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耿尚孔四王全传

吴耿尚孔四王全传

平西王吴传
靖南王耿传
平南王尚传
定南王孔传
金坛狱案
戴重事录
董心葵事记

平西王吴传

　　吴三桂，字长白，辽东籍，高邮人，提督京营吴襄子也。幼试武举，出华亭董宗伯其昌门下。以父荫，得官。历都督指挥，积勋至大总戎。崇祯十四年，蓟辽总督洪承畴出山海关，会八镇兵于宁远，三桂偕王朴、马科、杨国柱等与我朝兵战于松山。国柱败没，三桂与朴等俱夜遁。朴被诛，而三桂仅镌秩。未几，奉命镇守宁远。三桂年方及壮，曾冠诸军，北门锁钥籍无恐。

　　十七年春，闯贼李自成由晋入燕，渐逼京师。给事中吴麟征疏请弃关外边地，速召三桂入卫。陕督余应柱亦上言：闻贼势大，非全力注之不可；请调关东吴三桂及天下雄镇会师真、保之间，并力协剿，度贼可灭。廷议以弃地非策，疏请不报。

　　三月，自成破阳和，贼将入真定，京师戒严。始信麟征、弃宁远；封三桂平西伯，飞檄令入关东讨贼。三桂被命迁延，不即发；简阅步骑、携挈人民，徙五十万众，日行数十里。十六日，次山海关，而昌平陷矣；二十日，抵丰润，而都城陷矣。三桂闻变，回至关门，顿兵不进，犹豫未有所决。自成闻三桂回师，据关执其父襄，令作书招之。略曰：汝以君恩特简，得专阃任，非真累战功、历深资也。今汝徙饰军容、怯懦观望，使李兵长驱直入，既无批吭捣虚之谋，复乏形格势禁之力。事机已去，天命难回。吾君已逝，尔父幸存。呜呼！识时务者亦可以知变计矣。及今早降，不失通侯之赏，犹全孝子之名。万一徒恃愤骄、全无节制，主客之势既殊，众寡之形不敌；顿甲坚城，一朝歼尽，使尔父无辜并受屠戮，身名俱丧、臣子均亏，不大可痛哉！遣降将唐通j赍银四万犒师，并襄手书以往；而别令贼帅率兵二万，守关拒三桂。三桂得书欲降，为书覆父，有「国破君亡，儿自当以死报；今吾父谆谆以孝字督责，儿又不得不勉遵严命」等语。适有爱妾陈沅在襄所，为自成夺去。三桂询知，大愤；乃遣使乞降于我朝，求其讨贼。

　　时，九王统兵十余万，西向以观动静；总督洪承畴及三桂舅祖大寿皆在本朝，亲信用事，求发兵助中国。三桂又自潜诣大营，承畴、大寿即引见九王，遂定盟起师。先是，三桂佯受贼犒师银，而袭杀其守关兵殆尽，贼师负伤遁归；至是，传檄远近，略云：闯贼李自成，以么么小丑荡秽神京，日色无光，妖气吐焰；豺狼突于城阙，犬豕据于朝廷。又云：弒我帝后，刑〔我〕缙绅；戮我士民，掠我财物。二祖、列宗之怨恫，天寿凄风；元勋懿戚之诛锄，鬼门泣日。又云：周命未改，汉德可思。诚志所孚，顺能克逆；义兵所向，一以当千。试看赤县之归心，仍是朱家之正统。自成闻之大惊，自率兵六万东行，以御三桂；挟太子、二王、吴襄自随，伪将刘宗敏、李过等皆从前锋。至永平，三桂与之十三战，无胜负。及自成大队至，薄三桂营，拔之，进围山海城数匝；复分兵从关西一片石出口，东突外城，逼关内。三桂不能敌，九王度势已急，统大兵驰至；英王率二万骑，从西水关入。三桂见九王，薙发称臣，令关内兵悉薙发；迫于战期，兵不及薙发者，裂白布三条缠缚于身为别。九王居后队，三桂为前锋；九王令三桂先与贼战。既而遣铁骑绕出吴兵之右，以标为号，急击贼兵。刘宗敏负重伤，自成大败，走永平；英王、豫王急令三桂追之。自成一日夜驰入京师，仍立十二塞于城外。大兵攻之，连拔八塞，斩首二万级。自成大惧，令伪将上城巡狩；遣唐通出战，为三桂参将马有威所杀。自成益窘，乃遣使议和。三桂曰：还我太子、二王而后罢兵。自成出太子，见三桂。三桂先令守备张成、指挥范玉各率兵一千，用贼旗帜，东西设伏；俟太子出，疾击贼营。又令都司耿士良率大兵为应，以夺太子。自成果中伏，大败；然所出者，非真太子也。自成复令挟吴襄上城以招三桂，三桂射杀左右挟者，自成遂斩襄，悬其首于城上，并家口三十余人尽杀之。四月三十日，纵火焚宫殿，弃京城而去。三桂见火起，料贼必西走，戒诸将勿入城救火，分路追贼；及于定州之清水河下岸，贼将谷大成勒马迎战，为三桂所斩。军士斫祖光先马，光先坠，伤一足，自成复大败走。三桂在定州，以贼将首级遥祭其父；将夺回金银散给将士，三军感悦。闻自成屯兵真定，与辽东巡抚黎玉田合兵追及之。自成屡败而愤，复勤精骑迎击三桂。三桂张二翼以进，斩伪奖三人、首万级。自成复益兵搏战，率诸贼师直逼营前；大驾曰：今日决一死战，勿令外国来助，乃为豪杰耳。三桂分兵迭战，自辰至酉，互有杀伤。会东风大作，黄沙蔽日，贼营旗倒马蹶。自成急收兵，三桂射之中凸胁，遂拔营西遁；渡固原，入山西。三桂乃还军京师。

