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斋语

  
  子夏笃信谨守,为己切矣,但不免硁硁然,言必信,行必果,故孔子进之曰:“无为小人儒。”
  
  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常知故也。“知之未尝复行”,常行故也。
  
  孔子之学,惟孟轲知之,韩退之谓孔子传之孟轲,真是一句道着。有宋诸儒只为见孟子粗处,所以多忽略过。学术宗源,全在出处大节,气象之粗,未甚害事。
  
  汉高之有天下,以纵囚斩蛇一念之仁。韩信之杀身,以听彻袭齐一念之不仁。故人皆有恻隐之心,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保四体。
  
  光武召子陵与共榻,伸私情也,非尊贤之道也。子陵不能辞而直与共榻,失贵贵之义也。贤者亦不如此自处。故加足帝腹,子陵之过;狂奴之辱,光武之失。
  
  智譬则巧,圣譬则力。宋之周、程、邵学,已皆到圣人,然而未智也,故不能巧中。孔子致知格物而止至善,安身而动,便智巧。
  
  周茂叔窗前草不除,仁也。明道有觉,亦曰“自此不好猎矣”。此意不失,乃得满腔子恻隐之心。故其言曰:“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
  
  “人心惟危”,伊川贤者,犹因东坡门人一言,遂各成党,况其下者乎?学者须在微处用功。颜子不远复,乃道心也。
  
  天性之体,本自活泼,鸢飞鱼跃,便是此体。
  
  “惟皇上帝,降中于民。”本无不同。鸢飞鱼跃,此中也,譬之江淮河汉,此水也,万紫千红,此春也。保合此中,无思也,无为也,无意必,无固我,无将迎,无内外也。何邪思,何妄念?惟百姓日用而不知,故曰:“君子存之,庶民去之。”学也者,学以修此中也。戒慎恐惧,未尝致纤毫之力,乃为修之之道。故曰:“合着本体是功夫,做得功夫是本体。”先知中的本体,然后好用修的功夫。
  
  《中庸》先言慎独、中和,说尽性学问,然后言大本、致中和,教人以出处进退之大义也。
  
  良知之体,与鸢鱼同一活泼泼地,当思则思,思过则已。如周公思兼三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何尝缠绕?要之自然天则,不着人力安排。
  
  周子曰:“一者,无欲也。”无欲即无极,一即太极,无极是无欲到极处。凡涉人为,皆是作伪,故伪字从人从为。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学之准则也,便是一以贯之。孔子以前,无人说忠恕,孟子以后,无人识忠恕。
  
  程子曰:“一刻不存,非中也,一事不为,非中也,一物不该,非中也。”知此,可与究执中之学。
  
  乍见孺子入井而恻隐者,众人之仁也;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贤人之仁也;吾未见蹈仁而死者矣,圣人之仁也。
  
  “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叹其举止之得时也。“三嗅而作”,是举得其时也;“翔而后集”,是止得其时也。
  
  诚明之至,无物不复,反求诸身,把柄在手。会得此数语,便是宇宙在我,万化生身。
  
  见龙,可得而见之谓也,潜龙,则不可得而见矣。惟人皆可得而见,故利见大人,圣人岁时乘六龙以御天,然必当以见龙为家舍。
  
  飞龙在天,上治也,圣人治于上也。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圣人治于下也。惟此二爻,皆谓之大人,故在下必治,在上必治。
  
  《易》曰:“二多誉,四多惧,三多凶,五多功。”先生曰:“初多休,六多周。”
  
  六阳从地起,故经世之业,莫先于讲学,以兴起人才。古人位天地、育万物,不袭时位者也。
  
  大丈夫存不忍人之心,而以天地万物依于己,故出则必为帝师,处则必为天下万世师。出不为帝者师,失其本矣,处不为天下万世师,遗其末矣。进不失本,退不遗末,止至善之道也。危其身于天地万物者,谓之失本;洁其身于天地万物者,谓之遗末。有心于轻功名富贵者,其流弊至于无父无君,有心于重功名富贵者,其流弊至于弑父弑君。
  
  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
  
  或言:“佛老得吾儒之体。”先生曰:“体用一原。有吾儒之体,便有吾儒之用。佛老之用,则自是佛老之体也。”
  
  正己正物,此是吾人归宿处。凡见人恶,只是己未尽善,若尽善,自当转易。以此见己一身不是小,一正百正,一了百了,此之谓通天下之故。圣人以此修己以安百姓,而天下平。得此道者,孔子而已。
  
