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渊集


与曹立之
蒙问致知知止、正心诚意、知至至之、知终终之次序,深切慨叹!不知立之许多时在干当甚事?观如此问文字,一似梦中起来相似。……知至至之、知终终之一段,程先生说得多少分明。立之不应不晓文义,恐是用意过当,翻有此疑惑。


夫子答子路“何必读书”之说,则历辞以斥其过,而不容其辩。
必欲天下之理无所不明,必至夫子耳顺之年而后可言。然“学而不厌”,“发愤忘食”,“回非助我”,“启予者商”,则虽夫子之圣,亦非有天下之理皆已尽明,而无复有可明之理。今谓立之不明者,非固责其不明天下之理,盖谓之有不自知处也。
能为能,不能为不能,明为明,不明为不明,乃所谓明也。
姑随所见,其号不侈,小心退逊,以听他日之进,则小可大,狭可广,拘可通,曲可直便不至失序,便不至无证。
子夏,孔门之高弟,百世之师表,其才质岂易得哉?当时夫子告之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夫所谓小人者,岂险贼不正哉?果险贼不正,则又安得谓之儒?虽曰儒矣,然而有所谓小人儒。“言必信,行必果,囗囗然,小人哉!”虽曰小人,然不可不谓之士。
横渠先生云:“见识长得一格,看得又别。”此语诚是。

与黄日新
以夫子之圣,孟子之贤,犹不免叔孙臧仓之毁。
彼狃于心俗,蔽于闻见以陷于恶而失于本心者,不可遽谓之小人。闻善而慕,知过而惧,皆君子之徒也。若乃亲善人,闻善言,见善行,而狼狈自若,无所忌惮,慧黠奸慝,常有毁伤善类之心此所谓志夫邪恶之小人。

与黄元吉
道广大,学之无穷,古人亲师友之心亦无有穷已。以夫子之圣,犹曰学不厌,况在常人?其求师友之心岂可不汲汲也?
然师友会聚不可必得。有如未得会聚,则随己智识,随己力量,亲书册,就事物,岂皆蒙然懵然,略无毫发开明处?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行其所知则光大”,非斯人也。
今元吉纵未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处,且随前日所已闻已恬者,尊之行之,亦当随分有日新处,莫未至全然为冥行也。
学者未得亲师友时,要当随分用力,随分考察,使与汲汲求师友之心不相妨害,乃为善也。

与诸葛受之
某自承父师之训,平日与朋友切磋,辄未尝少避为善之任,非敢奋一旦之决,信不逊之意,徒为无顾忌大言。诚以畴昔亲炙师友之次,实深切自反,灼见非外烁,徒以交物有蔽,沦胥以亡,大发愧耻。自此鞭策驽蹇,不敢自弃。


卷四
与李德远
某生七岁读书,十三志古人之学,今二十有四矣。而漫刺未尝有所投,乃汲汲登阁下之门,固众人之所耶俞以为狂且怪。然而甘心犯之,惟以古人自慰耳。教且进之,于阁下固宜。

得解见提举
古之见者必以贽,今世之贽以文。文之作,所以道进见之意,当介绍之辞,而其蔽至于苟为之说。恭敬者,君子之道,非是无以为礼。
夫无根苟作之说,丛杂彩绣之文,则仆之所不能;夷倨慢囗,足恭谬敬,则仆之所不敢。
某七岁读书,……二十四以书见先达李公,今经略广西者,书辞才百余言,而李公嘉之。是岁,实新天子即位,颁科诏,而某独无应书之意。李公以为不可。乃以向为举子业示李公,亦谓为能,其秋竟就试中选。
习俗之礼,凡于官于是者,无问其与举选之事与否,中选者均往谢焉,退又为启以授之曰大谢。
某窃以为举送公也,从而谢焉私也。谢之号固不可,求其所为谢之文读之,于心甚不安,故独不敢谢。

得解见权郡
某闻君子行不贵苟异。然习俗之蔽,害义违礼,非法制所拘,而必曰不苟异,而局局然不敢少违;至于义礼之所在,非法制之所禁,乃曰不苟异而不敢行则亦非君子之道也。

与诸葛诚之
承谕:“惟知顿身于规矩准绳中,而痛锄狂妄之根。”诚使心不狂妄,而身中规矩准绳,不亦善乎?纵未能如此,但狂妄日减,日就规矩准绳,日以纯熟,亦为难得。
以诚之之勤笃,从事于规矩准绳中,此亦其所长也。但不知所谓狂妄之根者果何如?将何如而锄之?不知下手锄时,便锄得去也无?若锄得去,自后却遂无此矣,为复此根非若草木之根,一锄去后便无,虽锄得去,又复生耶?为复虽锄之而不能尽去耶?
讲学固无穷,然须头项分明,方可讲辩。


中人之质,戕贼之余,以讲磨之力,暂息斧斤,浸灌于圣贤之训,本心非外烁,当时岂不和平安泰?更无艰难。继续之不 ,防闲之不严,昏气恶习,乘懈而炽,丧其本心。觉之则来复,岂得无艰屯?一意自勉,更无他 ,则屯自解矣。
继续之善,防闲之严,中人之质,亦恐未能免昏气恶习之间作。然辨之于早,绝之于微,则易为力耳。

大丈夫精神岂可自埋没……‘为仁由己’,‘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我未见力不足者’,圣人岂欺后世?

