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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溪王先生全集
吉阳子曰:"今日之学,只须两言决之:凡求之身心之内即是近、即是易,凡求之身心之外即是远、即是难。"
先生曰:"先师提出良知两字本诸一念之微,徵诸爱敬而达诸天下,乃千古经纶之灵枢。诸君果信得良知及时,只从一念上理会照察,安本末之分,循始终之则,则从心悟入、从身发明,更不从前种种向外寻求。笃其近而远自举,守其易而难自乘。王伯之略、古今之宜、天地鬼神之皆举之矣。天枢之运不息而未尝离垣,灵枢之运亦不息而未尝离位,此究竟之义也。"
诸生请问"立志"、"一体"之说。
先生曰:"此亦无二义。良知时时做得主宰便是志,所谓太阳一出而魍魉潜消,舍此更无立志之法。灵气时时贯彻周流便是仁,所谓疴痒疾痛、感触神应,舍此更无求仁之方。昔者象山晦庵鹅湖之会,以知亲知爱发明千圣传心之法,'涓流拳石'即所谓近且易,'沧溟泰华'即所谓远且难。真伪之几,辨诸一念,无假于外也。鹅湖之会在辨真伪,今日之会在辨内外,内外辨则真伪之几决矣。"
维扬晤语
荆川唐子开府维扬,邀先生往会。时已有病,遇春汛,日坐治堂命将谴师,为防海之计。一日退食,笑谓先生曰:"公看我与老师之学有相契否?"
先生曰:"子之力量固自不同,若说良知,还未致得在。"
荆川曰:"我平生佩服阳明之教,满口所说,满纸所写,那些不是良知?公岂欺我耶!"
先生笑曰:"难道不是良知,只未致得真良知,未免搀和。"
荆川愤然不服云:"试举看?"
先生曰:"适在堂谴将时,诸将校有所禀呈,辞意未尽,即与拦截,发挥自己方略,令其依从,此是搀入意见,心便不虚,非真良知也。将官将地方事体,请问某处该如何设备、某事却如何追摄,便引证古人做过勾当,某处如此处、某事如此处,自家一点圆明反觉凝滞,此是搀入典要,机便不神,非真良知也。及至议论未合,定著眼睛,沉思一回,又与说起,此等处认作沉几研虑,不知此已搀入拟议安排,非真良知也。有时奋棹鼓激、厉声抗言,若无所容,自以为威严不可犯,不知此是搀入气魄,非真良知也。有时发人隐过,有时扬人隐行,有时行不测之赏、加非法之罚,自以为得好恶之正,不知自己灵根已为摇动,不免有所作,非真良知也。他如制木城、造铜面、畜猎犬,不论势之所便、地之所宜,一一令其如法措置,此是搀入格套,非真良知也。尝曰:我一一经营,已得胜算,猛将如云,不如著一病都堂在阵,此是搀入能所,非真良知也。若是真致良知,只宜虚心应物,使人人各得尽其情,能刚能柔,触机而应,迎刃而解,更无些子搀入。譬之明镜当台,妍媸自辨,方是经纶手段,才有些子才智伎俩与之相形,自己光明反为所蔽。口中说得十分明白,纸上写得十分详尽,只成播弄精魂,非真实受用也。"
荆川怃然曰:"吾过矣!友道以直谅为益,非虚言也。"
复阳堂会语
或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文’,何谓也?”
先生曰:“文者道之显:言语威仪、典词艺术,一切可循之业皆所谓文也。仁者与物同体,炯然油然、生生不已之机,所谓仁也。孔门之学,惟务求仁,辨志、敬业、亲师、取友,无非保合充养,以复其生生之机。言语所以立诚,威仪所以定命,稽训所以畜德,游艺所以博趣――无往而非学,则亦无往而非道也。会友以文而不本于辅仁,则亦徒会而已,君子弗贵也。”
或曰:“仁道,夫子所罕言。学贵有渐,水进木升,始无凌节之患。其在今日,莫先于开发耻心,有耻始能惩往事而兴善端,所谓‘知耻近乎勇’。力行以求之,近仁之方也。”
先生曰:“然哉,耻之于人大矣!有所不为、不欲者,良知也;无为无欲者,致知也。是能充其羞恶之心而义不可胜用。故曰:‘如此而已矣’。知此则人心可正,风俗可变,而治化可成,今日之会始不为虚。会友辅仁之要,莫切于此,辨志敬业,取诸此而已。此尤吾人对病之药也。”
三山丽泽录上
遵岩王子曰:“仲尼终岁周流,随地讲习,上则见其邦君,中则交其公卿大夫,下则进(原字如此,通‘近’――标点者注)其凡民,如丈人渔父之属,皆有意焉。故光辉所及,在乡满乡,在国满国。先生之出游,亦似之。”先生曰:“鸟兽不可与同群,非斯人而谁与!此原是孔门家法。吾人不论出处潜见,取友求益原是吾人分内事。予岂敢望古人之光辉,傲然以教人传道为是?取友求益,窃有志焉。若夫人之信否与此学之明与不明,则存乎所遇,非人所能强也。至于闭门逾垣,踽踽然洁身独行,自以为高,则又非予之初心。”
遵岩子曰:“学不厌、诲不倦,教学相长也。”先生曰:“然。吾人之学,原与物同体。诲人倦时即学有厌处,成己即所以成物,只是一事,非但相长而已也。孔子有云:‘默而识之’,此是千古学脉,虞廷谓之道心之微。学而非默则涉于声臭,诲人非默则堕于言诠。故曰‘何有于我哉’,非自慊之辞,乃真语也。若于此悟得及,始可与语圣学。”
遵岩子曰:“千古圣贤之学只一知字尽之,《大学》诚正修身以齐家治国平天下,只在致知。《中庸》诚身以悦亲信友、获上治民,只在明善即致知也。双江云格物无功夫,吾有取焉。”先生曰:“此正毫厘之辨。若谓格物有功夫,何以曰尽于致知?若谓格物无功夫,何以曰在于格物?物是天下国家之实事,由良知感应而始有。致知在格物,犹云欲致良知,在天下国家实事上致之云尔。知外无物,物外无知。如离了悦亲、信友、获上、治民,更无明善用力处。亦非外了明善,另有获上、治民、悦亲、信友之功也。以意逆之,可不言而喻矣!”
