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辨录辑要

思辨録辑要(清)陆世仪
  
  思辨録辑要三十五卷,国朝陆世仪撰。世仪字桴亭,太仓人。是书乃札记师友问答及平生闻见而成,仪封张伯行为汰其繁冗,分类编次,故题曰辑要,明非世仪之完本也。凡分小学、大学、立志、居敬、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天道、人道、诸儒、异学、经子、史籍十四门。世仪之学,主于敦守礼法,不虚谈诚敬之旨;主于施行实政,不空为心性之功。于近代讲学诸家最为笃实,故其言曰:天下无讲学之人,此世道之衰;天下皆讲学之人,亦世道之衰。嘉隆之间书院徧天下,呼朋引类,动辄千人附影逐声,废时失事,甚有借以行其私者,此所谓处士横议也。又曰:今所当学者正不止六艺,如天文地理河渠兵法之类,皆切于用世,不可不讲。俗儒不知内圣外王之学,徒髙谈性命,无补于世,所以来迂拙之诮也。其言皆深切着明,足砭虚憍之病,虽其中如修齐类中必欲行区田、治平类中必欲行井田封建,不免有迂阔之失,而大端切于日用,不失为有禆之言。惟伯行意主贪多,往往榛楛勿翦,甚至如头容直一条、王周臣书屋警语一条之类,前后重出,亦失于刋除。倘撷采英华,汰其枝蔓,则弥为精善矣。
  
  
  
  思辨録辑要序
  
  余既编辑濓洛关闽之书以示学者,而于古今著述家有一言之几于道者,皆欲表而出之,以为羽翼。爰得桴亭陆子思辨録一编,爱翫不释手,乃重订以行于世,而为之序曰:内圣外王之道,灿着于六经,折衷于四子,而发挥阐绎于周程张朱五夫子之绪言,至矣尽矣,不可以复加矣。后之著书立说者,非浅陋卑近则沦于空虚、入于邪异,师心自用,畔道离经,谓之不知而作可也。故有志圣贤之学者,惟取六经四子与夫周程张朱五夫子之绪言,虚心学问,俛焉日有孳孳,而著书立说,不惟不可,亦不必也。虽然,中庸言博学审问,而即继以愼思明辨者,盖思之欲其愼,然后体之于身者精切而不浮;辨之欲其明,然后措之于事者详宻而不紊,斯能收学问之功,以为笃行之地。此陆子思辨録之所为作也。陆子隐居讲学,无当世之责任,而内圣外王之道,存之不忘于心,谈之不离于口,其所思辨者,不外于六经四子、周程张朱之旨,而补苴张皇,不遗余力。时可以佐佑六经四子、周程张朱之旨之所未及,笔之于书。其思精切而不浮也,其辨详宻而不紊也。六经四子周程张朱之书,譬则神农本草、黄帝内经、长沙、河间、东垣、丹溪诸大家之奥博精深也,得陆子为之别其温凉升降之品,指其臓腑经络之微,释其处方用药君臣佐使之冝,而又自出妙心慧眼,审运气之不齐,酌方土之各异,务使用之者可以砭膏肓而起痿废,则陆子之为人心世道讣者至深逺矣,岂与夫师心自用、畔道离经、漫欲著书立说者比哉。或以陆子为朱子后一人,则余不敢知,然其于内圣外王之道,六经四子周程张朱之书,思之辨之,既已有素,不可谓非正学之干城也。且既以思辨名书,则即以陆子一人之思辨,发天下后世学者之思辨,亦何不可之有。故序而刻之。康熈四十八年己丑仲冬仪封后学张伯行书于榕城之正谊堂
  
  思辨録辑要序
  
  君子著书以传道,道不备而传书,书传道未传也。夫道何昉乎?是太极之所以生天生地生人物,而圣人之所以参天地育万物起化于一心者也。其原至逺,其理至微,其体用至正而至大,千圣百王传之孔子,孔子备千圣百王之传,后有作者,不可及也已。然其后頼曾子子思孟子传之,又頼周程张朱四五君子传之,得一传之之人,则圣道明;久之而不得一传之之人,则圣道明而复晦。故天下不可无传人也。自朱子迄今五百余年矣,其间非无人,但传之而适以叛之者有之,传道而不能尽道之分量者有之,吾谓非明睿之资不足以见逺,非广博之学不足以穷微,非有折衷诸子百家之识力,不足以崇正而辟邪;非有损益唐虞三代之才干,不足以抑小而务大。今桴亭先生著述甚富,而微言奥义,尤炳着于思辨録一书,有无逺不届之聪明,无微不究之学力,又存之极其正,推之尽其大,直接危微精一之心传,宏开起弊扶衰之道统,其天人性命之际,不过诸儒所已言;至于纯粹透彻,使智愚皆畅然各得者,非诸儒之所能言也。其井田封建等制,初非大儒所不能言;至于画一变通,使古今皆可确见施行者,即大儒鲜有能言之者矣。天生桴亭,是曾子以下六七子之灵之所慿依,以光大吾孔子之传者也。是书行,吾知叛道者有所畏而不敢,不能尽道者有所企而思奋矣。同学弟马负图拜叙。
  