与刘淳叟
学固不欲速,欲速固学者之大患。然改过迁善,亦不可迟回。向来与诸公讲切处,正是为学之门,进德之地。


申公曰:“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如何耳。”今曰“道不在多言,学贵乎自得”,明理者观之,二语之间,其病昭矣。……杨子非不自得也。二氏不至多言,而为异端。颜闵侍侧,夫子无言可也。杨墨交乱,告子许行之徒,又各以其说肆行于天下,则孟子之辨岂得已哉?或语或默,各有攸当。
夫博学于文,岂害自得?颛臾之不必伐,卫政之必正名,冉有季路不能无蔽,夫子不得不申言之。夷之陈相告子之徒,必执其说以害正理,则孟子之与之反复,不得不致其详。必曰不在多言,问之弗知弗措,辨之弗明弗措,皆可削也。自得之说本于孟子。
仁智信直勇刚,皆可以力行,皆可以自得。然好之而不好学,则各有所蔽。 道之异端,人之异志,古书之正伪,固不易辨。然理之在天下,至不可诬也。有志于学者,亦岂得不任其责?

与赵宰
吏胥贪鄙,旁公浸渔,惟利是见,岂恤公上?……大抵吏胥献科敛之计者,其名为官,其实为私。官未得一二,而私获八九矣。比者数吏魁田连阡陌,楼观 ,服食燕设,拟于贵近,非 民脂膏,而何以取之?
与胡达材
若的实自息妄见,良心善性,乃达材固有,何须他人模写?但养之不害可也。……然说得多亦徒说,要达材自省耳。

喻如少年子弟,居一故宅,栋宇宏丽,寝庙堂室,百尔器用,莫不备具。而其人乃不自知,不能自作主宰,不能泛扫堂室,修完墙屋,续先世之业而不替,而日与饮博者遨游市肆,虽不能不时时寝处于故宅,亦不复能享其安且广者矣。
将《孟子?告子》一篇,及《论语》《中庸》《大学》中切己分明易晓处,朝夕讽咏。接事时,但随力依本分,不忽不执,见善则迁,有过则改,若江河之浸,膏泽之润,久当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矣。

与潘叔文
本心若未发明,终然无益。

与曾敬之
读书作文亦是吾人事。但读书本不为作文,作文其末也。有其本必有其末,未闻有本盛而末不茂者。

与符舜功.二
盖事无大小,道无浅深,皆不可强探力索。人患无志,而世乃有有志不如无志者。往往皆强探力索之病也。

与周廉夫
要看其实,王道则孟子告齐宣、梁惠者是矣。后来只是齐宣梁惠不能舍己私以从孟子耳。孟子之说,安有不可行者哉?

卷五
与戴少望
婺女留宿,龙窟卧病,与凡航川舆陆者,无往而非进学之地。……起居饮息,酬酢接对,辞气、容貌、颜色之间,当有日明日充之功,如木之日茂,如川之日增,乃为善学。
戕贼陷溺之余,此心之存者,时时发见,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充养之功不继,而乍明乍灭,乍流乍窒,则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者,何时而可复耶?

与吕子约
自下升高,积小之大,纵令不跌不止,犹当次第而进,便欲无过,夫岂易有?
然开端发足,不可不谨,养正涉邪,则当早辨。

与舒西美
事业固无穷尽,然先古圣贤未尝艰难其途径,支离其门户。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曰:“途之人皆可为禹。”曰:“人皆可为尧舜。”曰:“人有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人孰无心?道不外索,患在戕贼之耳,放失之耳。古人教人不过存心、养心、求放心。此心之良,人所固有,人惟不知保养而反戕贼放失之耳。苟知其如此,而防闲其戕贼放失之端,日夕保养灌溉,使之畅茂条达,如手足之捍头面,则岂有艰难支离之事?今曰向学,而又艰难支离,迟回不进则是未知其心,未知其戕贼放失,未知所以保养灌溉。此乃为学之门,进德之地。
元英春间相聚,始初亦间关,既而感发端的。临别时曾略箴其自喜过当。既过暨阳,便悔所以箴之者适以病之。今不闻其进,其原皆起于此。

与高应朝
学无二事,无二道,根本苟立,保养不替,自然日新。所谓可久可大者,不出简易而已。
大抵学者各依其资质闻见,病状虽复多端,要为戕贼其本心则一而已。
苟有根本,自能不懈怠不倦。与同志切磋,亦何患不进学。

与杨敬仲
为仁由己,圣人不我欺也。直使存养至于无间,亦分内事耳。然懈怠纵驰,人之通患。旧习乘之,捷于影响。漫游是好,傲虐是作,游逸淫乐之戒,大禹、伯益犹进于舜;盘盂几杖之铭,成汤犹赖之;夫子七十而从心。吾曹学者,省察之功其可已乎?
若茫然而无主,泛然而无归,则将有颠顿狼狈之患,圣贤乐地尚安得而乎?

