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渊文选

  周道之衰,文貌日胜。良心正理日就芜没。其为吾道害者,岂声色货利而已哉?杨、墨皆当世之英,人所称贤。孟子之所排斥拒绝者,其为力劳于斥仪、衍辈多矣。所自许以承三圣者,盖在杨、墨,而不在衍、仪也。故正理在人心,乃所谓固有。易而易知,而后可言也。此心未正,此理未明,而曰明心,不知所平者何心也?【大学】言「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果已格,则知自至。所知既至,则意自诚。意诚则心自正。必然之势,非强致也。孟子曰:「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讵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当是时,天下之言者不归杨、则归墨,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自孟子出后,天下方指杨、墨为异端。然孟子既没,其道不传。天下之俊信者,抑尊信其名耳,不知其实也。指杨、墨为异端者,亦指其名耳,不知其实也。往往口辟杨、墨,而身为其道者众矣。自周衰,此道不行;孟子没,此道不明。今天下之士皆溺于科举之习。观其言,往往称道【诗】、【书】、【论】、【孟】,综其实,特借以为科举之文耳。谁实为真知其道者?口诵孔、孟之言,身蹈杨、墨之行者,盖其高者也。其下则往往为杨、墨之罪人,尚可言哉?孟子没,此道不传,斯言不可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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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十五,与陶赞仲书云:
  【荆公祠堂记】,与元晦三书,并往,可精观熟读。此数文皆明道之文,非止一时辩论之文也。元晦书偶无本在此,要亦不必看。若看,亦无理会处。吾文条析甚明;所举晦翁书辞皆写其全文,不增损一字。看晦翁书但见胡涂,没理会。观吾书,坦然明白。无所明之理乃天下之正理,实理,常理,公理,所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学者正要穷此理,明此理。今之言穷理者,皆凡庸之人,不遇真实师友,妄以异端邪说更相欺诳——非独欺人诳人,亦自欺自诳,谓之谬妄,谓之蒙闇,何理之明,合理之穷哉?……古人所谓异端者,不专指佛老。异端二字出【论语】,是孔子之言。孔子之时,中国不闻有佛。虽有老氏,其说为炽,孔子亦不曾辟老氏。异端岂专指老氏哉?天下正理不容有二。若明此理,天地不能异此,鬼神不能异此,千古圣贤不能异此。若不明此理,私有端绪,即是异端,何止佛老哉?近世言穷理者,亦不到佛老地位?若借佛老为说,亦是妄说;其言辟佛老者亦是妄说。……
  
  象山与朱子再辩【太极图说】书云:
  尊兄尝晓陈同甫云:「欲贤者百尺竿头进取一步,将来不作三代以下人物,省得气力为汉唐分疏,极为脱洒磊落。」今亦欲得尊兄进取一步,莫作孟子以下学术,省得力气为「无极」二字分疏,亦更脱洒磊落。古人质实,不尚智巧。言论未详,事实先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所谓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者,以其事实觉其事实,故言即其事,事即其言,所谓言顾行,行顾言。周道之衰,文貌日胜。事实凐于意见,典训芜于辩说。揣量模写之工,一放假借之似,其条画足以自信。其习熟足以自安。以子贡之达,又得夫子而师训,「子欲无言」之训,所以觉之者屡矣,而终不悟。颜子既没,其传固在曾子,盖可观已。尊兄之才,未知其与子贡如何。今日之病,则有深于子贡者。尊兄诚能深知此病,则来书七条之说当不待条析而自解矣。
  
