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王先生全集


  或问庄子之学。先生曰:“庄子已见大意,拟诸孔门,庶几开点之俦。东坡论庄子推尊孔子之意,虽是笔端善于斡旋,亦是庄子心事本来如此。其曰不知以养其所知,及木鸡承蜩诸喻,即孔子无知如愚之旨。其曰未始有物、未始有初诸说,即大易先天之旨。但寓言十九,似涉狂诞,世人疑以为訾,真痴人前说梦也。”

  友人问:“佛氏虽不免有偏,然论心性甚精妙,乃是形而上一截理。吾人叙正人伦,未免连形而下发挥,然心性之学沉埋既久,一时难为超脱,借路悟入,未必非此学之助。”先生曰:“此说似是而实非,本无上下两截之分,吾儒未尝不说虚,不说寂,不说微,不说密,此是千圣相传之秘藏,从此悟入,乃是范围三教之宗。自圣学不明,后儒反将千圣精义让与佛氏,才涉空寂,便以为异学,不肯承当。不知佛氏所说,本是吾儒大路,反欲借路而入,亦可哀也。夫仙佛二氏皆是出世之学,佛氏虽后世始入中国,唐虞之时所谓巢许之流即其宗派。唐虞之时圣学明,巢许在山中如木石一般,任其自生自化,乃是尧舜一体中所养之物。盖世间自有一种清虚恬淡不耐事之人,虽尧舜亦不以相强。只因圣学不明,汉之儒者强说道理,泥于刑名格式、执为典要,失其变动周流之性体,反被二氏点检訾议,敢于主张做大。吾儒不悟本来自有家当,反甘心让之,尤可哀也已。先师尝有屋舍三间之喻。唐虞之时,此三间屋舍原是本有家当,巢许辈皆其守舍之人。及至后世,圣学做主不起,仅守其中一间,将左右两间甘心让与二氏。及吾儒之学日衰,二氏之学日炽,甘心自谓不如,反欲假借存活。洎其后来,连其中一间岌岌乎有不能自存之势,反将从而归依之,渐至失其家业而不自觉。吾儒今日之事何以异此?间有豪杰之士不忍甘心于自失,欲行主张正学以排二氏为己任,不能探本入微,务于内修,徒欲号召名义,以气魄胜之,祗足以增二氏检议耳。先师良知之学乃三教之灵枢,于此悟入,不以一毫知识参乎其间,彼将帖然归化,所谓经正而邪慝自无。非可以口舌争也。”


抚州拟岘台会语(一)


  壬戌仲冬,先生自洪都趋抚州,元山曾子、石井傅子、偕所陈子率南华诸同志扳莅抚州拟岘台之会。诸生执简以请曰:“抚为吾象山先生首善之地,自信本心、以先立其大为宗,逮朱陆同异之议起,晦且数百年。及阳明先师为之表章,陆学始显于世。兹遗言具在,请发师门未竟之语,以示大同而显宗说,俾吾党知所归向。惠孰大焉?”先生曰:“诺。”遂条次其语答之(以下黑体字为象山,其后为龙溪答语--标点者注)。

  象山先生曰:“颜子问仁之后,夫子许多事业皆分付颜子了。颜子没,夫子哭之曰‘天丧予’,盖夫子事业无传矣。曾子虽能传其脉,然‘参也鲁’,岂能望颜子之精蕴?幸曾子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夫子之道至孟子而一光。然夫子所分付颜子事业亦竟不复传也。”

  先生曰:“师云:‘颜子没而圣人之学亡,此是险语。’毕竟曾子、孟子所传是何学,此须心悟,非言诠所能究也。略举其似。曾子、孟子尚有门可入、有途可循、有绳约可守,颜子则是由乎不启之扃,达乎无辙之境,固乎无滕之缄。曾子、孟子犹为有一之可守,颜子则已忘矣。喟然一叹盖悟后语:无高坚可着,无前后可据,欲罢而不能,欲从而无由,非天下之至神,何足以语此?”

  此道与溺于利欲之人言犹易,与溺于意见之人言却难。道在心传,是谓先天之学,才涉意见即属后天。道不属见,见不能及,著见即非道。

  利欲溺人,如腐索缠缚,易于解脱。意见如无色线,方以为宝,解之甚难。非志于道、一号无所藉于外者未易以语此也。

  今之学者大抵多是好事,未必有切己之志。

  有切己之志自不暇闲图度、闲议论,终日对越上帝,那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

  或问:“先生之学当来自何处入?”象山曰:“不过切己自反、改过迁善。”

  象山之学自信本心,平生功夫严密如此,世人概以禅学目之,非惟不知象山,亦不知禅矣!

  元晦欲去两短、合两长,吾以为不可,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谓道问学?

