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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堂随笔
重庆堂随笔
弁言
王氏为盐官望族,秉衡公始迁于杭。治家严肃,门无杂宾。虽身通百艺,而深自韬晦。嗣君永嘉公天性纯孝,着于戚里。冢孙 沧,余姊丈也,少有祖父风,尤勇于为善,而嫉恶过严,人皆惮之。先府君目击其三代之为人,而心仪其贤,乃以余四姊为 沧室,时嘉庆纪元丙辰也。逾年其祖古稀,其父知非,称觞日适余姊举一男,重闱大悦,爰名其堂曰“重庆”。然余姊举三男皆殇,至戊辰三月五日,又举一男。秉衡公喜曰:此儿与祖同甲子,必得 祖之寿。因小字 龙。即于是年着医学《随笔》一书,或抒心得,或采名言,皆发人所未发,洵贻厥之嘉猷也。越二载,书未脱稿而公考终。永嘉公皓首居忧,孺慕犹切,辑注未竟,遂撄疾,服阕后两载亦谢世。余姊丈读《礼》之余,校定遗稿,意欲授梓,讵天夺其年,以四十九岁即捐馆舍,天之报施,不可问也。时 龙年甫十四,泣而言于余曰:先人遗训,期甥于世有所用,而曾王父于甥生之日,即着医书一种。夫有用于世者莫如医,甥敢不专心致志以究其旨哉!第义理渊微,欲埋头十载,而以家事累吾舅可乎?余闻而作曰:汝志如是,汝父不死矣,吾敢辞耶!遂诺之。忆甥天姿颖异,幼即超群,王琴泉、王继周两先生皆器之,嗣遇金匏庵、谢玉田、孙铁崖、谢金堂诸前辈,咸目为不凡。惟性疏迈,所遇辄奇,瞬眼十年,未展其志,而临诊颇肯用心,屡起大证,藉有声名,可谓不负遗训矣。奈余未老先衰,恐不能睹其造诣之所极,谨弁数言于《随笔》,以识王氏继述之贤,而剞劂以传不朽,是克缵家学人之责也,甥其勉旃!
道光十年庚寅秋杪姻再侄仁和俞世贵桂庭拜手书
杨序
儒以学术致平成,医以方术拯危困,其因应化裁、变动不居之妙,非楮墨之所得而传、竹素之所得而尽也,惟自古无独抱一经之名儒,亦无株守一家之名医,则博学尚矣。然而载籍所流传,各矜心得,或引而不发,或冗而鲜要,或偏僻以自是,或纯驳之不齐,百家腾跃,旨趣攸殊,苟非精识,曷由鉴别?余友王君孟英,绩学士也。邃于医,其学弗泥于古,弗徇于今。余尝梓其治案以行世。今夏余过武林,孟英出其曾王父秉衡公《重庆堂随笔》以相示。余敬读之,其着论也浏然以清,其烛理也洞然以明,上溯轩岐,下迄当代,咸抉摘搜剔厘然,去其非而存其是。不禁拜手而叹曰:有是哉!读书之不可无识也。公以醇儒之学发明医理,渊源如是,宜孟英之囊括百氏,蔚然为一时宗匠也。余尝叹古今学术之升降与医术之盛衰,有至相似者。三代以前无论矣,汉唐诸大儒抱残守缺,恪遵先圣之遗训,大之则修齐治平之术,小之则礼乐射御书数之文,靡不讲求焉。而心知其故,虽穿凿附会间出其中,然其修之家而献之廷者,皆实学也。宋儒出而斥为粗迹,高谈性天,崇尚妙悟,自谓得古圣不传之秘于遗编,而学术为之一变。然其博学笃行,固一时之彦也。降及后世,科目之学兴,其贤者涉宋儒之藩篱以枵然而自大,其陋者剽袭词章以应世而已。