  卷十九,【武陵县学记】:
  彝伦在人维天所命,良知之端形于爱敬。扩而充之,圣哲之所以为圣哲也。先知者,知此而已;先觉者,觉此而已。气有所蒙,物有所蔽,势有所迁,习有所移,往而不返,迷而不解,于是为愚为不肖,彝伦于是而斁,天命于是而悖,此君师之所以作,政事之所以立。是故先王之时,风教之流行典型之昭著,无非所以宠绥四方,左右斯民,使之若有常性,克安其道者也。刺故乡举里选,月书季考,三年而大比,以兴贤能,盖所以陶成髦俊,今与共斯政,同斯事也。
  学校庠序之间,所谓切磋讲明者,何以舍是而他求哉?所谓「格物致知」者,格此物,致此知也,故能「明明德于天下」。【易】之「穷理」,穷此理也,故能「尽性至命」。孟子之「尽心」,尽此心也,故能「知性知天」。学者诚知所先后,则如木有根,如水有源,增加驯致,月异而岁不同,谁得而御之?若迷其端绪,易物之本末,谬事之始终,杂施而不逊,是谓异端,是谓邪说,非以致明,祇以累明,非以去蔽,祇以为蔽。
  后世之士有志于古,不肯甘心流俗,然而苦心劳身,穷年卒岁,不为之日休,而为之日拙者,非学之罪也。学绝道丧,不遇先觉,迷其端绪,操末为本,其所从事者,非古人之学也。古人之学,其时习必悦,其朋来必乐,其理易知,其事易从,不贰于异说,不牵于私欲,造次于是,颠沛于是,则其久大可必。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此古人之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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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十九,【敬斋记】:
  古之人自其身达之家国天下而无愧焉者茄本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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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是心或几乎泯,吾为惧矣。天地鬼神不可诬也,愚夫愚妇不可欺也。是心或几乎泯,吾为惧矣。黄锺大吕施宣于内,能生之物莫不萌芽。奏以大簇,助以夹锺,则虽瓦石所压,重屋所蔽,犹将必逢。是心之存,茍得其养,势岂能遏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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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闻文诸父兄师友,道未有外乎其心者。自可欲之善,至于大而化之之圣,圣而不可知之神,皆吾心也。心之所为犹之能生之物得黄锺大吕之气能养之至于必达,使瓦石有所不能压,重屋有所不能蔽,则自有诸己,至于大而化之者,敬其本也。……
  虽然,不可以不知其害也。是心之稂莠萌于交物之初。有滋而无芟,根固于怠忽,末蔓于驰骛。深蒙密覆,良苗为之不殖。实著者易拔,形潜者难察,从事于敬者尤不可不致其辨。……
  
  卷二十,【格矫斋说】:
  格、至也,与穷字究义同义,皆研磨考索以求其至耳。学者孰不曰我将求至理?顾未知其所知果至与否耳。所当辨、所当察者此也。﹙下释矫字,略。﹚
  
  卷二十一,【学说】:
  古者十五入大学。【大学】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此言大学指归。「欲明明德于天下」,是入大学标的。格物致知是下手处。【中庸】言「博学、审问、谨思、明辨」是格物之方。读书、亲师友是学。思则在己,问与辨皆须在人。﹙案若辨是明辨,而非辩论,则辨亦在己。﹚自古圣人亦因往哲之言,师友之言,乃能有进。况非圣人,岂有自任私智而能进学者?
  
