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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公政训
《朱文公政训》 宋 朱熹
论世事曰:须是心度大方,包裹得过,运动得行。
今世士大夫,惟以苟且逐旋挨去为事,挨得时进且过,上下相咻以勿生事,不要十分理会事,且凭鹘突;才理会得分明,便做官不得。有人少负能声,及少经挫抑,却悔其太惺惺了了,一切刓方为圆,随俗苟且,自道是年高见识长进。当官者,大小上下以不见吏民、不治事为得策。曲直在前,只不理会,庶几民自不来,以此为止讼之道。民有冤抑,无处伸诉,只得忍遏;便有讼者,半年周岁不见消息,不得予决,民亦只得休和,居官者遂以为无讼之可听。风俗如此,可畏可畏!
被几个秀才在这里翻弄那吏文,翻得来难看。吏文只合直说,其事是如何,条贯是如何,使人一看便见方是。今只管弄闲语,说到紧要处,又只恁地带过去。
因论郡县政治之乖曰:民虽众,毕竟只是一个心,甚易感也。
吴英云:政治当明其号令,不必严刑以为威。曰号令既明,刑罚亦不可弛。苟不用刑罚,则号令徒挂墙壁尔。与其不遵以梗吾治,曷若惩其一以戒百?与其覆实检察于其终,曷若严其始而使之无犯?做大事,岂可以小不忍为心?
吾辈今经历如此,异时若有尺寸之柄,而不能为斯民除害去恶,岂不诚可罪耶?某尝谓今之世姑息不得,直须与他理会,庶几善弱可得存立。
或问:为政者当以宽为本,而以严济之?曰:某谓当以严为本,而以宽济之。《曲礼》谓“涖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须是令行禁止,若曰令不行、禁不止,而以是为宽,非也!
今人说宽政多是事事不管,某谓坏了这“宽”字。
为政,如无大利害,不必议更张,则所更一事未成,必哄然成纷扰,卒未已也。至于大家,且假借之,故子产书引郑曰:“安定国家,必大焉先。”
问:为政更张之初,莫亦须稍严以整齐之否?曰:此事难断定说,在人如何处置,然亦何消要过于严?今所难者是难得晓事底人,若晓事底人历练多,事才至面前,他都晓得依那事分寸而施以应之,人自然畏服。今人往往过严者,多半是自家不晓,又虑人欺己,又怕人慢己,遂将大拍头去拍他,要他畏。
问治乱之机,曰:今看前古治乱,那里是一时做得?少是四、五十年,多是一、二百年酝酿方得如此。遂俛首太息。
蜀远朝廷万有余里,择帅须用严毅,素有威名,足以畏压人心,则喜乱之徒不敢作矣。
今之法家,惑于罪福报应之说,多喜出人罪以求福报。夫使无罪者不得直而有罪者得幸免,是乃所以为恶尔,何福报之有?《书》曰:“钦哉钦哉,惟刑之恤哉!”所谓钦恤者,欲其详审曲直,令有罪者不得免,而无罪者不得滥刑也。今之法官,惑于钦恤之说,以为当宽人之罪而出其死,故凡罪之当杀者,必多为可出之涂以俟奏裁,则率多减等,当斩者配,当配者徒,当徒者杖,当杖者笞,是乃卖弄条贯、舞法而受赃者耳,何钦恤之有?罪之疑者从轻,功之疑者从重。所谓疑者,非法令之所能决,则罪从轻而功从重,惟此一条为然耳,非谓凡罪皆可以从轻,而凡功皆可以从重也。今之律令亦有此条,谓法所不能决者,则俟奏裁。今乃明知其罪之当死,亦莫不为可生之涂以上之,惟寿皇不然,其情理重者皆杀之。
杨通老相见,论纳米事。先生曰:今日有一件事最不好:州县多取于民,监司知之当禁止,却要分一分,此是何义理?又论广西盐曰:其法亦不密。
如立定格,六斤不得过百钱,不知去海远处,搬担所费重,此乃许子之道,但当任其所之,随其所向,则其价自平。天下之事,所以可权衡者,正谓轻重不同,乃今一定其价,安得不弊?又论汀寇止四十人,至调泉、建、福三州兵,临境无寇,须令汀守分析。先生曰:才做从官,不带职出,便把这事做欠阙。见风吹草动便喜,做事不顾义理,只是简利多害少者为之。今士大夫皆有此病。
今赈饥之事,利七而害三,则当冒三分之害而全七分之利。然必欲求全,恐并与所谓利者失之矣。
直卿言辛幼安帅湖南,赈济榜文只用八字,曰:“劫禾者斩,闭籴者配。”
先生曰:这便见得他有才,此八字若做两榜便乱道。又曰:要之,只是粗法。
