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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言
绪言 清 戴震
问:道之名义。
曰:古人称名,道也,行也,路也,三名而一实,惟路字属途路。《诗》三百篇多以行字当道字。大致在天地则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谓道;在人物则人伦日用,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气化之不可已,是谓道。故《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此言天道也;《中庸》曰「率性之谓道」,此言人道也。
问:《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程子云:「惟此语截得上下最分明,元来只此是道,要在人默而识之。」后儒言道,多得之此。朱子云:「阴阳,气也,形而下者也;所以一阴一阳者,理也,形而上者也;道即理之名也。」朱子此言,以道之称惟理足以当之。今但曰「气化流行,生生不息」非程朱所目为形而下者欤?
曰:气化之于品物,则形而上下之分也。形乃品物之谓,非气化之谓。易又有之:「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直举阴阳,不办所以阴阳而始可当道之称,岂圣人立言皆辞不备哉?一阴一阳,流行不已,夫是之谓道而已。古人言辞,「之谓」「谓之」有异:凡曰「之谓」,以上所称解下,如《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此为性、道、教言之,若曰性也者天命之谓也,道也者率性之谓也,教也者修道之谓也;《易》「一阴一阳之谓道」,则为天道言之,若曰道也者一阴一阳之谓也。凡曰「谓之」者,以下所称解上,如《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此非为性、教言之,以性、教区别「自诚明」「自明诚」二者耳。《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亦非为道器言之,以道器区别其形而上形而下耳。形谓已成形质,形而上犹曰形以前,形而下犹曰形以后。(诗:「下武维周。」郑笺云:「下,犹后也。」)阴阳之未成形质,是谓形而上者也,非形而下明矣。器言乎一成而不变,道言乎体物而不可遗。不徒阴阳非形而下,如五行水火木金土,有质可见,固形而下也,器也;其五行之气,人物之所禀受,则形而上者也。《易》言「一阴一阳」《洪范》言「初一曰五行」《中庸》言「鬼神之为德」举阴阳即赅五行,赅鬼神;举五行则亦赅阴阳,赅鬼神;而鬼神之「体物而不可遗」,即物之不离阴阳五行以成形质也。人物溯而上之,至是止矣。《六经》、孔、孟之书,不闻理气之分,而宋儒创言之,又以道属之理,实失道之名义也。
问:宋儒论阴阳,必推本「太极」,云「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朱子云:「太极生阴阳,理生气也。阴阳既生,则太极在其中,理复在气之内也。又云:「太极,形而上之道也;阴阳,形而下之器也。」虽「形」字借以指「气」,似有未协,「而上」「而下」及「之谓」「谓之」,亦未详审,然「太极」「两仪」出于孔子,非即理气之分欤?
曰:后世儒者纷纷言太极,言两仪,非孔子赞《易》太极、两极之本指也。孔子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曰仪曰象,皆据作《易》言之耳,非气化之阴阳得两仪、四象之名。《易》备于六十四,自八卦重之,故八卦者,《易》之小成,有天、地、山、泽、雷、风、水、火之义焉。其未成卦画,一奇以仪阳,一偶以仪阴,故曰两仪。奇而遇奇,阳已长也,以象太阳;奇而遇偶,阴始生也,以象少阴;偶而遇偶,阴已长也,以象太阴;偶而遇奇,阳始生也,以象少阳。伏羲氏于气化流行,而以奇偶仪之象之。孔子赞易,盖言易之为书起于卦画,非漫然也,实有见于天地之一阴一阳为物之终始会归,乃画奇偶两者从而仪之,故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既有两仪,而四象,而八卦,以次生矣。孔子以太极指气化之阴阳,承上文「明于天〔之〕道」言之,即所云「一阴一阳之谓道」,万品之流行,莫不会归于此。极有会归之义,太者,无以加乎其上之称;以两仪、四象、八卦指易画。后世儒者以两仪为阴阳,而求太极于阴阳之所由生,岂孔子之言乎!谓「气生于理」,岂其然乎!况《易》起于卦画,后儒复作于卦画之前,是伏羲之画奇偶,不惟未精,抑且未备,而待后人补苴罅漏矣。
问:宋儒之言形而上下,言道器,言太极、两仪,今据孔子赞易本文疏通证明之,洵于文义未协。其见于理气之分也,求之《六经》中无其文,故借太极、两仪、形而上下之语以饰其说,以取信学者欤?
