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室扎记

  在人身上都有一个太极,圣人全焉,贤人勉焉。若愚者,则冒昧而不知为何物矣。
  朱子曰:太极图一圈便是一画,只是撒开了引教长一画。窃意伏羲一画,原是直的,直则无回曲,古若今万物万事都贯彻的去,未有遗乎其外者也。撒开了教长一画,便是圆的,圆则无剩漏,古若今万物万事,都包括的去,未有遗乎其内者也。直的也是这一画,圆的也是这一画,非有两画也。
  离阴阳无所谓太极也,离太极亦无所谓阴阳,不即不离之间太极在焉。此朱子说太极最吃紧处。我辈正不必向古圣问太极也,冥心而会之,反身而求之,跃跃参前矣。
  只是一个太极,上极于天,下极于地,中极于人,无之而不在也。昼夜存养,昼夜省察,但使此心无时不在腔子里,则心为太极之心;但使此身无处不在天理上,则身为太极之身。身心浑然一太极,真与天地合德矣。
  论学便是要明理,格物之谓也。论治便须识体,修身之谓也。格物者以知心知性为先务,心即理也,性即理也。明乎心性,而后可以言明理也。修身者以动容貌、出辞气、正颜色为要图,暴慢鄙倍远而信近,出身加民者有其本矣,治道所由立,治法所由施也。
  阳明师弟动云颜子没而圣学亡,夫颜子没而圣人之学在曾子,曾子没而圣人之学在子思,子思没而圣人之学在孟子,胡为其亡也?
  文公说书,以理会圣人立言之旨为主,即偶有不合圣人之旨处,却无不合圣人之理处。文成及慈湖龙溪诸公,往往不得圣人之理,又安望其得圣人之旨哉?
  存心谨言之道,一言以蔽之,曰定其心而后语。
  孔孟之道,至程朱而明;程朱之道,至文成而晦。学者有志斯道,须去其所以晦程朱者,而后得其所以明孔孟者。不然含糊两可,终无入处。
  孔子以克己复礼为仁告颜子,此虞庭十六字嫡传也。克己者,克去其人心也;复礼者,复还其道心也。人心克而道心复,则无不精、无不一也。惟精惟一,是仁者纯粹不杂、贞固不贰之本体也。允执厥中,执此而已矣。
  或曰:圣人不轻言心,惟自叙其所学曰从心,嘉颜子之不违仁曰其心。此外无闻焉。曰:圣人不轻言心,善观圣人之言者,所言无非心也。试以子张问行一言观之:言忠信以心言也,行笃敬以心行也,立则见其参于前也,见其心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见其心于衡也。夫然后行州里蛮貊,莫不见吾心也。若夫言不忠信,则违其心而言矣;行不笃敬,则肆其心而行矣。圣人不轻言心,而所言无非心。善观者盍触类通之。
  只见自家不是,不见他人不是,君子也。只见他人不是,不见自家不是,小人也。
  尝试反之一己,心者,身之天也;身者,心之地也。心载身,身载心,一己之天地也。心正而身修,一己之天地位也。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一己之万物也,内而七情各当其则,外而九窍各举其职,一己之万物育也。尝试近视一家,有严君焉,有慈母焉,一家之天地也;膝下承欢,父母其顺,一家之天地位也;自兄弟妻子奴婢以及堂室田园禽兽花木诸般器用之类,一家之万物也。一切偕之大道,莫不有以尽其性、协其情而时措咸宜,一家之万物育也。我辈有志圣贤之道,正从此处见得。若曰位天地、育万物非吾事也,岂其然?岂其然?
  日知其所亡,格物也;月无忘其所能,物格也。可谓好学也已,可谓格物而物格也已。
  格物者多学而识,物格者一以贯之。
  天地正气,大率为利名二字坏尽,反躬内省,果此一无系累,纔是真丈夫。
  以心发言,言斯不妄矣;以言印心,心斯不放矣。二者交摄互益,易谓忠信以进德,修辞立诚以居业者,俱于斯焉得之矣。
  张子曰:学至不尤人,学之至也。薛子曰:学至不责人,则其德进矣。不尤人,又何责人之有?不责人,又何尤人之有?文清之言原本横渠,吾辈读之,窃以自愧,又窃以自勉也。
  子谓颜渊曰:惟我与尔有是夫。又曰: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正所谓不见是而无闷者也。
  遯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胸中饶有自得处,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非甘心枯寂一流也。
  吾心时时要整齐,不敢些子怠慢,这便是礼。吾心时时要和平,不敢些子躁戾,这便是乐。礼乐不可斯须去身也与哉,礼乐不可斯须去心也。
  吴康斋曰:心是活物,涵养不熟,不免摇动。这时时安顿在书上,庶不为外物所胜。梁溪先生曰:安顿二字大有害,儒者不彻性由此。信然哉,盖安顿工夫,于本体自然处尚隔一层,是以梁溪云云。然在初学者,似亦无妨。先生不云乎?初入之心,妄念胶结,若不安顿,如何便会浑合?或勉强而行之,须索如此。
  孔颜之乐有二种:胸中无物则乐,胸中有得则乐。惟无物而后能有得,惟有得而后能无物。二者相因,而其为受用也,则一而已矣。
  泰州辈厌薄闻见,至谓六经亦可废,何异于舍布帛而求其暖,舍菽粟而求其饱乎?其不至于冻馁而殒命者几希。知仁勇三达德,缺一不可。何也?人而不知,是非当前,一切判断不开,这是混帐;人而不仁,私欲满腔,视同体如胡越,定要刻薄起来;人而不勇,终日委靡,没个希圣希贤的志气,如何会长进?大都这三德,原是天与我的,少了一件,便把那两件也连累了,岂不是德之贼,岂不辜负在天地间做个人?
