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圣篇

  古圣皆有神怪实迹,圣与天通、人与鬼谋,故能成“平定”之功,大禹是也。《山海经》神怪确为(天学)实事,故《左传》云:多著神奸,铸鼎作象。至孔子时,先圣开创之功已毕,但用文教,已可长治久安,故力绝神怪,以端人心而正治法。“子不语”,则以前皆语可知。云“不语”,则实有神怪可知。《禹贡》者,孔子本禹事,以己意润泽者也。禹不必立九州,当时亦无贡筐织缟一切名物。又五服、四岳,与《王制》切合,俨然《王制》传注,此孔子修《书》,亦如作《春秋》,据史文而笔削之实事也。古圣神怪之事,全经孔子所削,故云“不语”。不得因孔子之言,致疑前人之误。盖天人之交,孔子乃隔绝之,以奉法守文,无俟神奇也。
  旧以《逸周书》著录《汉书》,为秦汉先师采缀而成,亦如《戴记》。今有《汲冢》旧名,或以为实不出于西晋。(后有“盖孔子正名乃有古文三代口口口”十四字。因晚年风疾左手书,后三字无法辨认。)然序文浅陋,必系伪作。篇中体制不纯,间涉殷事。及《王子晋》、《职方》、《月令》等篇,必非周书。盖晋人取旧本,而别以己意补足成书。中多《司马法》与《书》、《礼》佚文,而杂采古传记者亦不少。其出汲冢,虽无明文,自必当时再出,故加此名。近人坚以为汉出,不知此决非汉本。《竹书》亦同时所得,亦必有旧本。惟其书多蚀脱,各以已意释补,如邾盟、灭夏阳之类,皆以为《左传》之助,至于乖异实事。故《逸周书》非真古书也。
  孔子为素王,知命制作,翻定六经,皆微言也(,颐卦二五爻皆有经,六爻即六经)。圣门师弟相传,常语如此,《论语》是也。而又有隐微其言者,如周丧期,孔子制作定为三年,三代通同之。《尚书》言三年者,非实事,新制也。宰我、子贡疑其事,孔子答以“古人皆然”。“古人”即指《尧典》“三载,四海遏密八音”事,不明言改制也。曾子问丧,亦有“夏后氏三年”之文,实则孔子为主改帝王以合己,使若帝王实已如此,不过取之为说。孟、荀以来,微言已不尽传,又有缘经立义之传,与之互异。然古师皆传此义,唐后学者误解传义,遂使孔子“作述”全为帝王所夺,《易》《诗》《书》《礼》《乐》皆变为古书,《春秋》则为旧史,所不夺者,《论语》《孝经》而已。
  六艺本为孔子新义,特自托之于“述”,《左》、《国》则以为皆出于孔子以前。如韩宣子见《易象》(之言尽在鲁,中包《诗》《书》《礼》《乐》,其实六经,故曰:周礼全在鲁矣),季札观乐歌诗,与《书》《礼》皆多引用。以六艺当出于孔子前,盖因“述而不作”语,遂举六艺尽归之国史旧文。后人不知此说出于依经立义,指以为实,微言之说,遂全为《左》、《国》所乱矣。
  《国语》为六经作传,或以左邱明即子夏。“明”与“商”、“羊”、“梁”同音,左邱即启予,所谓“左邱明”,即“启予商”,左邱丧明,即子夏丧明事。“三传”始师,皆为子夏。为文学传经之事,故兼言六艺,不仅传《春秋》。然六艺推之旧文,此欲掩改制之迹,即孔子作而不述之微意也。不言孔子改古书,而言古书合孔子心,本尊向孔子,非欲驳之也。而刘歆乘隙而入,袭此说以攻“今学”,以六艺为旧文,孔子直未造作,于是素王改制等说全变矣。刘歆之说,实《国语》为之先路。同此一说,而恩怨各别,皆以当时微词隐避,致使大义中绝,圣学晦而不彰。今孔庙既封建王号,用天子礼乐,时势远异。又更无所避忌,正当急张微言,使其明著。不可再行隐避迁就,使异端得借口相攻。况此乃汉、宋先儒旧义,非一人私言。《论语》《中庸》《孟子》先有明文,精确不易。史公云:第勿深究,其所表见皆不虚,信然矣。素王以《诗》说为本根,实即道统之说。先儒误据“从周”、“不议礼、制度、考文”以相驳,篇中已释其义。然试再为申之:云“从周”矣,何以答颜子兼用四代?既云“不作”矣,何以独辩“不知而作”?孔子,周之臣子,从周何待言!居今而言从本朝,岂非梦呓乎?圣人立身出言为万世法,宜何如慎密,今动以天自拟,又云“其或继周”、“如有王者”,与“凤鸟”、“河图”之叹;专礼乐征伐之权,斥言“天下无道”;取亡国夏殷与本朝并论,而议其从违;又自负承先皇文王之统,无论道理不合,其有不贾口舌之祸者乎!庸愚皆知畏法,岂有圣人发陇上之叹,与陈涉、吴广同科,导人以发难乎?子贡以为尧舜犹贤,南宫适以禹稷相比,子路使门人为臣,仲弓许之南面,宰我轻改旧章,孔门弟子岂皆妄希非分,自居不疑乎?孔子,周之臣子,并非宋君,乃敢以殷礼自用。或以为异书不足信,《孟子》明云:“《春秋》天子之事”,“王者之迹熄而《诗》亾,《诗》亾然后《春秋》作。”“仲尼不有天下”,又屡以帝王、周公与孔子并论。孔子受命制作,有不得不改之苦衷。若夫尊君亲上,别有明条,并非欲后人学其受命制作。何嫌何疑?必欲将孔子说为一迂拘老儒乎?孔子教人忠孝,文在别经。许止赵盾,犹蒙恶名,人臣无将,《春秋》名义。若其自处,别有精义;若以此说有乖臣道,则舜、禹、汤、武为帝王垂法,岂学舜、禹者务求禅让,法汤、武者专力犯上乎?孔子之志与舜、禹、汤、武同符合贯,学之者,但当自审所处,不必以己之所必无,都为古圣之所断不有。且世之犯刑辟、坐不敬者,又孰为孔子所误哉!