与舒元宾
此事何必他求?此心之良,本非外烁,但夫斧斤之伐,牛羊之牧,则当日以茂畅。
此事不借资于人,人亦无着力处。圣贤垂训、师友切磋,但助鞭策耳。

与徐子宜
最大害事,名为讲学,其实乃物欲之大者。所谓邪说诬民,充塞仁义。质之懿者,乃使之困心疲力,而小人乃以济恶行私。……然近来讲学,大率病此。

与赵子直
大抵不知节目名数之详,鲜有不为其所欺者
世儒耻及簿书,独不思伯禹作贡成赋,周公制国用,孔子会计当,《洪范》八政首食货,孟子言王政亦先制民产、正经界,果皆可耻乎?

与辛幼安
古人未尝不言宽。宽也者,君子之德也。
君子固欲人之善,而天下不能无不善者以害吾之善;固欲人之仁,而天下不能无不仁者以害吾之仁。有不仁不善为吾之害,而不有以禁之、治之、去之,则善者不可以伸,仁者不可以遂。是其去不仁,乃所以为仁,去不善乃所以为善也
夫五刑五用,古岂乐施于人哉?天讨有罪,不得不然耳。
“罪疑惟轻”,罪而有疑,固宜惟轻。“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谓罪疑者也。使其不经甚明而无疑,则天讨所不容释,岂可失也。“宥过无大,刑故无小”,使在趋走使令之间,簿书期会之际,偶有过误,宥之可也。若其贪黩奸宄出于其心,而至于伤民蠹国,则何以宥为?


卷六
与傅全美 二
古之学者本非为人,迁善改过,莫不由己。善在所当迁,吾自迁之,非为人而迁也。过在所当改,吾自改之,非为人而改也。故其闻过则喜,知过不讳,改过不惮。
过者,虽古圣贤有所不免,而圣贤之所以为圣贤者,惟其改之而已。
人之所以为人者,惟此心而已。一有不得其正,则当如救焦溺而求所以正之。

与傅子渊
夫子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孟子谓:“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读书者多忽此,谓为易晓,故躐等凌节,所谈益高,而无补于实行。
善与过恐非一旦所能尽知。贤如蘧伯玉,犹欲寡其过而未能。圣如夫子,犹曰“如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子渊所谓迁善改过,虽无一旦尽知之心,然观其辞意,亦微伤轻易矣。


孟子所谓集义者,乃积善耳。《易》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荀卿积善成德之说亦不悖理。若如近来腐儒所谓集义者,乃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者也。

与傅圣谟
必谓不假推寻为道,则仰而思之,夜以继日,探赜、索隐、钩深、致远者,为非道邪?必谓不假拟度为道,则是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者,为非道邪?谓即身是道,则是有身者皆为有道邪?是殆未得夫道之正也。


孔子读《易》,韦编三绝;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颜渊问为邦,夫子告以四代之事;孟子辟杨墨,自比于禹之抑洪水。此皆圣谟所宜以为标的者。文字间又何足以汩没圣谟乎!


大抵学者且当论志,不必遽论所到。……若其所到,则岁月有久近,工力有勤怠缓急,气禀有厚薄昏明、强柔利钝之殊,特未可遽论也。
已知者,则力行以终之;未知者,学问思辨以求之。如此则谁得而御之?

与包详道
行之不肖者,则或耳目聪明,心意慧巧,习技艺则易能,语理致则易晓,人情世态,多能通达;其习于书史者,虽使之论道术之邪正,语政治之得失,商人品之高下,决天下国家之成败安危,亦能得其仿佛。彼固不能知其真,得其实,诣其精微,臻其底蕴,而其揣摩傅会之巧,亦足以荧惑人之耳目,而欺未明者之心。
行之贤者,则或智虑短浅,精神昏昧,重以闻见之狭陋,渐习之庸鄙,则其于慧巧者之所辩,浑然曾不能知。甚至于如荀卿所谓“门庭之间,犹可诬欺焉”。……一旦骇于荒唐谬悠之说,惊于诡谲怪诞之辞,则其颠顿狼狈之状中胜言哉?正使与之诵唐虞之书,咏商周之诗,殆亦未必不指污沱为沧海,谓丘垤为嵩华。况又杂之以不正言,亦安得而不狼狈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