　　时，九王已定燕京，奉命摄政；以三桂有大功，晋爵平西亲王。南京复，福藩僭立，以三桂讨贼复仇，晋爵蓟国公世袭，赠父襄为辽国公、母祖氏辽国夫人，遣使臣沈廷扬海运米十万、银五万犒之；三桂弗受。八月，复遣使臣左懋第、陈洪范赍银、币谢我朝，并劳三桂。懋第等至，谒三桂，出银、币，且致福藩意。三桂谢曰：时势至此，我何敢受赐！惟有闭门束甲以俟后命耳。懋第被羁北京，洪范南还，始知本朝渡江之志。

　　时，自成走至平阳，发兵守隘；摄政王命三桂统大兵追贼，入山西。自成数战不胜，遂走西安。

　　明年春，三桂复率兵西伐，自成合数十万悉力而战；三桂率铁骑冲阵，所向披靡，斩首数万，贼众大溃。自成遂出武关，南走荆、襄。大兵既定三秦，复追贼入楚；自成走死罗公山，其众降于何腾蛟，闯贼遂灭。

　　顺治七年庚寅，是时余逆未靖；桂王僭号永历黔、滇、蜀、粤之间，犹阻声教。世祖命三桂及定南王孔有德、平南王尚可喜、嗣靖南王耿继茂统兵南下，以清宇内；三桂由秦入蜀，郡邑皆迎附。

　　九年，永历走安隆；张献忠余党孙可望以兵迎之，遂遣伪将刘文秀、王复臣收复四川。文秀善抚士卒，多乐为死；蜀人闻其至，所在响应。重庆、叙州诸郡邑为三桂所克者，次第失陷。三桂迎战，辄不利，乃敛军退守保宁。文秀蹑其后，惟恐失敌。复臣谏曰：三桂，劲敌也；且我军骄矣。以骄军当劲敌，能无失乎？不听。至保宁，又谏曰：毋围城；围则兵分力弱，师老财匮。文秀曰：三桂坐守孤城，计日可下；将军何怯甚也！令张先璧军其西南。先璧骁将，号□神；军容耀日，然勇而经敌。三桂巡城至西南，曰：是可袭而破也。乃开门出精骑犯其垒，果惊溃。转战而南，至复臣营；营为乱军所扰，又阻以水，势遂不支。三桂乘胜合击，复臣手斩数人，围者益众；乃曰：大丈夫不能生擒名王，岂其可为敌所辱！遂自刎。文秀解围去。三桂按兵不追；曰：平生未见如此恶战，特遣一着耳。令如复臣言，我军休矣。文秀既败退，三桂益统兵进，四川遂平。

