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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知录
《日知录》[清]顾炎武
●序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积三十余年,乃成一编,取子夏之言,名曰《日知录》,以正后之君子。东吴顾炎武
●卷一○三易夫子言包羲氏始画八卦,不言作《易》,而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又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是文王所作之辞始名为《易》。而《周官》大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也》,二曰《归藏》,三《易》之名以名之也。
犹之墨子书言“周之《春来》,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周、燕、宋、齐之史,非必皆“春秋”也,而云“春秋”者,因鲁史之名以名之也。
《左传。僖十五年》:战于韩,卜徙父筮之曰吉,其卦遇《蛊》,曰:“千乘三去,三去之馀,获其雄狐。”《成。十六年》:战于鄢陵。公之,史曰吉,其卦遇《复》,曰:“南国戚,射其元王中厥目。”此皆不用《周易》,而别有引据之辞,即所谓《三易》之法也。
○重卦不始文王大卜裳《三易》之法,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考之《左传。襄公九年》:穆姜迁于东宫,筮之,遇《艮》之《随》,姜曰:“是于《周易》”,曰“《随》,元亨利贞,无咎。”独言“是于《周易》”,则知夏、商皆有此卦。而重八卦为六十四者,不始于文王矣。
○朱子周易本义《周易》自伏羲画卦,文王作彖辞,周公作爻辞,谓之经。经分上下二篇。孔子作十翼,谓之传。传分十篇:《彖传》上下二篇,《系辞传》上下二篇,《文言》、《说卦传》、《序卦传》、《杂卦传》各一篇。
自汉以来,为费直、郑玄、王弼所乱,取孔子之言逐条附于卦爻之下。
程正步传因之。及朱元晦《本义》,始依古文故于《周易。上经》条下云:“中间颇为诸儒所乱,近世晃氏始正其失,而未能尽合古文。吕氏又更定著为经二卷,传十卷,乃复孔氏之旧云。”洪武初,颁《五经》天下儒学,而《易》兼用程、失二氏,亦各自为书。永乐中修《大全》,乃取朱子卷次割裂,附之程传之后。
而朱子所定之古文仍复淆乱。“彖即文王所系之辞,传者孔子所以释经之辞也,后凡言传放此。”此乃《彖。上传》条下义,今乃削“彖上传”三字,而附于“大哉乾元”之下。“象者,卦之上下两象及两象之六爻,周公所系之辞也。”乃《象。上传》条下义,今乃削‘象上传’三字,而附于“天行健”之下。此篇申彖传、象传之意以尽《乾》、《坤》二卦之蕴,而馀卦之说因可以例推云。“乃《文言》条下义,今乃削”文言“二字,而附于”元者善之长也“之下。其”彖曰“、”象曰“、”文言曰“字皆朱子本所无,复依程依添入。后来士子厌程传之多,弃去不读,专用《本义》。
而《大全》之本乃朝廷所颁,不敢辄改,遂即监版传义之本刊去程传,而以程之次序为朱之次序。相传且二百年矣。惜乎,朱子定正之书竟不得见于世,岂非此经之不幸也夫?
朱子记嵩山晁氏《卦爻彖象说》谓:“古经始变于费氏,而卒大乱于王弼。”此据孔氏正义曰:“夫子所作象辞,元在六爻经辞之后,以自卑退,不敢干乱先圣正经之辞。”王嗣之意,以为象者本释经文,宜相附近,其义易了,故分爻之象辞各附其当爻下,如杜元凯注《左传》,分经之年与传相附。故谓连合经传始于辅嗣,不知其实本于康成也。《魏志》:高贵乡公幸太学,问博士淳于后曰:“孔子作彖、象,郑玄作注,其释经义一也。今彖、象不与经文相连,而注连之,何也?”后对曰:“郑玄合彖、象于经者,欲使学者寻省易了也。”帝曰:“若合之于学诚便,则孔子曷为不合以了学者乎?”后对曰:“孔子恐其与文王相乱,是以不合。此圣人以不合为谦。”帝曰:“圣人以不合为谦,则郑玄何独不谦邪?”后人曰:“古义宏深,圣问奥远,非臣所能详尽。”是则康成之书已先合之,不自辅嗣始矣。乃《汉书。儒林传》云:“费直治《易》,无章句,徒以彖、象、系辞、文言解说上下经。”则以传附经又不自康成始。朱子记晁氏说,谓:“初乱古制时,犹若今之《乾卦》。”盖自《坤》以下皆依此,后人又散之各爻之下,而独存《乾》一卦以见旧本相传之样式耳。愚尝以其说推之,今《乾卦》“彖曰”为一条,“象曰”为一条,疑此费直所附之元本也。《坤卦》以小象散于各爻之下,其为“象曰”者八,馀卦则为“象曰”者七,此郑玄所连,高贵乡公所见之本也。
