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编

  予以艮止存心,以执中为志,以思为学,时止时行,无终食之间违仁,兢兢业业,无一言敢妄,一行敢苟,欲寡其过,恒惧不能,贤犹未及,焉敢云圣。每见今之学者,动以圣居,其徒皆以圣尊称之,稍有不称,辄肆攻诋,予诚不知其何心,谓何为也。
  宋儒之学,既失其本,故其作用皆蔽,其尤蔽者,莫甚于礼与治。盖自尧舜至孔孟以来,其见于礼与治者,皆本于诚,未始有二。宋儒于礼于治,皆不本于诚,歧而二之。殊不知诚之为道,见于交际上下、动静语默、揖让进退、动容周旋之间,则为礼;见于授时宅揆、命官命牧、知人安民、割夏正殷、一德建极、三宅庶慎,及夫恭、宽、信、敏、惠,则为治。非若宋儒之为礼,必先仪文度数之详;为治,必先法制禁令之严也。盖宋儒之论礼,原于汉儒,汉儒之论礼,原于叔孙通;宋儒之论治,原于汉儒,汉儒之论治,原于管商,其名虽曰唐虞三代邹鲁,而其实精神命脉皆非矣。(0)
  卷第二
  《大学》之要,在“致知在格物”一句。其云致知,乃格物工夫;其云格物,乃致知功效。在者,志在也,志在于有功效也;致者,思也,“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格者,法也,有典有则之谓也。先儒不明,乃以格物为致知工夫,故以格物为穷究事物之理,而不知有典有则之为格物,所以求之于物,失之于外,支离破碎,而非圣人之学矣。今日君子,又不能明之,亦以格物为致知工夫,故以格物为格其非心,谓格其不正以归于正,又谓夫子教颜子克几,工夫皆在格字上用,亦不知有典有则之为格物,所以求之于心,失之于内,空虚放旷,而非圣人之学矣。此皆由其不以致知在格物之在字为志在于格物,而皆以在格物之在字为工夫在于格物,乃误认“致知”之“致”字同于下文“知至”之“至”字,故皆不谓之为功效,而皆谓之为工夫也。夫大学先务,只在于致知,圣功之本,只在于独知,故工夫皆在知字上用,而世儒之说不然,故予不暇非其他,而必欲以格物为功效。盖以圣人之学,不为则已,为之必要其成;学而不成,不如无学。故曰“五谷不熟,不如荑稗”。若无功效,更说何学?此功效所以决不可无,工夫所以决不可错用。若错用而不求功效,此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所以必堕于支离空虚而无归也。予岂得已而言之哉!
  致知是格物工夫,格物是致知功效,先儒失之。虽象山亦以格物、致知并为《大学》下手处,而无所分别。又以《中庸》言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为格物之方,笃行则无所属,而置不言,于此则知象山之学,亦未精详;殊不知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者,皆为学之所当先知者,皆致知之方也。由此则知致知不以为工夫,格物不以为功效,其来久矣,亦无怪乎今日之难明也!盖学固不可无工夫,亦不可无功效,若不知有功效,则必不知所抵极矣。
  象山以《大学》“人之其所亲爱而辟”,五“辟”字皆读作去声,以“譬”字训之,非也;不若读作入声,为“僻”字,“僻”乃“偏僻,于义尤明也,于此见僻之害为大。
  象山云:“韩退之言,轲死不得其传,直至濂洛诸公,得千载不传之学,但草创未光明。”予谓,当时禅学盛行于天下,虽在诸公,亦不免禅学之汩,至于圣人心传之要,或不能无憾,亦不但草创未光明而已。此言,予极知谮忘,但属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道脉所在,故敢言之,以启后世有志者之精求也。
  予少年请教于方石先生,先生以黄勉斋教何北山之言示予曰:“必有真实心地、克苦工夫而后可。”予由此益励真实心地,益加克苦工夫,乃有所得。此二言者,实不可忘也。
  予少年天资颇美,外祖简庵公教之亦有方。至八岁,外祖谢世,先祖文毅公,先君选部公,皆在仕途。母舅为予延师。所延前后一二人,皆市井浮薄之徒,及引学生,亦多市井浮薄子弟。予时虽知愧耻,然性质之美者,不觉亦为之坏,久而方觉其非,悔恨发愤,闭户书室,以至终夜不寐,终日不食,罚跪自击,无所不至。又以册刻“天理”“人欲”四字,分两行。发一念由天理,以红笔点之;发一念由人欲,以黑笔点之。至十日一数之,以视红黑多寡为工程。又以绳系手臂,又为木牌,书当戒之言,藏袖中,常检之以自警。如此数年,仅免过咎,然亦不能无猎心之萌。由此益知气习移人之易,人心克己之难。又久而思之,圣人之学,以诚为本,诚之为工,以毋自欺为要,毋自欺之实,皆在独知之中致力,虽衽席之上,不可忽也。今不觉白首,历数十年犹未足以纯德明道,其可惧何如哉!