学非所用,用非所学,一旦身撄事变,懵然无所措手,任天下之鱼烂河决而莫能救止,此志士所为太息也。惟医亦然。汉唐祖述轩岐,具有矩 ,至《和剂局方》出,纯任刚燥,而古法一变。然因证施治之规,尚未敢紊也。丹溪、河间诸贤,犹起而力矫其弊也,至薛立斋、张景岳之说出,提倡温补,天下翕然宗之,举古人审证察因之法概置勿论,而直以一补毕其事,遂令举世之人,甘心赴死而不知其故。嗟夫!事变日益滋,学术日益陋,病机日益幻,医术日益卑。岂真劫运使然哉?何汶汶若此!余谓苟能勤学,不患无术,研穷久则聪明出,阅历多则机智生。读公此编,真苦海之慈航、迷途之宝炬也。昔缪仲醇作《广笔记》,尤在泾作《医学读书记》,徐洄溪作《医学源流论》,皆以高才绝学精研医理,故其权衡精当,非复专门之书之所能及。以公方之,洵堪媲美。余于公之学,无能为役,然苦世医之不读书以祸世,与不善读书以误世也,欲以公此编救之。谨僭述己意,弁诸简端,且以志钦慕无已之意云。
咸丰乙卯四月定州后学杨照藜顿首书
总评
注《伤寒》者无虑数十家,皆以为专论伤寒之书,故恒支离附会,不适于用。公指出为统论外感之书,觉《伤寒论》之全体俱现,此与尧封之见相同者。
风伤卫证全似伤寒,但时时自汗而脉浮缓。误治亦有变证,若不治则历半月或一月仍系本证,不见传变,投以轻剂桂枝汤,即汗敛而愈。后世所称伤风证,与伤寒大异。其见证则咳嗽头疼,鼻流清涕。徐洄溪论之极详,此证并不自汗,与桂枝毫无干涉。风温证则其人初无所苦,不过昏沉欲睡耳。初起颇似伤寒之少阴欲寐证,但脉不沉细而浮洪为异。误汗则大睡不醒而死;服辛热药与苦寒药俱若罔知,然亦必死,惟甘寒轻透之品始能愈之。此三证名虽相似而证实悬殊,医书恒互相牵引,苦难别白,总由未经身历,故言之不能亲切耳。今公以风寒属桂枝证,而以风热属伤风与风温证,眼光高前人多矣。
虚损之病,多由阴虚,其证无不潮热咳嗽、吐红食减、脉来细数者。治法固以滋阴清热为主,然滋而不滞,清而不寒,且时时兼顾脾胃,方不犯手。但得脉象日和,饮食渐增,即是生机。至阴气已充,可以用参、 时,而其病已愈矣。从古医书专重扶阳,每云不服参、 者不治,脉细数者不治。不知能服参、 之证,愈之甚易,固不劳诸公之畅发高论也。至阴虚而脉细数,误投参、 则阴竭而死,故古人皆谓为不治,然调治得法,亦有生者,未可尽诿为不治也。公拈出“阴液难充”四字,令人恍然悟其治法,识力非古人所及。然如立斋、景岳辈,亦有补阴之论,特专任重浊腻滞之品,枢机愈窒,去生愈远,使人愈信扶阳之说为不诬,而虚损之证遂万无愈理。故余恒折服孟英之用药灵通活变,为此道独开生面。今读此编,乃知其渊源之有自也。
《伤寒论》之除中,乃大病后元气伤残,故主死。若平人忽见此证,乃胃火炽盛耗其津液,大剂甘寒滋润即愈。公论三消以“火燔其液,风耗其津”二语括之,固属不磨之论,然余谓病机由此者甚多,公此二语固不徒为三消之指南也。
