露,如何见其学术?是编皆从全集纂要钩玄,未尝袭前人之旧本也。
  儒者之学,不同释氏之五宗,必要贯串到青原、南嶽。夫子既焉不学,濂溪无待而兴,象山不闻所受,然其间程、朱之至何、王、金、许,数百年之后,犹用高、曾之规矩,非如释氏之附会源流而已。故此编以有所授受者,分为各案;其特起者,后之学者不甚着者,总列诸儒之案。
  学问之道,以各人自用得着者为真。凡倚门傍户,依样葫芦者,非流俗之士,则经生之业也。此编所列,有一偏之见,有相反之论,学者於其不同处,正宜着眼理会,所谓一本而万殊也。以水济水,岂是学问!
  胡季随从学晦翁,晦翁使读《孟子》。他日问季随:“至於心,独无所同,然乎?”季随以所见解,晦翁以为非,且谓其读书鹵莽不思。季随思之既苦,因以致疾,晦翁始言之。古人之於学者,其不轻授如此,盖欲其自得之也。即释氏亦最忌道破,人便作光影玩弄耳。此书未免风光狼籍,学者徒增见解,不作切实工夫,则羲反以此书得罪於天下后世矣。
  是书搜罗颇广,然一人之闻见有限,尚容陆续访求。即羲所见而复失去者,如朱布衣《语录》、韩苑洛、南瑞泉、穆玄菴、范栗斋诸公集,皆不曾採入。海内有斯文之责者,其不吝教我,此非末学一人之事也。
姚江黄宗羲识




师说

方正学孝孺

  神圣既远,祸乱相寻,学士大夫有以生民为虑、王道为心者绝少,宋没益不可问。先生禀绝世之资,慨焉以斯文自任。会文明启运,千载一时。深维上天所以生我之意,与古圣贤之所讲求,直欲排洪荒而开二帝,去杂霸而见三王,又推其馀以淑来禩,伊周孔孟合为一人,将旦暮遇之。此非学而有以见性分之大全不能也。既而时命不偶,遂以九死成就一个是,完天下万世之责。其扶持世教,信乎不愧千秋正学者也。考先生在当时已称程、朱复出,後之人反以一死抹过先生一生若心,谓节义与理学是两事,出此者入彼,至不得与扬雄、吴草庐论次并称。於是成仁取义之训为世大禁,而乱臣贼子将接踵於天下矣,悲夫!或言先生之忠至矣,而十族与殉,无乃伤於激乎?余曰:“先生只自办一死,其激而及十族,十族各办其一死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十族众乎?而不当死乎?惟先生平日学问,断断乎臣尽忠,子尽孝,一本於良心之所固有者。率天下而趋之,至数十年之久,几於风移世变,一日乃得透此一段精光,不可掩遏。盖至诚形著,动变之理宜然,而非人力之所几及也,虽谓先生为中庸之道可也。”
曹月川端

  先生之学,不由师传,特从古册中翻出古人公案,深有悟於造化之理,而以月川体其传,反而求之吾心,即心是极,即心之动静是阴阳,即心之日用酬酢是五行变合,而一以事心为入道之路。故其见虽彻而不玄,学愈精而不杂,虽谓先生为今之濂溪可也。乃先生自谱,其於斯道,至四十而犹不胜其渺茫浩瀚之苦,又十年恍然一悟,始知天下无性外之物,而性无不在焉,所谓太极之理即此而是。盖见道之难如此,学者慎毋轻言悟也哉!
  按先生门人彭大司马泽尝称:我朝一代文明之盛、经济之学,莫盛于刘诚意、宋学士,至道统之传,则断自渑池曹先生始。上章请从祀孔子庙庭。事在正德中。愚谓方正学而後,斯道之绝而复续者,实赖有先生一人。薛文清亦闻先生之风而起者。
薛敬轩瑄

  愚按前辈论一代理学之儒,惟先生无间言,非以实践之儒欤?然先生为御史,在宣、正两朝,未尝铮铮一论事;景皇易储,先生时为大理,亦无言。或云先生方转饷贵州,及于萧愍之狱,系当朝第一案,功罪是非,而先生仅请从未减,坐视忠良之死而不之救,则将焉用彼相焉。就事相提,前日之不谏是,则今日之谏非,两者必居一於此。而先生亦已愧不自得,乞身去矣。然先生於道,於古人全体大用尽多缺陷,特其始终进退之节有足称者,则亦成其为“文清”而已。阅先生《读书录》,多兢兢检点言行间,所谓“学贵践履”,意盖如此。或曰:“‘七十六年无一事,此心惟觉性天通。’先生晚年闻道,未可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