因论保伍法,或曰此诚急务,曰:固是。先王比闾保伍之法,便是此法,都是从这里做起,所谓分数是也。兵书云:御众有多寡,分数是也。看是统驭几人,只是分数明,所以不乱。王介甫锐意欲行保伍法,以去天下坐食之兵,不曾做得成。范仲达为袁州万载令,行得保伍极好。自来言保伍法无及之者。此人有心力,行得极整肃,虽有奸细,更无所容。每有疑似无行止人,保伍不敢著,互相传送至县;县验其无他,方令传送出境。讫任满,无一寇盗。顷张定叟知袁州,托其询问,则其法已亡,偶有一县吏,略记大概。
某《保甲草》中所说,县郭四门外,置隅官四人,此最紧要,盖所以防卫县郭以制变。县有官府狱讼仓库之属,须是四面有个防卫始得,一个隅官须各管得十来里方可。诸乡则只置弹压之类,而不复置隅官,默寓个大小相维之意于其间。又后面子弟一段,须是著意理会。这个子弟真个要他用,非其他泛泛之比,须是别有个拔擢旌赏以激劝之乃可。此等事难处,须是理会,教他整密,无些罅缝方可。
今日言事,欲论一事一人,皆先探上意如何,方进文字。
为守令第一是民事为重,其次则便是军政。今人都不理会。
谓李思永曰:衡阳讼谍如何?思永曰:无根之讼甚多。先生曰:与他研穷道理,分别是非曲直,自然讼少。若厌其多,不与分别,愈见事多。
官无大小,凡事只是一个公。若公时,做得来也精采,便若小官,人也望风畏服;若不公,便是宰相,做来做去也只得个没下稍。
人之仕宦不能尽心尽职者,是无那先其事而后其食底心。
尝叹州县官碌碌,民无所告诉,兼民情难知,耳目难得,其人看来如何明察,亦多有不知者。以此观之,若是见得分明,决断时岂可使有毫发不尽?
又叹云:民情难知如此,只是将什么人为耳目之寄!
如看道理,辨是非,须是自高一着。今做官人几时个个是阘冗人?多是要立作向上;那个不说道先着驭吏?少间无有不拱手听命于吏者。这只是自家不见得道理,事来都区处不下,吏人弄得惯熟,却见得高于他,只得委任之。
胡致堂言吏人不可使他知我有恤他之意,此说极好。小处可恤,大处不可恤。又曰:三、五十钱底可恤。若有人来理会,亦须治他。
某与诸公说下稍去仕宦不可不知,须是有旁通历,逐日公事开项逐一记。
了即勾了,未了须理会教了,方不废事。
当官文书薄历,须逐日结押,不可拖下。
廖德明赴潮倅告别,临行,求一安乐法。曰:圣门无此法。
人只任闲散不可,须是读书。又谓闲散是虚乐,不是实乐。
因说僧家有规矩严整,士人却不循礼,曰:他却是心有用处。今士人虽有好底。不肯为非,亦是他资质偶然如此,要之其心实无所用,每日闲慢时多。
问:精神收敛便昏是如何?曰:也不妨。又曰:昏毕竟是慢。如临君父渊崖,必不如此。又曰:若倦,且磕睡些时无害。问:非是读书过当,倦后如此,是才收敛来稍久便困。曰:便是精神短后如此。
今人掀然有飞扬之心,以为治国平天下如指诸掌,不知自家一个身心都安顿未有下落,如何说功名事业?怎生治人?古时英雄豪杰不如此。张子房不问着他不说,诸葛孔明甚么样端严?今学为英雄之学,务为跅弛豪纵,全不检点身心。某须是事事从心上理会起,举止动步,事事有个道理。一毫不然,便是欠阙了他。道理固是,天下事无不当理会,只是有先后缓急之序,须先立其本,方以次推及其余。
郭德元告行,先生曰:人若于日间,闲言语省得一两句,闲人客省见得一两人也济事。若浑身都在闹场中,如何得进?
问气弱胆小之病,曰:只去做工夫,到理明而气自强,胆自大矣。
舜弼游屏山归,因说园甚佳,曰:园虽佳而人之志则荒矣。
平易近民,为政之本。
今之赋轻处更不可重,只重处减似那轻处可矣。
朋友言某官失了税簿,先生曰:此岂可失了?此是根本,无这个后如何稽考?所以《周官》建官,便皆要那史。所谓史,便是掌管那簿底。
问应事心便去了,曰:心在此应事,不可谓之出在外。
问事事当理则不必能容,能容则必不能事事当理,曰:容只是宽平不狭。
如这个人当杀则杀之,理合当杀,非是自家不容他。
天下万事,都是合做底,而今也不能杀定合做甚底事;对贤教人,也不曾杀定教人如何做。只自家日用间看甚事来,便做工夫。今日一样事来,明日又一样事来,预定不得。若指定是事亲,而又有事长;指定是事长,而又有事君。只日用间看有甚事来,便做工夫。
某在漳州,有讼田者契数十本,自崇宁起来事甚难考,其人将正契藏了,更不可理会。某但索四畔众契比验,四至昭然,及验前后所断,情伪更不能逃,理亦如是如此。
问:作事多始锐而终辍,莫是只为血气使?曰:虽说要义理之气。然血气亦不可无。《孟子》气体之充,但要以义理为主耳。
德粹问:在四明守官要顾义理,才到利害重处则顾忌,只是一去如何?