  “建安亦无朱元晦,青田亦无陆子静。”此是象山见得大处,千古圣学只有个尊德性,问学正是尊之之功。外德性别有问学,即是泛问,即是异学。

  世有议象山者:“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无伎俩。”象山闻之曰:“诚然。”

  世有议先师者:除了致良知一句,更无伎俩。先师叹曰:我原只有这些伎俩。

  复斋问象山曰:“吾弟在何处做工夫?”象山答曰:“在人情事势物理上做工夫。”

  事势物理只在人情中,此原是圣门格物宗旨。


抚州拟岘台会语(二)


  后世言学者须要立个门户,此理所在,安有门户可立?又要各护门户,此尤鄙陋。

  学原为了自己性命,默默自修自证,才有立门户、护门户之见,便是格套起念,便非为己之实学。

  “二程见周茂叔后,吟风弄月而归,有吾与点也之意。”后来明道此意却存,伊川已失了。

  学者须识得与点之意,方是孔门学脉,方为有悟,不然只成担死版。伊川平生刚毅,力扶世教,以师道为己任,明道自以为有所不及。不知明道乃是巽言以教之,惜乎伊川未之悟也。学问到执己自是处,虽以明道为兄,亦无如之何,况朋友乎?

  秦不曾坏了道脉,至汉而大坏。

  祖龙焚书,道脉未尝坏,至汉,将圣门道学著为典要,变动周流之旨遂不复见于世,是谓迹似情非,所以大坏。

  吾于人情研究得到。或曰:察见渊中鱼,不祥。然吾非苛察之,谓研究得到,有扶持之力耳。

  识人病痛极难。譬之秦越人治病,洞见五脏,量人元气虚实、病情标本以为攻补、先后、深浅,方为妙手。此所谓扶持之力也。

  今世人浅之谓声色臭味,进之为富贵利达,进之为文章技艺,又有一般人都不理会,却谈学问,吾总以一言断之曰:胜心。

  才有胜心,即非谦受之益,纵使博学多闻、进退古今、表里人物,徒增胜心耳。

  或问:“先生谈道,恐人将意见来会,不及释子谈禅,使人无所措其意见。”先生云:“吾虽如此谈道,反有虚见虚说皆来这里使不得,所谓德行恒易以知险,恒简以知阻也。谈禅者虽为艰难之说,其实反可寄托意见。吾于百众人前,开口见胆。”

  学者须自不落意见,方能勘破人意见。不然,只成泥里洗土块,彼此皆无清脱处。

  或有说先生之教人专欲管归一路者,先生曰:“吾亦只有此一路。”

  为学贵于专一,人之根器不同,圣贤立教,浅深轻重岂能一律齐得?然其要使之归于一路而已,才有别路可走,即是支离之学。

  吾于践履未能纯一,然才警策,便与天地相似。

  践履未能纯一,习气未消,才警策便与天地相似,非悟入者不能。先师亦云:“如舟之有柁,一提便醒。”学者须得把柄入手,方有主脑。

  世人只管理会利害,皆自谓惺惺,曾知道名利如锦覆陷阱,使人贪而堕其中,到头赢得大不惺惺去。

  知利名如锦覆陷阱,此犹是利害上起对算。学者须务实胜义以为质,自无所贪,方是惺惺汉。


抚州拟岘台会语(三)


  或问;“先生何不著书?”对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韩退之倒做了,盖欲因文而学道。欧公极似韩,其聪明皆过人,然不合初头俗了。二程方不俗,然聪明却有所不及。”

  道在人心,六经,吾心注脚。虽经祖龙之火,吾心之全经未尝忘也。韩欧欲因文而学道,是倒做了。要初头免得俗,须是知学。不然,聪明如韩欧亦不免于俗。聪明固不足恃也。

  韩退之原性,却将气质做性说了。

  孟子论性,亦不能离气质。盖性是心之生理,离了气质即无性可名。天地之性乃气质之精华,岂可与气质之性相对而言?韩子因文见道,出于料想,实未尝知性也。

  子夏之学,传之后世犹有害。

  孔子告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谓之儒者,不是为人为利,笃信谨守。依仿末节细行以自律,必信必果,硁硁然是个小家伎俩,所以谓之小人儒。孔门专务求仁,仁者与物同体。小人儒即非同体之学,所以传之后世犹有害。不可不察也。

  学者不可用心太紧。深山有宝,无心于宝者得之。

  人心如天枢之运,一日一周天,紧不得些子,慢不得些子。紧便是助,慢便是忘。故曰:“天行键,君子以自强不息。”不紧不慢,密符天度,以无心而成化,理学之的也。

  伊川解“频复,厉”:“过在失,不在复”,极是。

  有失则有复,圣人无复,以未尝有失也。复为卦名,六爻皆是求复之义。初爻不远而复,复之善者也。二比于初以下仁,故为休复。三不能仁守,故为频复。四应于初,不泥于阴,故为独复。五当位得中,故为敦复。上六本欲求复而失其所主,是为迷复。故曰:“反君道也。”若曰迷而不复,则非名卦之义矣。