  语录选录:
  ○道外无事,事外无道。先生常言之。
  ○道在宇宙间,何尝有病?千古圣贤只去人病,如何增损德道?
  ○道理只是眼前道理。虽见到圣人田地,亦只是眼前道理。
  ○【论语】中多有无头柄的说话。如「智及之,仁不能守之」之类,不知所及所守者何事;如「学而时习之」,不知时习者何事。非学有本领,未易读也。茍学有本领,则智之所及者及「此」也,仁之所守者守「此」也,「时习之」习「此」也,悦者悦「此」,乐者乐「此」。如高屋之上见瓴水矣。学茍知本,六经皆我脚注。
  ○近来学者言「扩而充之」,须于四端上逐一充,焉以此理?孟子当来只是发出人有是四端,以明人性之善,不可自暴自弃。茍此心之存,则此理自明。当恻隐处自恻隐,当羞恶,当辞逊,是非在前自能辨之。又云:当宽裕温吽自宽裕温柔,当发强刚毅自发强刚毅,所谓溥博渊泉而时出之。
  ○天下之理无穷。若以吾平生所经历者言之,真所谓伐南山之竹,不足以受我辞。然其会归总在此。
  ○夫子以仁发明斯道,其言无罅缝。孟子十字打开,更无隐遁,盖时不同也。
  ○此道与溺于利欲之人言犹易,与溺于意见之人言却难。
  ○傅子渊自此归其家,陈正己问之曰:陆先生教人何先?对曰:正己复礼。问曰:何辨?对曰:义理之辨。若子渊之对,可谓切要。
  ○居象山,多告学者云:汝耳自聪,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本无欠缺,不必他求,在自立而已。
  ○千虚不博一实。吾平生学问无他,只是一实。
  ○释氏立教本欲脱离生死,惟主于成其私耳,此其病根也。且如世界如此,忽然生一个谓之禅,已自是无风起浪,平地起土堆了。
  ○或问先生之学当来自处入,曰:不过切己自反,改过迁善。
  ○人品在宇宙间迥然不同。诸处方哓哓然谈学问时,吾在此多与后生说人品。
  ○朱元晦曾作书与学者云:「陆子静专以尊德性诲人,故游其门者多践履之士,然于道问学处欠了。某教人岂不是道学问处多了,故游某之门者践履多不及之。」观此,则是元晦欲去两短,合两长,然吾以为不考。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谓道问学?
  ○吾之学问与诸处异者,只是在我全无杜撰。虽千言万语,只是觉得他底在我不曾添一些。近有议吾者云: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无伎俩。吾闻曰:诚然。
  ○后世言学问者须要立个门户。此理所在,安有门户可立?学者又要各护门户,此尤鄙陋。
  ○今之论学者只务添人底,自家是减他底,此所以不同。
  ○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
  ○「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此数语自曾子胸中流出。
  ○千古圣贤若同堂合席,必无尽合之理。然此心此理万世一揆也。
  ○一学者自晦翁处来,其拜跪语言颇怪;每日出斋,此学者必有陈论,应之亦无他语。至四日,此学者所言已罄,力请诲语。答曰:吾亦未暇详论,然此间大纲有一个规模说与人:今世人浅之为声色臭味,进之为富贵利达,又进之为文章技艺,又有一般人都不理会,却谈学问,吾总以一言断之曰胜心。此学者默然。后数日,其举动语言颇复常。
  ○先生云:后世言道理者,终是粘牙嚼舌。吾之言道,坦然明白,全无粘牙嚼舌处,五所以易知易行。或问:先生如此谈道,恐人将意见来会,不及释子谈禅,使人无所措其意见。先生云:吾虽如此谈道,然凡有虚见虚说,皆来这里使不得,所谓德行恒易以知险,恒简以知阻也。今之谈禅者,虽为艰难之说,其实反可寄托其意见。吾于百众人前,开口见胆。
  ○或有讥先生之教人专欲管归一路者,先生曰:吾亦只有此一路。
  ○吾于践履未能纯一,然纔自警策,便与天地相似。
  ○有士人上诗云:「手抉浮翳开东明」。先生颇取其语,因云:吾与学者言,真所谓取日虞渊,洗光咸池。
  〔以上见卷三十四,傅子云季鲁编录,选录其中二十六条。〕
  ○或谓先生之学是道德性命,形而上者,晦翁之学是名物度数,形而下者,学者当兼二先生之学。先生云:足下如此说晦翁,晦翁未伏。晦翁之学自谓一贯。但其见道不,终不足以一贯耳。吾尝与晦翁书云:「揣量模写之工,依放假借之似,其条画足以自信,其节目足以自妄。」﹙案此见辩【太极图说】书﹚。此言切中晦翁之膏肓。
  ○先生言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孟子就四端上指示人,岂是人心只有者四端而已?又说「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一端指示人,又得此心昭然。但能充此心足矣。乃诵:「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云云;」「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
  ○临川一学者初见,问曰:每日如何观书?学者曰:守规矩。欢然问曰:如何守规矩?学者曰:伊川易传,胡氏春秋,上蔡论语,范式唐鉴。忽呵之曰:陋说。良久复问曰:何者为规?又顷,问曰:何者为矩?学者但唯唯。次日复来,方对学者诵:「干知大始,坤做成物。干以易知,坤以简能。」一章毕,乃言曰:干文言云「大哉干元」,坤文言云「至哉坤元」。圣人赞易,却只是个简易字道了。遍目学者曰:又却不是道难知也。又曰:「道再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顾学者曰:这方唤作规矩。公昨日来道甚规矩?
  〔以上见卷三十四,严松松年所录,选录其中三条。〕
  ○伯敏问云:以今年较之去年,殊无寸进。先生云:如何要长进?若当为者,有时而不能为,不当为者有时乎为之,这个却是不长进。不恁地理会,泛然求长进,不过欲以己先人,此是胜心。伯敏曰:无个下手处。先生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是下手处。伯敏云:如何样格物?先生云:研究物理。伯敏云:天下万物不胜其繁,如何尽研究得?先生云:万物皆备于我。只要明理。然理不解自明,须是隆师亲友。伯敏云:此问赖有季绎时相勉励。先生云:季绎与显道一般,所至皆勉励人,但无根者多。其意似欲私立门户,其学为外不为己。世之人所以攻道学者,亦未可全责他。盖自家骄其声色,立门户与之为敌,哓哓胜口,实有所未孚、自然起人不平之心。某平日未尝为流俗所攻,攻者却是读语录精义者。程士南最攻道学。人或语之以某,程云:道学如陆某,无可攻者。又如学中诸公,义均骨肉。盖某初无胜心,日用常行自有使他一个敬信处。某旧日,伊洛文字不曾看,近日方看,见其间多有不是。今人读书,平易处不理会,有可以起人羡慕者则着力研究。古先圣人何尝有起人羡慕者?只此道不行,见有奇特处,便生羡慕。自周末文弊,便有此风。如唐虞之时,人人如此,又何羡慕?所以庄周云:臧与谷共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曰:博塞以游。问谷奚事?曰:挟策读书。其为亡羊一也。某读书只看古注。圣人之言自明白。且如「弟子入则孝,出则弟」。是分明说与你入便孝,出便弟,何须得传注?学者疲精神于此,是以檐子越重。到某这里,只是与他减檐,只此便是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