先生曰:无他,只是志不立,却随利害走了。
人在官固当理会官事,然后做得官好。只是使人道是一好官人,须讲学立大本,则有源流。若只要人道是好官人,今日做得一件,明日又做一件,却穷了。德粹云:初到明州,问为学于沈叔晦,叔晦曰:若要读书,且于婺源山中坐。既在四明,且理会官事。先生曰:县尉既做了四年,滕德粹元不曾理事。
尧卿问:事来断制不下,当何以处之?曰:便断制不得,也着断制,不成掉了?又问:莫须且随力量做去?曰:也只得随力量做去。又问:事有至理,理有至当,十分处今已看得七、八分,待穷来穷去,熟后自解,到那分数足处?曰:虽未能从容,只是熟后自会。只是熟,只是熟!
胡叔器问:每常多有恐惧,何由可免?曰:须是自下工夫,看此事是当恐惧不当恐惧。《遗书》云:治怒难,治惧亦难,克己可以治怒,明理可以治惧。若于道理见得了,何惧之有?
一日谓鲁可几曰:事不要察取尽。
因人之昏弱而箴之曰:人做事全靠这些子精神。
或问人因欲事事物物理会,然精神有限,不解一一都理会得,曰:固有做不尽底,但立一个纲程,不可先自放倒也。须静着心,实着意,沉潜反复,终久自晓得去。
郑子上问:士君子多要回互以避娇激之名,莫学颜子之浑厚否?曰:浑厚自是浑厚,今人只学一般回互底心意,不是浑厚。浑厚是可做便做,不计利害之谓。今却是计利害太甚,做成回互耳,其弊至于可以得利者无不为。
如陈仲弓送宦者葬,所谓有仲弓之志则可,无仲弓之志则不可。因说东汉事势,士君子欲全身远害,则有不仕而已。虽出仕,遇宦官纵横,如何畏祸,不与他理会得?若未免仕,只得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若既要为大官,又要避祸,无此理。
宋莒公曰:应从而违,堪供而阙,此六经之亚文也,谓子不从父不义之命,及力所不能养者,古人皆不以不孝坐之。义当从而不从,力可供而不供,然后坐以不孝之罪。
某作县,临行,请教于友人,友人曰:张直柔在彼,每事可询访之。某人到官,忽有旨令诸县造战船,召匠计之,所费甚巨。因亿临行请教之语,亟访策于张,张曰:此事甚易。可作一小者,计其丈尺,又广狭长短,即是推之,则大者可见矣。遂如其语为之,比成推算,比前所计之费减十之三四。
其后诸县皆重有科敷,独是邑不扰而办。后其人知绍兴府,太后山陵被旨令应副钱数万,结砖为墙。其大小厚薄,呼砖匠于后园,依样造之,会其直比降之数减数倍,遂申朝廷,乞绍兴自认砖墙。正中宦者欺弊,遂急沮其请,只令绍兴府应副钱,不得干预砖墙事。
李椿年行经界,先从他家田上量起。今之辅弼,能有此心否?
王詹事守泉。初到任,会七邑宰劝酒,历告之以爱民之意,出一绝云:九重天子爱民深,令尹宜怀恻怛心。今日黄堂一杯酒,使君端为庶民斟。七邑宰皆为之感动。故吏民无人不畏爱,去之日,父老儿童攀辕者不计其数,公亦为之垂泪。至今泉人犹怀之如父母。
辛幼安为闽宪,问政,答曰:临民以宽,待士以礼,驶吏以严。恭甫再为潭帅,律己愈谨,驭己愈严。某谓如此方是。
吴公路作《南剑天柱滩记》曰:事如大小,为之必成;害无大小,除之必去。此是其志。
龙泉簿范伯崇寄书来云:今日气象,官无大小,皆难于有为,盖通身是病,无下药处耳,安得大贤君子正其根本,使万目具举,吾民得乐其生耶?
严陵之政,远近能言之,盖恻怛之心发于诚然,加之明敏,何事不立?
主簿就职内大有事,县中许多薄书皆当管。某向为同安簿,许多赋税出入之簿,逐日点对佥押,以免吏人作弊。时某人为泉倅,薄书皆过其目,后归乡与说及,亦懵不知。他是极仔细官人,是时亦只恁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