血因火溢,是其常也,气不摄血,是其变也。苟不知其常,侈谈其变,是为乱道。公此数语说尽千古着书通病。如滞下本属湿热,而亦间有虚寒,疫病本属秽邪,而亦间有体虚不能托邪外出,吞酸本属木火犯胃,而亦间有胃寒不化:如此之类,指不胜屈。着书者不先明本证,反将间有之证反复议论,认宾作主,使读者尽入迷途,安得公一一辟其弊耶!沈明生所治之证,虽非虚劳,然脉至如丝,阴已困乏,奈何复以参、 、桂、附蹙之,迨用硝、黄而始愈,则非治病乃治药矣。此证误而易复,虚损误则难挽。以公前后所论合参之,可以知所取法矣。
仲醇一代名医,而滞腻误投,尚令病留不去,若误投于虚损之证,何以救之?然非公具过人之识,明白指示,则世人震于盛名,孰知腻滞重浊之非宜,而甘凉养胃之当用乎?古案中此类甚多,苟不善读之,未有不覆辙相寻者也。
魏柳洲善于滋阴,而论喉闭一证与景岳同失,真可谓人左枉而我右枉矣。叶氏识力超卓,洵属独胜,得公辨别,其证愈明,后有患者,庶免夭枉。又魏君论喻氏治郭台尹单腹胀,以为系水亏木旺,乘其所不胜之脾而成胀,窥其意亦欲以滋阴治之,余亦未敢以为信然也。
滋补丸药,最难消化,从古无人道及。得公指明,喜服丸药者可以戒矣。孟英于宜补之药,每令熬膏,以对证之药收之成丸,使其易化,真善承家学人哉。
薛一瓢为昭代良医,而其治病处方,均未流传,识者憾之。公录存二方,具有理致,真足嘉惠后学。
本草以《本经疏证》为第一善本,其援引浩繁,穿穴精透,可谓空前绝后,第文笔沉晦,较卢氏《半偈》为尤甚,读者苦之。公所疏数十种,精切不让邹氏,而显豁过之。学人由此以进窥邹氏之书,或可免望洋之叹。
人与物皆有胰,医书未有及之者。王勋臣亲验脏腑,亦未论及。西士名曰甜肉,言其味甜而不言其功用,反以胃中化物之功归诸胆汁,此亦未可尽信者。又云西国曾验一人,见饮食入胃,胃出甜汁以化之。此即万物归土之义,正胰之功用也。公于豕脑条内言胰主运化食物,正与西士所验相合。若果系胆汁入胃,则其汁应苦矣。此亦西士疏漏之一端也。
赵恕轩《纲目拾遗》辨李氏之缺谬,最为精当。公摄其精华,附诸此编,所余者皆糟粕也,读者不必生不见全书之憾。
格物之学,最为医家要务。凡物性之相制、相使、相宜、相忌,与其力量之刚柔长短,皆宜随时体验,然后用之无误。公所疏解毒之品与物性之宜,真可以御仓卒而益神智,学人宜谨识之。
西士诸书与王勋臣《医林改错》,皆医家必不可少之书,而其言脏腑之功用与气机之流行,则不能无弊。
即如切脉一端,无论其为气管为血管,若如所论,则与脏腑了不相关,理应强则俱强,弱则俱弱,何以六部之脉参差不齐,悉与病机相应?可见目稽与悬揣,虚实固自有辨。公之言曰:“信其可信,阙其可疑”,是皮里春秋读法,余谓真可为读一切书之法。至亚枝、次瑶诸君子,畅发公未言之意,议论奇伟,余读之又不觉首之至地矣。
四诊之法,以切居末,见脉之不可独恃也。举世医家专言切脉,不惟大言欺人,实卤莽从事耳。而公反复推勘,皆亲切体验之言,非医书泛泛铺张者可比。业此者潜心玩索,临证庶有把握,真此道中度人经也。
以上诸条谨就管见所及,随笔附记,以志景仰。其实公之所论,触目皆精金粹玉,学人潜心玩索,自能增长识力,殊非后生末学之所能铺陈盛美也。
中山后学杨照藜谨识
卷上
伤寒,外感之总名也;《伤寒论》,统论外感之书也。
(注)《难经》云:伤寒有五。则五种外感,昔人皆谓之伤寒矣。《伤寒论》有治风、治温、治喝。治湿诸法,则非专论一伤寒矣。