曰:舍圣人立言之本指,而以己说为圣人所言,是诬圣也;借其语以饰吾之说,以求取信,是欺学者也。诬圣欺学者,程朱之贤不为也。盖见于阴阳气化,无非有迹可寻,遂以与品物流行同归之粗,而别求诸无象以为其精,是以触于形而上下之云太极两仪之称,恍然觉悟理气之分如是,不复详审文义。学者转相传述,于是《易》之本指,其一区别阴阳之于品物,其一言作《易》者明于天道而有卦画,皆置不察矣。
问:宋儒尝反复推究先有理抑先有气,(朱子云:「必欲推其所从来,须说先有是理,然理又非别为一物,即存乎是气之中。无是气则是理亦无挂搭处。」)又譬之「二物浑沦,不害其各为一物」,(朱子云:「理与气决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则二物浑沦,不可分开各在一处,然不害二物之各为一物也。若在理上看,则虽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各有其理而已,未尝实有是物也。」)及「主宰」「枢纽」「根柢」之说,目阴阳五行为空气,以理为之「主宰」,(陈安卿云:「二气流行万古,生生不息,不成只是空气,必有主宰之者,理是也。」)为「男女万物生生之本」,(饶仲元云:「极者至极之义,枢纽根柢之名。圣人以阴阳五行阖辟不穷,而此理为阖辟之主,男女万物生生不息,而此理为生生之本。」)抑似实有见者非欤?
曰:非也。阴阳流行,其自然也;精言之,期于无憾,所谓理也。理非他,盖其必然也。阴阳之期于无憾也,犹人之期于无失也,能无失者,其惟圣人乎!圣人而后尽乎人之理,尽乎人之理非他,人伦日用尽乎其必然而已矣。语阴阳而精言其理,犹语人而精言之至于圣人也。期于无憾无失之为必然,乃要其后,非原其先,乃就一物而语其不可讥议,奈何以虚语夫不可讥议指为一物,与气沦然而成,主宰枢纽其中也?况气之流行既为生气,则生气之灵乃其主宰,如人之一身,心君乎耳目百体是也,岂待别求一物为阴阳五行之主宰枢纽!下而就男女万物言之,则阴阳五行乃其根柢,乃其生生之本,亦岂待别求一物为之根柢,而阴阳五行不足生生哉!
问:后儒言理,与古圣贤言理异欤?
曰:然。举凡天地、人物、事为,不闻无可言之理者也,《诗》曰「有物有则」是也。就天地、人物、事为求其不易之则是谓理。后儒尊大之,不徒曰「天地、人物、事为之理」,而转其语曰「理无不在」,以与气分本末,充视之如一物然,岂理也哉!就天地、人物、事为求其不易之则,以归于必然,理至明显也;谓「理气浑沦,不害二物之各为一物」,将学者皓首茫然,求其物不得,合诸古圣贤之言抵牾不协。姑舍传注,还而体会《六经》、《论语》、《孟子》之书,或庶几乎!
问:道之实体,一阴一阳,流行不已,生生不息,是矣。理即于道见之欤?
曰:然。古人言道,恒该理气;理乃专属不易之则,不该道之实体。而道理二字对举,或以道属动,理属静,如《大戴礼》记孔子之言曰「君子动必以道,静必以理」是也。或道主统,理主分;或道该变,理主常。此皆虚以会之于事为,而非言乎实体也。
问古人言天道、天德、天理、天命,何以别?
曰:一阴一阳,流行不已,生生不息。主其流行言,则曰道;主其生生言,则曰德。道其实体也,德即道之见者也。「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德不于此见乎?其流行,生生也,寻而求之,语大极于至巨,语小极于至细,莫不显呈其条理;失条理而能生生者,未之有也。故举生生即该条理,举条理即该生生;实言之曰德,虚以会之曰理,一也。孟子言「孔子集大成」,不过曰「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圣人之于天道,至孔子而集其盛,条理得也。知条理之说者,其知理之谓矣。天理不于此见乎?凡言命者,受以为限制之称,如命之东则不得而西。故理义以为之限制而不敢踰,谓之命;气数以为之限制而不能踰,亦谓之命。古人言天之所定,或曰天明,或曰天显,或曰明命。《国语》叔向之言曰:「命,信也。」盖言乎昭示明信曰命,言乎经常不易曰理,一也。天命不于此见乎?