　　十五年戊戌，大兵三路入滇。经略洪承畴，由贵州大路取云南，与伪将李定国相距于靖；征南将军赵布太，由广西至黄草坝而入；三桂，则由四川至遵义水西，以取滇省。永历走永昌，遂遁入呵瓦。以荡平功，上命三桂总统全师，镇守云南；而经略及将军、贝勒等，俱复命。

　　始，三桂西征，留长子于京师，以固朝廷意。其子宠眷有加，旋尚主为额驸，恩礼优渥，亚于亲王、贝勒；而三桂包藏祸心，日伺衅以动。世祖宾天，三桂入临；虑廷议见留，乃提兵远道三（？），络绎启行。三桂未至，前驱在燕者人马塞途，居民走匿。朝廷恐其为变，令于京城外塔厂设祭；三桂哭临，成礼而去。吏、兵二部选用文武官，三桂欲市恩于人，每以藩府龙凤下批；咨部曰：某为某守令，某为某参游。虽部选以定例，必撤回而用藩府所咨选者：号曰「西选」。西选之官，几满天下；所选官莅任，督抚大吏亦改容加礼，惟恐得罪藩府也。三桂自讨闯贼、平藩以来，幕府故旧散亡殆尽；乃择诸将子弟及四方宾客资惟颖敏者，授以黄石素书、武侯阵法，以备将帅之选。一时少年浮夸之士，人人自以为大将材也。所收士卒，又皆孙可望、李定国、张献忠之劲旅，故部下多勇健善斗。镇滇据守，战马渐倒毙，而川马力弱，难以临阵；三桂密谕养子陕西总镇王屏藩、王辅臣等选西马之勇健者，岁进三千匹，皆从西番绕道至滇。兵火之后，在在凋敝，所征财不足以充府藏；因招徕商旅、资以藩本，使广通贸易，殖货财以给军需。又以辽地产参、利尽四海，而连、附独出巴蜀，因严私采之禁，设官监之、官收其直而鬻于市；犯者至死。当是时，三桂自以滇中形势，南拒黔、粤，西控秦、陇，财用富饶，兵甲坚利；且治军严整、号令肃然，屯守攻战之宜，无不毕具。乃复伪为恭敬，虚怀延纳。由是，将士乐为之用，民心亦翕然归附，强藩雄镇咸受其笼络。其不轨之志，固不待智者而后知也。

　　康熙十一年秋，上以三桂逆谋渐着，欲先发制之。以其乞师入关，有功社稷，不欲显正其罪，特召三桂移镇关东，予以世职；盖欲销其逆志，以功名善终也。诏至云南，全藩震动，反谋益急。然恐举兵滇、蜀，所在阻隘，不能全进；谋至中原，据腹心以至指臂，长驱北向，可以逞志。乃拜受诏命，待使者益谨，而阴部勒将吏。使不知狡谋，乃日以上命促之；督责过深，颇凌辱其将吏。始请改期，继请缓行，皆持不可。三桂欲迅，恐其下不从；乃设宴大会诸将，酒三行，起而叹曰：老夫与诸君共事垂三十年，今四海升平，无所用；吾辈行且远矣，未知圣意所在。且尽今日欢，与诸君叙故；未识异日复相见否！诸将闻言，皆泣下。时有十三太保者，皆藩下都统、佐领官；三桂寄其心膂，令将强兵护藩府。至是，皆喻意；约期待变。