先生谓遵岩子曰:“正心,先天之学也;诚意,后天之学也。”遵岩子曰:“必以先天后天分心与意者,何也?”先生曰:“吾人一切世情嗜欲,皆从意生。心本至善,动于意始有不善。若能在先天心体上立根,则意所动自无不善,一切世情嗜欲自无所容,致知功夫自然易简省力,所谓后天而奉天时也。若在后天动意上立根,未免有世情嗜欲之杂,才落牵缠便费斩截,致知工夫转觉繁难,欲复先天心体便有许多费力处。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便是先天易简之学。原宪克伐怨欲不行,便是后天繁难之学。不可不辨也。”
先生谓遵岩子曰:“吾人学问未能一了百当,只是信心不及,终日意象纷纷,头出头没,有何了期?吾人且道如何是心,如何是信得及?心无所用则为死灰,不能经世,才欲用时便起烦扰。用不用之间,何处着力?日月有明,容光必照,变化云为,往来不穷而明体未尝有动,方不涉意象,方为善用其心。有诸己始谓之信,非解悟所及也。”
遵岩子问曰:“荆川谓吾人终日扰扰,嗜欲相混,精神不得归根,须闭关静坐一二年,养成无欲之体,方为圣学。此意如何?”先生曰:“吾人未尝废静坐,若必藉此为了手,未免等待,非究竟法。圣人之学,主于经世,原与世界不相离。古者教人,只言藏修游息,未尝专说闭关静坐。若日日应感,时时收摄,精神和畅充周,不动于欲,便与静坐一般。况欲根潜藏,非对境则不易发,如金体被铜铅混杂,非遇烈火则不易销。若以见在感应不得力,必待闭关静坐养成无欲之体,始为了手,不惟磋却见在功夫,未免喜静厌动,与世间已无交涉,如何复经得世?独修独行,如方外人则可。大修行人,于尘劳烦恼中作道场。吾人若欲承接尧舜姬孔学脉,不得如此讨便宜也。”
遵岩子曰:“孔子六十而耳顺,此六经中未尝道之语。不曰目与口鼻,惟曰耳顺,何谓也?”先生曰:“目以精用,口鼻以气用,惟耳以神用。目有开阖,口有吐纳,鼻有呼吸,惟耳无出入,佛家谓之圆通观,顺逆相对。孔子五十而知天命,能与太虚同体,方能以虚应世,随声所入,不听以耳,而听之以神,更无好丑简择,故谓之耳顺。此等处更无巧法,惟是终始一志,消尽渣滓,无有前尘,自能神用无方,自能忘顺逆。”
三山丽泽录中
遵岩子居乡遇拂逆事,时有悄然不豫之色,甚至有怫然不平之气,方信以为同好恶、公是非,以问于先生。先生徐应之曰:"子甚么聪明,何未之早达也?吾人处世,岂能事事平满,无不足之叹?所贵于随缘顺应,处之有道耳。禅家谓之缺陷世界,违顺好丑皆作意安,只见在不平满处,便是了心之法,方是当地洒然超脱受用。才有悄然怫然之意,等待平满时方称心,吾之所自失者多矣。况人无皆非之理,惟在反己自修、一毫不起怨尤之心,方是孔门家法。故曰下学上达,知我其天。此便是古人自信之学。忘好忘恶,方能同好恶;忘是忘非,方能公是非。盖好恶是非,原是本心自然之用,惟作好恶任是非,始失其本心。所谓忘者,非是无计顽空,率其明觉之自然,随物顺应,一毫无所作,无所任,是谓忘无可忘。在知道者默而识之。"
远斋子曰:"诸公每日相集讲学固好,予却谓不在讲学,只在身体力行、实落做将去便是。"先生曰:"然。若是真行路人,遇三叉路口,便有疑,有疑不得不问,不得不讲。惟坐谋所适始无所疑,始不消讲。若徒务口讲而不务力行,则有所不可耳。"
蒙泉祁子请闻过。先生曰:"此是不自满之心。安节自守,每事从简,月计不足,岁计有余,士民日受和平之福,只此便是寡过之道。要人说过,不如自己见过之明。苟有无心之失,不妨随时省改。今人惮于改过,非但畏难,亦是体面放不下。勘破此关,终日应酬,可以洒然无累矣。"
遵岩子曰:"荆川随处费尽精神,可谓泼撒,然自跳上蒲团,便如木偶相似,收摄保聚,可无渗漏。予则不能及。"先生曰:"此事非可强为,须得其机要,有制炼魂魄之功始得,伏藏始无渗漏。荆川自谓得其机要,能炼虚空,亦曾死心入定,固是小得手处,然于致良知功夫,终隔一尘。盖吾儒致知以神为主,养生家以气为主。戒慎恐惧是存神功夫,神住则气自住,当下还虚,便是无为。作用以气为主,是从气机动处理会,气结神凝,神气含育,终是有作之法。"