问:理之名起于条理欤?
曰:凡物之质,皆有文理,(亦呼文缕。理、缕,语之转耳。)粲然昭著曰文,循而分之、端绪不乱曰理。故理又训分,而言治亦通曰理。理字偏旁从玉,玉之文理也。盖气初生物,顺而融之以成质,莫不具有分理,则有条而不紊,是以谓之条理。以植物言,其理自根而达末,又别于干为枝,缀于枝成叶,根接土壤肥沃以通地气,叶受风日雨露以通天气,地气必上接乎叶,天气必下返诸根,上下相贯,荣而不瘁者,循之于其理也。以动物言,呼吸通天气,饮食通地气,皆循经脉散布,周溉一身,血气之所循,流转不阻者,亦于其理也。理之本训如是。因而推之,举凡天地、人物、事为,虚以明夫不易之则曰理。所谓则者,匪自我为之,求诸其物而已矣。《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理也者,天下之民无日不秉持为经常者也,是以云「民之秉彝」。凡言与行得理之谓懿德,得理非他,言之而〔已〕是、行之而当为得理,言之而非、行之而不当为失理。好其得理,恶其失理,于此见理者,「人心之同然」也。
问:理为「人心之同然」,其大致可得闻欤?
曰: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此可以察理矣。夫天地之大,人物之蕃,事为之条分委曲,苟得其理矣,如直者之中悬,平者之中水,圆者之中规,方者之中矩,夫然后推诸天下万世而准。《易》称「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中庸》称「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皆言乎天下之理得也。惟其为「人心之同然」,故一人以为不易,天下万世以为不易也。所以为同然者,人心之明之所止也。尊是理而遂谓天地阴阳不足以当之,必非天地阴阳之则可,天地阴阳之理,犹圣人之圣也;尊其圣而谓圣人不足以当之,可乎?
问:宋儒以气为理所凑泊附着,(朱子云:「人之所以生,理与气合而已。夫理固浩浩不穷,然非是气,则虽有是理而无所凑泊。故必二气交感,凝结生聚,然后是理有所附着。」)又谓「理为生物之本」。(朱子云:「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聚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今据《易》之文,证明「一阴一阳」即天道之实体,其为气化,未为品物,乃孔子所称「形而上」;乃既为品物,乃孔子所称「形而下」。然则古圣贤所谓性,专就气化言之欤?
曰:气化生人生物以后,各以类孳生久矣;然类之区别,千古如是也,循其故而已矣。在气化,分言之曰阴阳,又分之曰五行,又分之,则阴阳五行杂糅万变,是以及其流形,不特品类不同,而一类之中又复不同也。孔子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人物各成其性,明乎性至不同也。《六经》中言性,统举人物之全,见于此,人物同本于天道。阴阳五行,天道之实体也。《大戴礼记》曰:「分于道谓之命,形于一谓之性。」分于道者,分于阴阳五行也。一言乎分,则其所受有偏全、厚薄、清浊、昏明之不齐,不特品类不同,而一类之中又复不同是也。各随所分而见于一,各成其性。《中庸》首言「天命之谓性」,不曰天道而曰天命者,人物咸本于天道,而成性不同,由分于道不能齐也,以限于所分,故云天命。然性虽不同,而大致以类为之区别,故《论语》曰「性相近也」,此就人与人相近言之者也。孟子曰:「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言同类之相似,则异类之不相似明矣。故诘告子「生之谓性」曰:「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明乎其必不可混同言之也。「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以「人皆可以为尧舜」,谓之性善。合《易》、《论语》、《孟子》之书言性者如是,咸就其分于阴阳五行以成性为言,奈何别求一凑泊附着者为性,岂人物之生莫非二本哉?返而求之,知其一本,或庶几焉。
问:人物分于阴阳五行以成性,而人能循理义自治,物不能自治,何也?
曰:阴阳五行,以气化言也;精言之,期于无憾,是谓理义,是谓天地之德。人之生也,禀天地之气,即并天地之德有之,而其气清明,能通夫天地之德。物之得于天者,亦非专禀气而生,遗天地之德也,然由其气浊,是以锢塞不能开通。理义也者,心之所通也。天之气化生生而条理,人物分于气化,各成其性,而清者开通,则能知性知天,因行其所知,底于无失,斯所以还于天地之德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