  圣人一言,必有一言之效。乃自今视之,多为常语。常语则何待言?又何必传流至今?凡今见为常语者,在当日皆为切要之说。盖言如药物,当时为对症,得圣言而病愈,积久成习,遂视为故常。故学者于常语尤当留意推考,因药求病,足以见当日时事。又《春秋》常于嫌得者见不得,列国行事失礼,使乖旧制,人人所知,孔子何为非之?又何以足传为经?可见孔子议贬,皆为时制,众人不知,故讥贬之。如鲁之舞八佾,射之主皮,丧不三年,同姓婚,皆真周制,孔子欲改,故讥之。若人共知其非礼,又从而议之,则人云亦云,徒劳口舌。圣人吐辞为经,故凡所言,都为制作。今立此一例,于《春秋》、《论语》诸经,凡所非议,皆为改制救弊;至当时所共明者,则绝不一语。以此求之,然后圣经可尊,圣功可见也。
  三统以《尚书》为本,乃经学大例。观《四代礼制沿革表》、《三统礼制循环表》,可见先儒虽主此说,于经少所依附。今按其说,当于《诗》、《春秋》中求之。四代无沿革,而名号小有异同,此即三统例之大端。至于服色、牲器,犹其小焉者矣。董子云:“九而易者,大九州、九洛、九主之说也;五而易者,五帝循环、《小雅》五际说也;四而易者,《尚书》说也;以三而易者,三《颂》说也;以二而易者,《鲁》、《商》中外文质说也。”今以三统立为一专门,先就各经立表,考其同异,更辑传说之有明文者以补之,以为一类。然后掇拾群经异义,可以三统说者,归为《续表》。而《四代真制之表》,附于其后,总为一书。名曰《三统》。不惟经学易明,而孔子“百世可知”之意亦见矣。[今已改三统不能循环者为《三世进化表》矣。]
  三统立说,孔子时已然,非后儒所附会。如宰我言社树,《戴记》中所引孔子言四代者是也。《王制》、《国语》、《祭法》庙制,与《春秋》、《诗》、《孝经》时祭,皆当以三统说之。既知此非真四代制,又知此为百世立法,又推本经书为主,以收传记之说,更推考异义以化畛域。此例一明,而群经因之以明矣。
  礼仪与制度有异,礼为司徒所掌,如今之仪注,即《仪礼》是也;制度则经营天下、裁成万类,无所不包,如《王制》是也。制度最大最要,礼仪特其中一门。欲收通经致用之效,急宜从制度一门用功。若沾沾仪节,不惟不能宏通,人亦多至迂腐。刘子政《别录》,制度为专门,与礼仪别出。至《仪礼经传通解》、《礼经纲目》、秦氏《通考》,皆以礼包制度,大失经意。今特升《王制》为制度统宗,礼经仪注之文,归于司徒六礼而已。能悟此旨,经学乃为有用之书。
  旧用东汉许、郑说,以同《王制》者为“今”,同《周礼》者为“古”。丁酉(公元一八九七年)以来始以帝王分门,不用“今、古”之说。盖哀、平以前,博士惟传《王制》,而海外《帝德》之学,隐而未明。自汉以后,囿于海禁,专详《禹贡》五千里之制。自明以后,海禁大开,乃知《帝德》,《诗》、《易》之学,始有统宗。至于王道之学,亦各有宗派。鲁学居近孔子,《穀梁》、《鲁诗》专为鲁学。齐学虽与鲁小异,然实为“今学”。弟子各尊所闻,异地传授,不能皆同。如《公羊》,“今学”也,而礼与《穀梁》不尽同。《国语》,“今学”也,而庙祭与《王制》多反。此中多为三统异说。孔子既定《礼经》,更于其中立三统之制,以尽其变。弟子各据所闻以自立说,皆引孔子为证。《王制》多大纲,故不能尽包群经异义,此为大宗。他如时制可征者,《左传》之世卿、昏同姓、不亲迎、丧不三年,与《孟子》之彻法、鲁滕不行三年丧,此皆当时之行事,与六经不同者也。又《王制》统言纲领,文多不具。《春秋》、《诗》、《书》、《仪礼》、《礼记》,所言节目,多出其外,实为《王制》细节佚典,貌异心同。如《明堂》、《灵台》、《月令》之类是也。此类经无明文,各以己意相释,此润泽之异礼也。又今《礼记》多先师由经文推得之文,如诸书皆言四时祭,当为定制,而《孝经》先师只言春秋二祭,则以《孝经》无冬夏明文也。诸书时祭名,烝尝皆同,而春夏祭名互异,则以烝尝经中有明文,而春夏无明文也。凡此皆先师缘饰经文,别以闻见足成,非经之异说也。今于刘歆以前异礼,统以此四例归之,不立“今古”学名目。
