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斋语

  
  门人歌“道在险夷随地乐”。先生曰:“此先师当处险时言之,学者不知以意逆志,则安于险而失其身者有之矣。”
  
  或问:“处人伦之变如何?”先生曰:“处变而不失其常,善处变者也。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此常道也。舜尽事亲之道,而瞽叟底豫。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不以其害己而或间也,此处变而不失其常也。”
  
  有疑先生安身之说者,问焉曰:“夷齐虽不安其身,然而安其心矣。”先生曰:“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其为下矣。”
  
  或问:“《易》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论语》称: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是皆孔子言也,何事异而称同邪?”先生曰:“汤武有救世之仁,夷齐有君臣之义,既皆善,故并美也。”曰:“二者必何如而能全美?”曰:“纣可伐,天下不可取。彼时尚有微子在,迎而立之,退居于丰,确守臣职,则救世之仁、君臣之义两得之矣。且使武庚不至于畔,夷齐不至于死,此所谓道并行而不相悖也。《易》曰:‘安贞之吉,应地无疆。’”
  
  有以伊傅称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学我不由。”门人问曰:“何谓也?”曰:“伊傅得君,可谓奇遇,设其不遇,则终身独善而已。孔子则不然也。”
  
  或问:“辞受取与,固君子守身之节,不可不慎。如颜子之贫,孔子何不少助之?”先生曰:“重于情则累于道。君子之与受,视诸道而已。故曰:非其道,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如其道,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
  
  或问:“昔者仲由、端木赐、颜渊侍孔子而论学,仲由曰:‘人善我者,我固善之,人不善我者,我则不善之。’端木赐曰:‘人善我者,我固善之,人不善我者,我姑引之进退之间而已。’颜渊曰:‘人善我者,我固善之,人不善我者,我亦善之。’孔子曰:‘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此三子之是非何如?而孔子之所以异于三子者又何如?”先生曰:“子路之谓,直也;子贡之谓,教也;颜子之谓,德也。直可加之夷狄,教可行之朋友,德可行之亲属。孔子之无可无不可者,在夷狄则用子路之直,在朋友则用子贡之教,在亲属则用颜子之德,并行而不相悖者也。”
  
  先生问门人曰:“孔子与点之意何如?”对曰:“点得见龙之体,故与之也。”曰:“何以为狂也?”曰:“以其行不掩言也。”曰:“非也。点见吾道之大,而略于三子事为之末,此所以为狂也。”
  
  王子敬问庄敬持养功夫。先生曰:“道一而已矣。中也,良知也,性也,一也。识得此理,则见见成成,自自在在。即此不失,便是庄敬;即此常存,便是持养。真体不须防检。不识此理,庄敬未免着意,才着意,便是私心。”
  
  或问中。先生曰:“此童仆之往来者,中也。”曰:“然则百姓之日用即中乎?”曰:“孔子云:‘百姓日用而不知。’使非中,安得谓之道?特无先觉者觉之,故不知耳。若智者见之谓之智,仁者见之谓之仁,有所见便是妄,妄则不得谓之中矣。”
  
  刘君锡问:“常恐失却本体,即是戒慎恐惧否?”先生曰:“且道他失到那里去?”
  
  先生谓子敬曰:“近日功夫何如?”对曰:“善念动则充之,恶念动则去之。”曰:“善念不动,恶念不动,又如何?”不能对。先生曰:“此却是中,却是性,戒慎恐惧此而已矣。是谓顾是天之明命。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常是此中,则善念动自知,恶念动自知,善念自充,恶念自去,知此慎独,便可知立大本。知立大本,如何内不失己,外不失人,更无渗漏,使人皆如此用功,便是致中和,便是位天地、育万物事业。”
  
  或问:“‘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先生曰:“我知天,何惑之有?我乐天,何忧之有?我同天,何惧之有?”
  
  或曰:“出必为帝者师,处必为天下万世师,毋乃好为人师欤?”先生曰:“学不足以为人师,皆苟道也。故必修身为本,然后师道立而善人多。如身在一家,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家之法,是为一家之师矣。身在一国,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国之法,是为一国之师矣。身在天下,必修身立本,以为天下之法,是为天下之师矣。故出必为帝者师,言必尊信吾尊身立本之学,足以起人君之敬信,来王者之取法,夫然后道可传亦可行矣。庶几乎!己自配得天地万物,而非牵以相从者也。斯出不遗本矣。处必为天下万世师,言必与吾人讲明修身立本之学,使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夫然后立必俱立,达必俱达。庶几乎!修身见世,而非独善其身者也。斯处不遗末矣。孔孟之学,正如此。故其出也,以道殉身,而不以身殉道。其处也,学不厌而教不倦。本末一贯,合内外之道也。夫是谓明德亲民止至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