  思辨録辑要卷一太仓陆世仪撰
  
  小学类
  
  古者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大学此自是正理然古者人心质朴风俗淳厚孩提至七八岁时知识尚未开今则人心风俗逺不如古人家子弟至五六岁已多知诱物化矣又二年而始入小学即使父教师严已费一畨手脚况父兄之教又未必尽如古法乎故愚谓今之教子弟入小学者决当自五六岁始
  
  小学之书文公所集备矣然予以为古人之意小学之设是教人由之大学之教乃使人知之今文公所集多穷理之事则近于大学又所集之语多出四书五经读者以为重复且类引多古礼不谐今俗开卷多难字不便童子此小学所以多废也愚意小儿五六岁时语音未朗未能便读长句窃欲彷明道之意采择礼经中之曲礼幼仪参以近礼斟酌古今择其可通行者编成一书或三字或五字节为韵语务令易晓名曰节韵幼仪俾之即读即教如头容直即教之以端正头项手容恭即教之以整齐手足合下便教他知行并进似于造就人材之法更为容易
  
  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古人教人自幼便教他礼乐所以徳性气质易于成就今人自读书之外一无所事不知礼乐为何物身子从幼便骄惰坏了愚意自节韵幼仪外更欲叅酌古今之制辑冠婚祭及郷饮郷射诸礼为礼书[丧礼不可豫习拟另辑为一卷俾学者居丧时读之]文庙乐舞及宴饮升歌诸仪为乐书俾童子十数岁时仍读四书兼习书数暇日则序于一处教升歌习礼如古人舞勺舞象之类务使之郁郁彬彬则涵养气质熏陶徳性或可不劳而致
  
  凡人有记性有悟性自十五以前物欲未染知识未开则多记性少悟性自十五以后知识既开物欲渐染则多悟性少记性故人凡有所当读书皆当自十五以前使之熟读不但四书五经即如天文地理史学算学之类皆有歌诀皆须熟读若年稍长不惟不肯诵读且不能诵读矣今人村塾中开蒙多教子弟念诗句直是无谓
  
  凡弟子学写仿书不独教他字好即可兼识字及记诵之功
  
  先儒教小儿习字先令影写赵子昻大字千字文稍长习智永千字文毎板影写十纸既毕后歇读书一二月以全日之力通影写一千五百字添至二千三千四千字如此一二月乃止必如此方能日后写多运笔如飞不至走様亦是一法
  
  四明程端礼有家塾分年读书法教童子读四书五经先令读正文既毕然后却读注亦可盖弟子读书大约十岁以前有记性以后渐否若令先读正文虽子弟至愚未有不于十岁以前完过者此亦读书之一法况孟子一书分章甚长今子弟读孟子连集注读多不知首尾毎毎易于漏脱若先读正文亦可免此病
  
  文公有言古有小学今无小学须以敬字补之此但可为年长学道者言若童子则可由不可知定须教以前法
  
  阳明先生社学法最好欲教童子歌诗习礼以发其志意肃其威仪盖恐蒙师惟督句读则学者苦于简束而无鼓舞入道之乐也然歌诗则近于鼓舞习礼则便有简束的意在古人十三学乐诵诗二十而冠始学礼盖人当少年时虽有童心然父兄在前终有畏惮故法不妨与之以寛寛者所以诱其入道也年力既壮则智计渐生矣此时而纯用诱掖则将有放荡不制之患故法又当与之以严严者所以禁其或放也二者因其年力各有妙用故古时成就人多今之社学止以句读简束童子固失鼔舞之意矣若误认阳明之意纯用鼓舞又岂古人之意乎立教者当知所以善其施矣
  
  近日人材之坏皆由子弟早习时文盖古人之法四十始仕即国初童子试亦必俟二十后方许进学进学者必试经论飬之者深故其出之者大也近日人务捷得聪明者读摘叚数叶便可拾青紫其胸中何尝一毫道理知觉乃欲责其致君泽民故欲人材之端必先令子弟读书务实昔人之患在朴今人之患在文文翁治蜀因其朴而教之以文也今日之势正与文翁相反使民能反一分朴则世界受一分惠而反朴之道当自教子弟始有心世道者慎毋于时文更扬其波哉
  
  教小儿不但是出就外传谓之教凡家庭之教最急毎见人家飬子当其知识乍开时即戏教以打人骂人及玩以声色玩好之具此等气习沁入心腑人才何縁得成就
  
  家庭之教又必原于朝廷之教朝廷之教以道徳则家庭之教亦以道德朝廷之教以名利则家庭之教亦以名利尝有友人问建文时何多忠义予曰此父兄之教严耳友人问何以知之曰以朝廷之教知之盖当时朝廷之教甚严其子弟茍或居官而不肖则累及父母累及宗族故孩提之时茍或不肖则其父兄必变色而训之语曰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积累既深所以居官之时虽九死而靡悔也
  