《伤寒论》云:太阳病,或已发热,或未发热,必恶寒,体痛呕逆,脉阴阳俱紧者,名曰伤寒。是正伤寒病也。
(注)伤寒无不发热者,此云或未发热者,乃身热未发之时,先见恶寒等证,所谓“无热恶寒发于阴”。
寒为阴邪,故往往先恶寒而后发热也。脉阴阳俱紧,即尺寸皆紧,紧为坎中满之象,坎为寒水之卦,故伤寒之脉必紧。若已发热,紧必兼浮可知已。
太阳病,头痛发热,身疼腰痛,骨节疼痛,恶风,无汗而喘者,麻黄汤主之。是正伤寒治法。
(注)寒邪凝冱,表气塞实,故无汗气喘而恶风寒。麻黄汤温散发汗之方,设非正伤寒而误用之,则有亡阳之祸。
伤寒四时皆有,有是脉,有是证,即用是药。谚云:“对证发药”,旨哉言乎!病势较轻,体气稍弱者,则羌、防、苏、芷皆可代麻黄用也。若寒伤于外,热伏于内者,温散方中须佐清凉之品,仿长沙大青龙之制可耳。
(注)四时皆有伤寒,然冬三月乃寒水司令,较三时之寒为独盛,故昔人以冬月感寒即病者为正伤寒,非谓春夏秋并无伤寒也。医者苟能辨证清楚,用药自不泥于时令矣。
伤寒者,寒伤于外而邪客于表也。若其人阳气素虚,无以捍御,则外寒得以直入于内而犯脏,名曰中寒,盖阳衰则阴盛也。阴虽盛,却忌温散之法,因阳气既衰,其汗易出,误投温散,更速其危。亟用姜、附回阳破阴,是为治法。
(注)阳衰则阴盛,可见阴未尝盛,只缘阳衰,故阴盛耳。是以中寒不必隆冬之令,虽盛暑之时亦有之。
昔人有治此而愈者,乃不谓其阳衰饮冷、夏月中寒,而以为静得之阴暑,自误误人,可为叹惜。姜、附回阳破阴,即兵家强主弱客之法。
《伤寒论》之中风,为《难经》五种伤寒之一,即后世之伤风是也。盖“伤”与“中”字义无殊,如云风伤卫、寒伤营是矣。后人以寒邪在表者为伤寒,寒邪入里者为中寒,遂疑伤轻而中重,然此不过分别邪之在表、在里耳。夫入里之寒,何必重于在表之寒耶?实因本阳既衰,故客寒得以直入。发表以取汗,是治标也,其邪不得为轻;温里以回阳,是治本也,其邪不必较重。病分标本,则本为重而重之,非邪较重而重之也。明乎此,则越人、长沙之谓风为中,即谓寒为伤之意矣。
(注)后世以外感风邪为伤风,虚风卒倒为中风,庶二病之名目不相混也。然“伤”、“中”二字之义,弥觉轻重悬殊矣。故昧者泥于越人、长沙之谓风为中,而不知即是伤风,竟与卒倒扑击互相引证者,误矣。
风之伤人也,既为五种伤寒之一,夫岂小病者!且风无定性,不但四时有异、四方不同也。燥湿不齐,雨迥判,风寒风热,顷刻变迁。感之于人,施治有别。长沙桂枝证,风寒病也;发汗已身灼热者,风热病也。
然昔人往往知有风寒而不知有风热。《伤寒论》又云:服桂枝汤,大汗出后,大烦渴不解,脉洪大者,白虎加人参汤主之,合而观之,岂非误以风寒药治风热病之变证哉?汉代且然,况后人乎!(注)今人视伤风为轻小之病,其头疼发热者,则曰重伤风,是未知伤风即越人、长沙所谓之中风也。病源不清,无怪乎有过服温燥以夺其液,早投滋补以锢其邪,延久成劳,尚诿为伤风不醒。噫,医实不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