  旧专据《王制》以为“今学”,凡节目小异者,遂归入“古学”,当入异义。如《祭法》庙制、祭期,与《国语》同,而《荀子》亦有此说。《祭法》有祧、有明堂,《王制》无之,而孔子言祧、言明堂者,不一而足,此不能尽指为异义说也。盖圣人订制,先立大纲,细节则多备三统之文。大纲之封建、职官、选举、学校,群书皆同,而细节则小异矣。即以庙制言,大纲之七庙祀天神、人鬼莫不同,而细节则小异。《祭法》有日月之祀,《孝经》只春秋二祭,配天郊禘说各不同,此三统文质改变之说也。又汉去春秋久,今本《王制》为先师之一本。严、颜《公羊》二本,犹自不同,欲以一本括尽“今学”,势所不能。今欲举《王制》括“今学”,当以经文为主。如治《公羊》者欲用《王制》,而本传说与《王制》说不同者,则先标举经文,次录传记,以后再录三统润泽异说。然后《王制》广大,足以包括群经,不致小有异同,辄屏为异说。如《礼记》孔子礼说与《王制》多异,固有依附,然其说多与六艺合,则不能屏为异说。必有此例,然后《王制》足以包之。此为专治《王制》者言。如专家,举一经推合《王制》,则但明本经,不涉异说。若再牵涉,徒滋烦扰。师说参差,莫如《戴记》,今即以治《戴记》之法治《王制》,使归统制,参观以求,思过半矣。
  或以诸子皆欲传教,人思改制,以法孔子,此大误也。今考子书,皆春秋后四科流派,托之古人。案以言立教,开于孔子。春秋以前,但有艺术卜筮之书,凡子家皆出于孔子以后。由四科而分九流,皆托名古人,实非古书。又今所传子书,半由掇拾及杂采古书,如《弟子职》、《地员》等篇,乃经传师说,汉初收书秘府,附《管子》以行。《管子》亦非其自作,乃后人为其学祖之,故其中多“今学”专家之语,并有明言《春秋》、《诗》、《书》之教者。今当逐书细考,不能据人据时为断。至于《司马法》、纵横等书,出于政事、言事科,亦为四科流派。苟有会心,所见无非道,不仅于其中摘录足证“今学”,以备考究已也。
  欲知《王制》统宗“今学”,观《辑义》自明:欲实明改制之意,非辑四代古制佚说不能。[此书辑成,则改制之说不烦言而解。]大约《春秋》所讥者,皆改制事。又别以五经为主,凡与经不合者,皆周制。《今古制佚存辑》以《左传》、《国语》为大宗,子史传记纬候皆在所取,与《王制辑证》同。如《孟子》言周人彻,此周人无公田之证;滕鲁不行三年丧、齐宣短丧、公孙丑答以期,皆周丧期之证。俟周制辑全,然后补辑二帝、夏、殷之制,以见《尚书》之译改。如《墨子》夏丧三月,可见《尧典》、《高宗》三年之文,皆非原文。深通此旨,然后知《王制》为新制,而《周礼》之为海外会典与“古文家”之误说者,亦可见矣。
  六经有大小、久暂之分,《春秋》地只三千里,为时二百四十年;《尚书》地只五千里,为时二千年;《诗》地域至三万里,为时百世,所谓“无疆无斁”;《易》则六合以外。《庄子》云:“六合以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以内,论而不议;”《春秋》,先王之志,圣人切磋而不舍;此六艺大小之所以分。饮器有套杯,大小相容,密合无间。以六艺比之:《易》为大,《诗》为《易》所包,《书》为《诗》所包,《春秋》为《书》所包。《春秋》为最小、最暂,《易》最大、最久。此层次之分,大小之别,而统归于《孝经》。《孝经》一以贯之,总括六艺,归入忠恕。此圣人一贯之学,谓“以孝贯六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