  洒扫应对进退此真弟子事自世俗习于侈靡一切以仆隶当之此理不讲乆矣然应对进退贫士家犹或有之至于洒扫则贫士家亦絶无之矣偶过友人姚文初家见其门庭萧然一切洒扫应对进退皆令次公执役犹有古人之风文初现闻先生之后也其髙风如此为贫士者可以媿矣
  
  或问六艺童子十五以内恐未必能习曰玩礼乐射御书数之文文字则与义字有别文是习其事义是详其理礼乐虽精微然礼记云十三学乐诵诗又曰十三舞勺成童舞象则知由粗以及精自有因年而进之法射御虽非童子事然北人与南人不同曹丕典论论文自言八岁即学骑射是射御亦非难事也至于书数尤易为力
  
  古者八岁入小学周官保氏掌飬国子教之六书汉兴萧何草律令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六体者古文竒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皆所以通知古今文字摹印章书幡信也则知古人皆以字学为小学故人皆识字今俗崇尚制科人务捷得至贵为公卿而目不识古文竒字且并音画亦多讹谬者少此一叚工夫也
  
  人少小时未有不好歌舞者盖天籁之发天机之动歌舞即礼乐之渐也圣人因其歌舞而教之以礼乐所谓因其势而利导之今人教子寛者或流于放荡严者或并遏其天机皆不识圣人礼乐之意欲蒙飬之端难矣
  
  朱子蒙卦注曰去其外诱全其真纯八字最妙童子时惟外诱最坏事如摴蒱博奕及看搬演故事之类极易使人流荡忘返善教子者只是形格势禁不使得亲外诱乐记所谓奸声淫色不留聪明淫乐慝礼不接心术是也然其要尤在端本清源使父兄不为非礼之戏则子弟自无从得接耳目
  
  人家教子弟固是要事教女子尤为至要盖子弟失教至长大读书知世事犹有变化气质之时若女子失教终身无可挽回大则得罪姑嫜败坏风俗小则隳坏家事贻讥亲党岂细故哉
  
  教女子只可使之识字不可使之知书义盖识字则可理家政治货财代夫之劳若书义则无所用之古今以来女子知书义而又闲礼法如曹大家者有几不然徒以导淫而已李易安朱淑真使不知书义未必不为好女子也
  
  诗云无非无仪惟酒食是议二语真教女子良法少读内则恠其多载酒浆笾豆之事由今思之知古人良有深意人家儿女教坏多由乳母婢仆此主人主母之所不及觉也故古人于乳母必曰择于诸母与可者至于婢仆尤当时时切戒
  
  大学类
  
  古者十五入大学自稍有知识合下便教他为圣为贤故后来成就得大人物今则惟读书取科第矣大字之义不知何居
  
  玩朱注大人之学四字则知若不如此便是小人之学不知今之学者肯自居于小人之学否不肯自居于小人之学而于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何茫茫也
  
  今人见人讲学便指为道学不知人自十五入大学时已个个讲道学矣习而不察反以为非笑盍反而自思乎
  
  今之学校即古之大学古者入而后学今者学而后入古者之学主于修己治人今则口耳占毕而已不知于朝廷何补
  
  今人好学佛学仙而不好学圣人不知圣贤大学之道也未尝见人立地成佛而欲立地成佛未尝见人白日升天而欲白日升天明明地放着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而决不肯明德新民止至善此之谓大惑
  
  西铭不可不读不读西铭不识万物一体气象学者心胸终不得开拓有语之以大学之道者乃反以为分外也
  
  陆象山人物甚伟其语録议论甚髙气象甚阔初学者读之可以开拓心胸
  
  陆象山曰此是大丈夫事么么小家相者不足以承当又曰大世界不享却要占个小蹊径大人不做却要为小儿态直是可惜又曰上是天下是地人居其中须是做得人方不枉读以上数语皆可令人感发兴起志于圣人之道朱子曰人为学当如筑九层之台须大做脚始得具此胸襟方可与入道今人自待甚薄何与语此
  
  全仁义礼智之德而不能得位行道是为天地负我具耳目聪明之质而不能为圣为贤是为我负天地
  
  此理上际天下际地皆须着人承当非大其心胸坚其骨力却如何承当得
  
  人处天地之间无不学而成其能者农学为耕工学为艺商贾学为转移贸易无非学也惟士则学为圣贤所以谓之大学以此思之士而不为大学与农工商贾何以异乎或问不识字人亦可与言大学之道否予曰大在心性不在语言文字今者读书之人借径于语言文字所以复其心性也若不识字之人识得自己心性何不可与言大学之道陆象山有言若我则不识一字亦须堂堂地还我一个人正是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