程传虽用辅嗣本,亦言其非古《易》。《咸》:“九三,咸其股,亦不处也。”传曰:“云‘亦’者,盖象辞,本不与《易》相比,自作一处,故诸爻之象辞意有相续者。此言‘亦’者,承上爻辞也。”
秦以焚书而《五经》亡,本朝以取士而《五经》亡。今之为科举之学者,大率皆帖括熟烂之言,不能通知大义者也。而《易》、《春秋》尤为缪戾。以彖、传合大象,以大象合爻,以爻合小象,二必臣,五必君,阴卦必云小人,阳卦必云君子,于是此一经者为拾渖之书,而《易》亡矣。取胡氏传一句、两句为旨,而以经事之相类者合以为题,传为主,经为客,有以彼经证此经之题,有用彼经而隐此经之题,于是此一经者为射覆之书,而《春秋》亡矣。复程、朱之书以存《易》,备《三传》、啖、赵诸家之说以存《春秋》,必有待于后之兴文教者。○卦爻外无别象圣人设卦观象而系之辞,若文王、周公是已。夫子作传,传中更无别象。其所言卦之本象,若天、地、雷、风、水、火、山、泽之外,惟《颐》中有物,本之卦名;有飞鸟之象,本之卦辞,而夫子未尝增设一象也。荀爽、虞翻之徒,穿凿附会,象外生象:以同声相应为《震》、《巽》,同气相求为《艮》、《兑》,水流湿火就燥为《坎》、《离》,云从龙则曰《乾》为龙,风从虎则曰《坤》为虎。十翼之中,无语不求其象,而《易》之大指荒矣。岂知圣人立言取譬,固与后这文人同其体例,何尝屑屑于象哉。王弼之注虽涉于玄虚,然已一扫《易》普炎榛芜,而开之大路矣。不有程子,大义何由而明乎?
《易》之互体卦变,《诗》之叶韵,《春秋》之例月日,经说之缭绕破碎于俗儒者多矣。《文中子》曰:“九师兴而《易》道微,《三传》作而《春秋》散。”○卦变卦变之说,不始于孔子,击公系《损》之六三已言之矣。曰:“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是六子之变皆出于《乾》、《坤》,无所谓自《复》、《后》、《临》、《遁》而来者,当从程传。
○互体凡卦爻二至四、三至五,两体交互,各成一卦,先儒谓之互体。其说已见于《左氏。庄公二十二年》:陈侯筮,遇《观》之《否》,曰:“风为天,于土上山也。”注“自二至四有艮象,艮为山”是也。然夫子未尝及之,后人以杂物撰德之语当之,非也。其所论二与四、三与五同功而异位,特就两爻相较言之,初何尝有互体之说。
《晋书》:荀ダ尝难钟会《易》无互体,见称于世;其文不传。新安王炎晦叔尝问张南轩曰:“伊川令学者先看王辅嗣、胡翼之、王介甫三家《易》,何也?”南轩曰:“三家不论互体故尔。”
朱子《本义》不取互体之说,惟《大壮》六五云:“卦体似《兑》,有羊象焉。”不言“互”而言“似”;似者,合两爻为一爻则似之也。然此又创先儒所未有,不如言互体矣。《大壮》自三至五成《兑》,《兑》为羊,故爻辞并言羊。○六爻言位《易》传中言位者有二义。列贵贱者存乎位,五为君位,二三四为臣位,故皆曰同功而异位。而初上为无位之爻,譬之于人,初为未仕之人,上则隐沦之士,皆不为臣也,故《乾》之上曰“贵而无位”,《需》之上曰“不当位”。若以一卦之体言之,则皆谓之位,故曰“六位时成”,曰“《易》六位而成章”,是则卦爻之位非取象于人之位矣。此意已见于王弼《略例》,但必强彼合此,而谓初上无阴阳定位,则不可通矣。《记》曰:“夫言岂一端而已,夫各有所当也。”○九二君德为人臣者必先具有人君之德,而后可以尧舜其君。故伊尹之言曰:“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武王之誓亦曰:“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
○师出以律以汤、武之仁义为心,以桓、文之节制为用,斯之谓律。律即卦辞之所谓贞也,《论语》言子之所慎者。战长勺以诈而败齐,泓以不禽二毛而败于楚,《春秋》皆不予之。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虽三王之兵,未有易此者也。○既雨既处阴阳之义莫著于夫妇,故爻辞以此言之。《小畜》之时求如任、姒之贤,二南之化不可得矣。阴畜阳,妇制夫,其畜而不和,犹可言也。三之反目,隋文帝之于独孤后也。既和而惟其所为,不可言也。上之既雨,犹高宗之于武后也。○武人为于大君武人为于大君,非武人为大君也。如《书》“予欲宣力四方,汝为”之“为”。六三,才弱志刚,虽欲有为而不克济,以之履虎,有人之凶也。惟武人之效力于其君,其济则君之灵了民,不济则以死继之,是当勉为之而不可避耳,故有断ㄕ决腹,一瞑而万世不视,不知所益,以忧社稷者,莫敖大心是也。过涉之凶,其何咎哉。
○自邑告命人主所居谓之邑,《诗》曰:“商邑翼翼,四方之极。”《书》曰:“惟尹躬先见于西邑夏。”曰:“惟臣附于大邑周。”曰:“作新大邑于东国洛。”曰:“肆予敢求尔于天邑商。”《白虎通》曰:“夏曰夏邑,商曰商邑,周曰京师”是也。《泰》之上六,政教陵夷之后,一人仅亦守府,而号令不出于国门,于是焉而用师则不可,君子处此,当守正以俟时而巳。桓王不知此也,故一用师,而祝聃之矢遂中王肩;唐昭宗不知此也,故一用师而歧之兵直犯阙下。然则保泰者,可不豫为之计哉。