  学者规模,多系于见闻。孩提之童,未有传习,岂能有此?是故所习不可不谨。

  习气为害最重。一乡之善不能友一国,一国之善不能友天下,天下之善不能友上古,习气为之限也。处其中而能拔者,非豪杰不能。故学者以煎销习气为急务。

  束书不观,游谈无根。

  吾人时时能够对越上帝,无闲漫之时,然后可以无藉于书。书虽是糟粕,然千古圣贤心事赖之以传,何病于观?但泥于书而不得于心,是为法华所转,与游谈无根之病其间不能以寸。不可不察也。

  古人统体纯是道义,后世贤者处心处事,亦非尽无礼义,特其心先主乎利害而以礼义行之耳。

  礼义利害原非两事,趋吉避凶,趋利避害,圣贤未尝有异于人。但古人所论利害与后世不同。后世杀身舍生、成仁取义,顺而行之,亦以为利也。故曰:“古人理会利害便是礼义,后世理会礼义却是利害。”


抚州拟岘台会语(四)


  夫子没,老氏之说出,至汉,其术益行:曹参避堂舍,盖公言治道贵清净而民自定,及入相,一遵何之约束。汉家之治,血脉在此。

  文帝亦因黄老之术,见贾谊论治体、欲兴礼乐,便以为多事。宣帝以下,事尚综核,渐至烦扰,其后浸成废坠不振,并老氏之旨而失之,势使然也。

  山掌库三年,所学大进,曰:“这方是执事敬。”

  象山之学从人情物理磨炼出来,实非禅也。

  有学者请问:“如何是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象山曰:“吾友是泛然问,老夫不是泛然答。”

  学者贵切问。若不以见在所见所疑请问,皆非为己求益之道,只成闲图度耳。

  善学者如关津,不可胡乱放人过。

  一念不谨,无穷之忧。才放出路,便是自恕,便是姑待,便非克己之勇。此吾人之通病,不可不猛省也。

  王文中“中说”与扬子云相若,虽有不同,其归一也。

  子云好论中,实不知中。文中几于圣学,惜乎早死。非子云所能及也。

  观《春秋》、《易》、《诗》、《书》经圣人手,则知编《论语》者亦有病。

  《论语》一书,多出于有子、曾子门人之手,微言隐义间有存者。至如《乡党》一篇,只记得孔子皮肤影象。若是传神手笔,绝尘而奔,非步步趋趋所能及也。

  天下若无着实师友,不是各执己见,便是恣情纵欲。

  道义由师友有之。执己见是无师承,恣情欲是无严惮。


抚州拟岘台会语(五)


  “读介甫书,见其凡事归之法度,此是介甫败坏天下处。尧舜三代虽有法度,何尝专恃此?当时辟介甫者,无一人就法度中言其失,但云喜人同己、祖宗之法不可变,介甫才高,如何便服?”或问:“介甫比商鞅何如?”答云:“商鞅是脚踏实地,亦不问王伯,立定规模,只要事成。介甫慕尧舜三代之名,不曾踏得实地,故所成就者王不成、伯不就。”

  介甫人品清高,一切势利撼他不动,只是不知学,所以执己愈坚、害天下愈大。

  存养是主人,点检是奴仆。

  学问得主,百体自然听命。如主人在堂,奴仆自然不敢放纵。若只以点检为事,到底只成东灭西生,非存养本然之功也。

  这里是刀锯鼎镬的学问。

  须舍得性命,无些子可凑泊处,方是刀锯鼎镬工夫。

  学者要知所好。此道甚淡,人多不知好之,只爱事骨董。朋友相资,须助其知所好者,若引其外,即非也。

  道如玄酒,天下之至味存焉,有滋味便是欲。人不好淡,却只好闹热,一切逐外。有精神可逞,皆闹热心也。

  人心有消杀不得处便是私意,便去引文牵义为证、为靠。

  只是咽喉下不肯着此一刀,舍不得性命,所以引文义容他出路。若当下舍得,不为姑容,便是入微功夫。

  算稳底人好,然又无病生病;勇往底人好,然又一概去了。然欲勇往底人较好,算稳底人,有难救者。

  算稳之人似狷,勇往之人似狂。算稳底人少过,自谓可以安顿此身,未尝有必为圣之志,须激励他,始肯发心。不然,只成乡党自好者而已,所以难救。勇往底虽多过,却有为圣之志,若肯克念慎终,便可几于中行。孔子思狂,不得已而次及于狷,亦此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