枫潭万子问曰:"古人'通昼夜之道而知',何谓也?"先生曰:"千古圣学,只一知字尽之。知是贯彻天地万物之灵气。吾人日间欲念慌惚,或至牿亡,夜间杂气纷扰,或至昏沉,便是不能通乎昼夜,便与天地不相似,便与万物不相涉。时时致良知,朝乾夕惕,不为欲念所扰、昏气所乘,贞明不息,方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通乎昼夜,自能通乎天地万物,自能范围曲成。存此谓之存神,见此谓之见易,故神无方而易无体。是谓弥纶天地之道,是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枫潭子喟然曰:"如此方是通乎昼夜之实学,非徒谈说理道而已也。"
遵岩子问:"先师在军中四十日未尝睡,有诸?"先生曰;"然。此原是圣学。古人有息无睡,故曰:'向晦入燕息。'世人终日扰扰,全赖后天渣滓厚味培养,方彀一日之用。夜间全赖一觉熟睡方能休息。不知此一觉熟睡阳光尽为阴浊所陷,如死人一般。若知燕息之法,当向晦时,耳无闻,目无见,口无吐纳,鼻无呼吸,手足无动静,心无私累,一点元神,与先天清气相依相息,如炉中种火相似,比之后天昏气所养,奚啻什百。是谓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枫潭子问:"乾之用九何谓也?"先生曰:"用九是和而不倡之义。若曰阳刚不可为物先,则乾非全德矣。吾人之学,切忌起炉作灶,惟知和而不倡,故能时乘御天、应机而动。故曰:'乃见天则。'吾人有凶有咎,只是倡了。孔子退藏于密,得用九之义。""又云'首出庶物',何谓也?"曰:"乾体刚而用柔,坤体柔而用刚。首出者,刚之体;无首者,柔之用。用柔即乾之坤,用六永贞即坤之乾,乾坤合德也。"
三山丽泽录下
遵岩子曰:“区区于道实未有见,向因先生将几句精语蕴习在心,随处引触,得个入处,只成见解,实未有得。”先生曰:“此是不可及处。他人便把此作实际受用,到底只成弄精魂。从言而入,非自己证悟,须打破,自己无尽宝藏方能独往独来、左右逢源,不傍人门户,不落知解。只从良知上朴实致将去,不以意识搀和其间,久久自当有得。不在欲速强探也。”
先生谓遵岩子曰:“子家居十余年,行履何如?于此件事体究何如?”遵岩子曰:“此生之志,不敢自负于知己。终是世情牵绕,割截不断。日逐体究,不无少见,终落知解,不能觌体光明透脱。”先生曰:“此是吾人通病。然此亦是一病两痛。惟其世情牵绕不断,所以未免包裹影响,不能直达光透。惟其本体不能直达光透,所以世情愈觉缠绕周罗。古云:但去凡心,别无圣解。若此一真当下自反,即得本心,良知自瞒不过,世情自假借不去。所谓赤日当空,群晦自灭。吾人此生,只此一件事,更有何事缠搭得来?”
遵岩子问曰;“学术不出于孔氏之宗,宗失其统。而为学者其端有二:曰俗与禅。若夫老氏之学,则固吾儒之宗派,或失于矫则有之,非可以异端论也。”先生曰:“异端之说,见于孔氏之书,当时佛氏未入中国,其于老氏,尚往问礼,而有犹龙之叹。庄子宗老而任狂,非可以异端名也。吾儒之学,自有异端。至于佛氏之家,遗弃物理,究心虚寂,始失于诞。然今日所病,却不在此,惟在俗耳。世之儒者,不此之病,顾切切焉惟彼之忧,亦见其过计也已。良知者,千圣之绝学,道德性命之灵枢也。致知之学,原本虚寂,而未尝离于伦物之感应。外者有节,内者不诱,则固圣学之宗也。何偏之足病?故曰致知在格物。言格物所以致吾之知也。吾儒与二氏,毫厘之辨,正在于此。惟其徇于物感之迹,揣摸假借,不本于良知,以求自得,始不免于俗学之支离,不可不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