  语录下
  
  程子云: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清固水也,浊亦不可不谓之水。此语未莹,恐误后学。孟子只说性善,盖善固性也,恶非性也,气质也。变其气质,则性善矣。清固水也,浊非水也,泥沙也。去其泥沙,则水清矣。故言学不言气质,以学能变化气质也。故曰:“明得尽查滓便浑化。”张子云:“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此语亦要善看,谓气质杂性,故曰气质之性。
  
  《大学》乃孔门经理万世的一部完书,吃紧处只在止于至善,格物却正是止至善。格物之物,即物有本末之物。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格物也。故即继之曰: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不用增一字解释,本义自足。验之《中庸》、《论》、《孟》、《周易》,洞然吻合。孔子精神命脉具此矣。诸贤就中会得,便知孔子大成学。
  
  诸生问止至善之旨,先生曰:“明明德以立体,亲民以达用,体用一致,先师辨之悉矣。此尧舜之道也,更有甚不明。但谓至善为心之本体,却与明德无别,恐非本旨。明德即言心之本体矣,三揭在字自唤省得分明,孔子精蕴立极,独发安身之义,正在此。尧舜执中之传,无非明明德亲民之学,孔子却于明明德亲民中立起一个极来,故又说个在止于至善。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本治而末治,正己而物正也,大人之学也。是故身也者,天地万物之本也,天地万物,末也。知身之为本,是以明明德而亲民也。身未安,本不立也。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本乱,治末愈乱也。故《易》曰:“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如此而学,如此而为大人也。不知安身,则明明德亲民却不曾立得天下国家的本,是故不能主宰天地,干旋造化。立教如此,故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者也。”
  
  诸生问:“夫子谓止至善为安身,则亦何所据乎?”先生曰:“以经而知安身之为止至善也。《大学》说个止至善,便只在止至善上发挥。物有本末,格,絜度也,絜度于本末之间,而知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知本,知之至也。知至,知止也。如是而不求于末,定也,如是而天地万物不能挠己,静也;如是而首出庶物,至尊至贵,安也;如是而知几先见,精义入神,仕止久速,变通趋时,虑也;如是而身安,如绵蛮黄鸟,止于丘隅,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无不得所止矣,止至善也。孔子叹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要在知安身也。安身以安家而家齐,安身以安国而国治,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平。故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孟子曰:守孰为大?安身为大。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同一旨也。不知安身,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国家哉?”
  
  或问格字之义。先生曰:“格如格式之格,即后絜矩之谓。吾身是个矩,天下国家是个方,絜矩,则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却不在方上求,矩正则方正矣,方正则成格矣。故曰物格。吾身对上下前后左右是物,絜矩是格也。“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一句,便见絜度格字之义。大学首言格物致知,说破学问大机括,然后下手功夫不差,此孔门家法也。
  
  或问:“反己是格物否?”先生曰:“物格知至,知本也;诚意正心修身,立本也;本末一贯,是故爱人治人礼人也,格物也。不亲、不治、不答,是谓行有不得于心,然后反己也。格物然后知反己,反己是格物的功夫。反之如何?正己而已矣。反其仁治敬,正己也。其身正而天下归之,此正己而物正也,然后身安也。知明明德而不知亲民,遗末也,非万物一体之德也。知明明德亲民而不知安身,失本也。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亦莫之能亲民也。知安身而不知明明德亲民,亦非所谓立本也。”
  
  先生谓诸生曰:“大学谓齐家在修其身,修身在正其心,何不言正心在诚其意,惟曰所谓诚其意者。不曰诚意在致其知,而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此等处诸贤曾一理会否也?”对曰:“不知也,请问焉。”先生曰:“此亦是吃紧去处,先儒皆不曾细看。夫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言国治了而天下之仪形在是矣。所谓治国在齐其家者,家齐了而国之仪形在是矣。所谓齐家在修其身,修身在正其心者皆然也。至于正心,却不在诚意,诚意不在致知。诚意而后可以正心,知至而后可以诚意。夫戒慎恐惧,诚意也。然心之本体,原着不得纤毫意思的,才着意思,便有所恐惧,便是助长,如何谓之正心?是诚意功夫犹未妥贴,必须扫荡清宁,无意无必,不忘不助,是他真体存存,才是正心。然则正心固不在诚意内,亦不在诚意外,若要诚意,却先须知得个本在吾身,然后不做差了。又不是致知了,便是诚意,须物格知至而后好去诚意。则诚意固不在致知内,亦不在致知外。所谓诚意毋自欺之说,只是实实落落在我身上做功夫。不先致知就去诚意,则诚意又做差了。不先诚意就去正心,则正心又着空了。既能诚意,不去正心,则诚意又却助了。知至而后有诚意功夫,意诚而后有正心功夫。却不可以诚意为正心,以致知为诚意。故不曰正心在诚其意,诚意在致其知者,如此也。悟此大学微旨否?”诸生谢曰:“此千载未明之学,幸蒙指示,今日知所以为学矣。”
  