  孟子以舜发畎亩,至百里奚举于市,凡六人皆生知、学知之资也;至语其成,皆以困知勉行之工为言。子思曰:“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苟能此道,虽愚必明,虽柔必强。”然人岂可以生知、学知之资而不用困知勉行之功哉?
  “舜发于畎亩”者,乃其耕于历山,怨慕父母之时之事也;“傅说举于版筑”者,乃为胥靡筑于傅险之事也,岩,险也;“胶鬲举于鱼盐”者,乃贫瘘为捕鱼煎盐之事也;“管夷吾举于士”者,乃子纠见杀、囚于士师之事也;“孙叔敖举于海”者,叔敖楚人,楚国无海,是其流窜海滨之事也;“百里奚举于市”者,乃以五骰羊皮鬻于楚之事也。此皆天有意于此数人而使之如此,以成就之也。“苦其心志”者,物之苦、必云荼蓼,心志所遭,虽荼蓼不足喻,此苦之至也;“劳其筋骨”者,劳役疲倦,至于筋骨,此劳之至也;“饿其体肤”者,饿至于体肤消瘦,此饿之至也;“空乏其身”者,贫匮至于赤身,此空乏之至也;“行拂乱其所为”,凡有欲为,必遭颠沛背戾,跬步不可行也;然后“能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者,言必至此方能耸动其心,坚忍其性,增加培益其所不能也,此皆其事也。释氏所谓:“非忍能忍,虽行能行”,亦此意也。“人恒过然后能改”者,夫人非自修之笃,不能常知己之有过,知常有过,则愧耻积而悔悟深,惩创切而改之必矣;“困于心”者,其心无可奈何而昏闷也;“衡于虑”者,欲为不可,欲已不能,而横于虑也;“作”,振作也,“而后作”者,然后能振作也;“徵于色”者,见人怒之见于颜色也;“发于声”者,见人诮让毁讪之发于声音也;“喻”者,深晓也,“而后喻”者,必至此而后深晓也。如此言之不足,而又以有国之事为喻:言人之有国,若内无法度之家,拂谏之士;外无攻敌之国,外来之患,其国必多安逸,恣意般乐怠傲,必至于亡而已。“生于忧患”者,因忧患而知思、知慎、知节、知畏、知谨、知保、知修,所以能生也;“死于安乐”者,因安乐而不知思、不知慎、不知节、不知畏、不知谨、不知保、不知修,而至于死也。此皆人世所必有,人生所不免,若非身履深历不能知也。又非孟子笃志坚苦,身历艰难,备尝世故,何以知圣贤之事言之真切如此哉!今学者稍遇利害,略涉险阻,便欲躲避,不敢承当,乌可以言学而云作圣也?岂知舜与傅说、胶鬲、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六圣贤者皆由此而成哉!孟子所以虽生衰世,不待文王而能兴者,亦由于此。学者不可不知。
  孔子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又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谶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孔孟之言皆如此,则知学问之道,必在于兢兢业业。今之学学者,不思圣贤之兢兢业业,乌能变化气质,以成其德哉!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此曾子一生慎独致知之工如此也。
  “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此夫子自检其学,惟此三者为难,故发此言。凡人之学,有之必欲发露,故以能默为难;既默则易忘,故以能识为难;处常而能不厌,历久而能不倦,皆人之难也,夫子自检而知其难,故曰,“何有于我哉!”皆“望道未见”之心也。
  每读《论语》,辄思夫子容貌气象,朴实谨慎,谦虚温厚,略无一毫声色圭角外见,所以其德之大如天地然,无不覆载包含也。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其气象容貌,亦如此而已。
  “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子贡之言可谓知夫子矣。其所谓君子者,指夫子也。夫子之心,如青天之日月,或有(故无)〖过误〗,无小掩护,亦如日月之食于上,故人人皆得而见之;及更而改之,无小迁就,故人人皆得而仰之。此言最得圣人之心,今有志于自修者,可不知圣人之心哉?若夫或至有过,必欲掩护文饰;或思更改其过,必欲隐忍迁就,岂可哉?学而不知改过,则不足以言学矣,故曰,圣贤不难于无过,难于改过,过而能改,遂为无过矣,故禹拜昌言,仲由喜闻过,亦此意也。