《易》之言邑者,皆内治之事。《》曰“告自邑”,如康王之命毕公“彰善瘅恶,树之风声”者也。《晋》之上九曰“维用伐邑”,如王国之大夫,“大车槛槛,毳衣如”,国人畏之,而不敢奔者也。其为自治则同,皆圣人之所取也。
○成有渝无咎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王是以获殁于宫。《传》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圣人虑人之有过不能改之于初,且将遂其非而不反也,教之以“成,有渝无咎”,虽其渐染之深,放肆之久,而惕然自省,犹可以不至于败亡。以视夫迷复之凶,不可同年而论矣。故曰:“惟狂克念作圣。”
○童观其在政教则不能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而所司者笾豆之事;其在学术则不能知类通达,以几大学之道,而所习者占毕之文。乐师辨乎声诗,故北面而弦;宗祝辨乎宗庙之礼,故后尸;商祝辨乎丧礼,故后主人。小人则无咎也。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故君子为之则吝也○不远复《复》之初九,动之初也。自此以前,喜怒哀乐之未发也,至一阳之生而动矣,故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颜子体此,故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此慎独之学也。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夫亦择之于斯而已,是以不迁怒,不贰过。
其在凡人,则《复》之初九,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苟其知之,则扩而充之矣。故曰:“《复》,小而辨于物。”
○不耕获不杨氏曰:初九动之始,六二动之继,是故初耕之,二获之,初之,二畲之。天下无不耕而获,不而畲者。其曰不耕不,则耕且,前人之所已为也。昔者周公毖殷顽民,迁于洛邑,密迩王室,既历三纪,世变风移。而康王作《毕命》之书曰:“惟周公克慎厥始,惟君陈克和厥中,惟公克成厥终。”是故有周之治,垂拱仰成而无所事矣。击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而孔子之圣,但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是故《六经》之业,集君圣之大成,而无所创矣。虽然,使有始之作之者,而无终之述之者,是耕而弗获,而弗畲也,其功为弗竟矣。六二之柔顺中正,是能获能畲者也,故利有攸往也。未富者因前人之为而不自多也,犹“不富以其邻”之意。
○天在山中张湛注《列子》曰:“自地以上皆天也。”故曰“天在山中”。
○罔孚裕无咎君子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而况初之居下位,未命于朝者乎!“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此所谓裕无咎也。若受君之命而任其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矣。
○有孚于小人君子之于小人也,有知人则哲之明,有去邪勿疑之断,坚如金石,信如四时。使忄佥壬之类皆知上志之不可移,岂有不革面而从君者乎?所谓“有孚于小人”者如此。
○损其疾使遄有喜损不善而从善者,莫尚乎刚,莫贵乎速。初九曰“已事遄往”,六四曰“使遄有喜”。四之所以能遄者,赖初之刚也。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断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子路有闻,未之能行,惟恐有闻。其遄也至矣。文王之勤日昃,大禹之惜寸阴,皆是道也。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故为政者玩岁而岁日,则治不成;为学者日迈而月征,则身将老矣。召公之戒成王曰:“宅新邑,肆惟王其疾敬德。”疾之为言,遄之谓也。故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