　　越两日，使者促益急。三桂下教会诸将曰：行期迫矣，朝廷之严谴不可逃也。若使臣之驱策老夫，不意至此！诸君行矣，毋使徒受使臣辱也！诸将怒曰：行即行耳，何相逼为！三桂复慰之曰。朝命也，诚不可缓。但向者诸君得处此土以有其家、以享富贵，伊谁之赐？愿诸君思之。诸将皆稽首曰：邀殿下之福。曰：非也。诸将曰：然则，君上之恩。曰：是已，未尽然也。昔我受先朝厚恩，待罪东陲，值闯贼构乱，召卫神京；计不能两全，乃乞师本朝，以复君父大仇。继平滇、蜀，得栖息于此。今日之富贵，皆先朝余荫耳。故君之陵寝在焉，可无别乎（先是，辛丑冬，三桂兵临阿瓦，檄取永历以归，缢使贵阳府治，殓其遗骸，藁葬府城外；故云尔）？诸将皆拜，听命。于是，卜日谒陵。先期，复集诸将谓之曰：别故君，当以故君之衣服见。指其首曰：我先朝曾有此冠乎？指其身曰：我先朝曾有此衣乎？老臣且易服以祭，诸君其预图之。诸将皆曰：诺。乃下令三军，择某日启行，趣使臣先发。至日，各具汉官威仪，集陵下。三桂易方巾素服，酬酒山呼，再拜恸哭，伏地不能起，三军皆哭，声震如雷，人怀异志。盖至是而三桂之反谋成矣。将行，复下教属将吏曰：老夫耄矣，行且戍边；惟是戎伍之事，不可以不习。明晨，当于郊外大阅，后期者按以军法。向晓，鸣鼓角，整队伍，军容肃然。三桂披甲上马，扬鞭疾驶，发三矢，皆中的。长枪大剑，画甲雕戈，罗列左右；每驰马一回，即于马上接一器运之，风驰雨骤，英武绝人。其意，欲以力诎众心也。

　　癸丑冬，三桂就道，命前队先行，自拥大军殿后；日行三十里。行数日，即称疾不起。抚臣驱之急，使者日三、四辈至榻前，词益峻、色益厉。三桂坚卧不起，诸将数来问疾，劝进药饵，不听。故以言激之曰：吾疾在心，岂药石所能愈乎！想曩者披坚执锐，身经百战，开拓疆宇，有大勋于王室；章皇帝不以老臣为不肖，锡之藩封，载在盟府。今抚臣一外吏，相凌乃尔。一旦入国门，付廷尉，我岂有生路耶？诸将闻言，果忿忿而出，军士裹甲露刃，矢在弦、马塞道，风动尘生，日色惨淡，居民皆骇走；袭执抚臣杀之，持其首见三桂。三桂顿足失声，以头抢地曰：尔辈杀我！尔辈杀我！我三百口，死不旋踵；即尔辈亦且族矣。诸将大呼曰：唯有反耳、反耳。三桂大喜，霍然而起。即部署诸将，囚执二使，以抚首祭旗纛。其妻闻变，哭而出曰：杀吾儿矣！以长子尚□主，留京为质故也。三桂不顾，传檄四方；前队在荆楚者，皆举兵反。奉使笔帖式王新命，乘间得脱；疾驰五昼夜，至京师，赴兵部告变。至则，以手抱柱，目上视，气厥不能出一语。堂吏见新，知有异，急以汤灌之，半日始苏。乃大言曰：三桂反矣！抚臣被杀，使臣见执矣！举朝震动。

　　贵州提督李本深，张献忠勇将也；从孙可望入京，后镇黔中，阴与三桂往来。至是，遂从之反；发兵守险，声势甚大。贵抚曹申，以片纸书「三桂造反，本深作乱」内之函，插双羽，驰告川湖总督蔡毓荣，所在戒严。陕西提督王辅臣闻三桂反，即欲举兵为应；因宁羗告警，以请饷不给激怒军士，即回秦州，据平凉以叛，诱降我巩昌游击袁成栋、协防阶文岷洮参将潘瑀、临洮游击曾文耀、兰州游击董正己，遣赵、陈两伪总兵进屯巩昌，攻陷河东诸州郡。三桂以辅臣为伪镇西大将军。陕西总镇王屏藩与辅臣俱受伪谕、伪印，密相联结；闻辅臣叛，遂据守城隘，发兵以应吴逆入秦之师，为西道主。三桂以屏藩为伪将军。时有欲求先朝后以系人〔望〕者；有欲疾行渡河，全师北向者；或劝下九江、扼长淮，以绝南北运道；或劝据关东、巴蜀，塞殽函以自固。三桂皆拒弗从。甫至湖南，遽僭大号。改常德府治为行宫，易黄瓦不及，以漆黝之。筑坛衡山下，告即位于上帝，建国大周，改元利用。复于山下结席厂万间，为受朝之地；文武以次，称贺舞蹈。未毕，大风忽起，席厂卷入云中，俄而骤雨如注。逆党草草卒事，识者早知其不克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