  凡人遇忧患、不思处忧患,而思无忧患;遇横逆、不思处横逆,而思无横逆;遇劳事、不思处劳事,而思无劳事;遇繁扰、不思处繁扰,而思无繁扰;遇贫乏、不思处贫乏,而思无贫乏;遇疾病、不思处疾病,而思无疾病;遇辛苦、不思处辛苦,而思无辛苦;遇难言、不思处难言,而思无难言;遇难行、不思处难行,而思无难行;遇恶人、不思处恶人,而思无恶人;遇奸欺、不思处奸欺,而思无奸欺;遇机巧、不思处机巧,而思无机巧:所以义理不精,光阴蹉跎,而学问终无成也。
  今有鄙夫,巧取名位,富而不仁,久则彰露,不可掩覆,乃恃其富力诈术,结恶为党,倚以服人者;有称其善计,来语于予,予曰:夫人之事,为善而已,为善尚未可以服人,况为恶而欲以诈术服人哉?吾未见其计之善也。夫欲人不敢欺,不如使人不忍欺;欲人不敢侮,不如使人不忍侮;明智以畏人,不如德仁之感人;为恶而欲以诈术服人,只见其惑也已。
  衰世人情,是非、毁誉皆不足凭,君子惟先自守,勉力为善,求尽其理而已。郑叔段多行不义,国人爱而称之;齐匡章求以尽性,国人谓之不孝。盖衰俗之人,多失其本心,其所尚者诡谲欺巧以为能,矫激佞说以为贤,乌知君子之本心与人之贤否?但纵其好恶之私为是非毁誉,故不足凭也。君子惟自守自修之志不可不笃,稍不笃、则疑贰生而方寸乱矣,乱或不能无,惟益精其理则安矣,此皆用工最要之事也。
  樊迟问仁,孔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今之云学,则异于是。居处则以清虚亢傲为高尚,而所谓恭者无有;执事则以慢易不屑为豪杰,而所谓敬者无有;与人则以出入二三为才智,而所谓忠者无有。三言者,孔子谓:“虽之夷狄,不可弃也。”今则虽君臣之际,父兄之前,妻子之上,朋友、亲戚乡党之间,皆不知所谓恭、所谓敬、所谓忠者为何事,犹谓圣人之学当然,其为弊可胜言哉!
  学者莫先于自守,然此事甚难;至于有守矣,或失其中,而饥寒切身,又切父母妻子,于是情不能堪,或有所取,或有所求,义利之间,分毫不辨,则辱身致咎莫甚焉。谚所谓“要一钱,不值一钱”,如之何则可?且此理不明已久,往往见前辈非为利则为名,为利固不可学,为名又可学哉?吾见凡为名者,虽祖父田园,居官常禄,亦多轻视,散而不蓄,以有用之物,置无用之地,以和义之利,恣无益之费,曰某人贫无卓锥,曰某人死无以敛,务为好名之举,久之,或不能自给者多矣,至其子孙与其后学,无以为守而反靡所不为,此皆务名之过,决非圣人中道。君子为学,岂不治生,岂无所取,皆视其分所当为,义所当得,力所当勤,用所当俭者尽其心而已,此孔门所以有“游艺”之训,《大学》所以有生众食寡、为疾用舒之道也。于此而知盈缩节约之方,当留有余,以待公私缓急之需,则财可足,虽不至于丰余,亦可免他日饥寒之患、求人滥取之失矣。如此,则守可终身,子孙后学皆有所赖而有恒心也。若夫始于好名,终则丧行,吾不取也。
  饥寒于人最难忍,至若父母妻子尤人所难忍者,一日二日已不可堪,况于久乎?由此言之,则利不可轻矣。然有义存焉。今未暇他论,姑以其至近者言之:如父母之于子,子之于父母;夫之于妻,妻之于夫;可谓一体无间矣。然于取与之际,义稍不明,则父母必不乐其子,子亦不乐其父母矣;夫必不乐其妻,妻亦不乐其夫矣。由此言之,则义岂可轻乎?二者皆不可轻,如之何其可也?君子于此处之,必当有道矣。此皆学问之不可不讲者。
  象山言:“吾家治田,每用长大镢头,两次锄至二尺许深,一尺半许外,方容秧一头。久旱时,田肉深,独得不旱。以他禾穗数之,每穗谷多不过八九十粒,少者三五十粒而已,以此种禾穗数之,每穗少者尚百二十粒,多者至二百余粒。每一亩所收,比他处一亩不啻数倍。盖深耕易耨之法如此。”此与《汉书》赵过论代田之法亦合,乃孔门论游艺之道如此,学者不可不知。樊迟因不知夫子游字之意,欲舍道德仁而专志为农圃,故云小人。吾因家用不给,思之乃觉其理,因推而试之于树艺畜牧,颇有验。
  人之用财,固不可奢侈浪费,亦不可悭吝鄙啬;人之生财,固不可孜孜为利,亦不可矫激沽名;皆非君子之道。君子之道,辞受、取与视其义,治生、作务视其道,如此则守可以终身,教可以行于世,此圣人之道所以为无弊也;反此,则弊有不可胜言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