  先生谓朱纯甫曰:“学问须先知有个把柄,然后用功不差。本末原拆不开,凡于天下事,必先要知本。如我不欲人之加诸我,是安身也,立本也,明德止至善也;吾亦欲无加诸人,是所以安人也,安天下也,不遗末也,亲民止至善也。此孔子学问精微奥领处,前此未有能知之者。故语赐曰:‘非尔所及也。’”
  
  程宗锡问:“‘此之谓自谦’,训作‘自慊’,何如?”先生曰:“此正承物格知至说来。既知吾身是个本,只是毋自欺,真真实实在自己身上用功夫,如恶恶臭,如好好色,略无纤毫假借、自是、自满之心,是谓自谦,即《中庸》敦厚以崇礼也。谦者无不慊,慊者未必能谦也。然功夫只在慎独而已。故‘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如此而慎独,则心广体胖而身安也。”
  
  先生谓周季翰曰:“止于仁,止于敬,止于孝,止于慈,止于信。若不先晓得个安身,则止于孝者,烹身割股有之矣;止于敬者,饥死结缨有之矣。必得孔子说破此机括,始有下落。才能内不失己,外不失人。故大学先引绵蛮诗在前,然后引文王诗做诚意功夫,才得完全,无渗漏。”
  
  先生谓徐子直曰:“何谓至善?”对曰:“至善即性善。”曰:“性即道乎?”曰:“然。”曰:“道与身孰尊?身与道何异?”曰:“一也?”曰:“今子之身能尊乎?否欤?”子直避席请问曰:“何哉?夫子之所谓尊身也?”先生曰:“身与道原是一件。圣人以道济天下,是至尊者道也。人能宏道,是至尊者身也。尊身不尊道,不谓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谓之尊道。须道尊身尊,才是至善。故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必不以道殉乎人。使有王者作,必来取法,致敬尽礼,学焉而后臣之,然后言听计从,不劳而王。如或不可,则去。仕止久速,精义入神,见几而作,不俟终日,避世避地避言避色,如神龙变化,莫之能测。易曰: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又曰: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若以道从人,妾妇之道也。己不能尊信,又岂能使彼尊信哉?及君有过,却从而谏。或不听,便至于辱且危,故孔子曰: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子直拜而谢曰:“樾甚惭于夫子之教。”
  
  门人问志伊学颜。先生曰:“我而今只说志孔子之志,学孔子之学。”曰:“孔子之志与学与伊尹颜渊异乎?”曰:“未可轻论。且将孟子之言细思之,终当有悟。”
  
  或曰:“‘出则为帝者师’,然则天下无为人臣者矣。”先生曰:“不然。学也者,所以学为师也,学为长也,学为君也。帝者尊信吾道,而吾道传于帝,是为帝者师也。吾道传于公卿大夫,是为公卿大夫师也。不待其尊信而炫玉以求售,则为人役,是在我者不能自为之主宰矣,其道何由而得行哉?道既不行,虽出,徒出也。若为禄仕,则乘田委吏,牛羊茁壮,会计当尽其职而已矣。道在其中,而非所以行道也。不为禄仕,则莫之为矣。故吾人必须讲明此学,实有诸己,大本达道,洞然无疑。有此把柄在手,随时随处无入而非行道矣。”
  
  或问“时乘六龙”,先生曰:“此是说圣人出处。是这出处便是这学,此学既明,致天下尧舜之世,只是家常事。”
  
  或问:“能容下之慢,而不能受上之陵,其病安在?”先生曰:“总只是一个傲容。下之慢,视以为不足与校云耳。君子只知爱人、敬人。”或问节义。先生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道尊而身不辱,其知几乎!”曰:“然则孔孟何以言成仁取义?”曰:“应变之权固有之,非教人家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