  博我以文,从性之着见处诱之也,以言乎远,则不御也;约我以礼,从性之凝固处诱之也,以言乎迩,则静而正也。此孔子所以教,而颜子所以学也。
  天下之治也,理教昌明,为君子者在上位,为小人者在下位,小人耻其下,而以功名矢志,亦将勉力为君子。天下之乱也,理教晦昧,为小人者在上位,为君子者在下位,君子耻其下,而以富贵动心,亦将失身为小人。
  君子之富贵,所以崇广德业也,故孜孜焉进修而不足。小人之富贵,所以跨跃闾里也,故盈盈焉温饱而有余。
  乐经吾不得而见之矣,故六经虚其一而称五,此六经一大缺典也。虽然,有四子之书在,粹然自成一家,合而成六,谁曰不宜?后儒又从而附益之,至有十三经,于是乎加多矣。窃意孝经而外,若左氏,若公羊,若谷梁,若尔雅,恐俱不得以经名也。甚至二氏之书,纷见迭出,俨然以经自居,其为僭窃也甚矣。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朝廷之名器且然,而况于圣贤之名器乎!声其僭窃,一举而改正之,伊谁之任与!文清先生曰:大圣人作,予将有厚望焉。
  论人于战国,吾必以鲁仲连为巨擘焉。仲连之辞富贵、甘贫贱也,曰轻世肆志。此四字者,如何当的他起?假使权柄到手,恐误天下苍生矣。呜呼,不知学之弊,至此哉!
  朱子立主敬三法,高子从而先后之。上蔡常惺惺,和靖其心收敛不容一物,总之以伊川整齐严肃为入门。整齐严肃,从衣冠瞻视上见得,功夫似在外面,而其实则本之于心也。何也?整者此心无敢散乱也,齐者此心无敢参差也,严者此心无敢宽放也,肃者此心无敢怠慢也。分之则四,合之则一而已矣。所谓敬也,上蔡之惺惺,和靖之收敛,一以贯之矣。
  吾于高子遗书,尊之如天地,亲之如父母,敬之如神明,吾师乎,吾师乎!由孔子而来,见而知之者,得四人焉:颜曾思孟是也;闻而知之者,得五人焉:周程张朱是也;以闻知上遡见知,使孔子之道灿然复明于世者,于今又得高子其人,故予尝有语云,早岁服膺惟庭训,晚年北面在梁溪,盖不忘此身生成所自也。
  老子阴符经,从未睹全书,只于薛子读书录中得其一二。薛子述程子之言曰:老子甚杂,如阴符经却不杂。及阅之,杂甚,且多怪诞不经之语,如以仁义礼智信为五贼,及天地万物之盗之类,是何话说?薛子录之,殊不可晓。
  孔子以四勿教颜子,而老子言三勿,曰:耳、目、口,天下之三要也。此其言之近理者。惟是少却一物,所动一差,并视、听、言亦未能皆合于理矣。乌所语于克己之功乎?
  许鲁斋曰:责己者可以成人之善,责人者适以成己之恶。此言是身心良剂,我辈宜时时刻刻服之。
  薛子曰:一念之欲不能制,而祸流于滔天。余曰:一时之怒不能制,而祸流于滔天。
  薛文清极力推许鲁斋,犹王文成极力推陆象山也。各以其学之所近者言之,故见瑜而不见瑕。毕竟是格物未到至极处。
  人心惟危,则道心惟安矣。道心惟微,则人心惟显矣。显者省察而自克之,安者优游而自得之。则人心皆道心,浑然为一,无所分别矣。
  文清先生曰:大舜闻一善言见一善行,沛然莫之能御也,是即感而通天下之故也。予谓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岂非为寂然不动传神乎?合孟子一节,恰好是系辞两句之义。
  养气者自无暴其气始,然必喜怒哀乐发皆中节,而后可言无暴。何也?喜怒哀乐,气之验也。
  言语轻浮浅露无涵蓄,躁率急遽无伦序,皆所以暴其气也。养气者须沈潜和缓始得。
  文清先生曰:忠臣事君,视天下犹一家,非为身谋也。余谓不特事君为然,虽隐居乡里,视天下犹一身,非为家谋也。又曰:圣贤之言皆平易易知,后儒有作禅语以见于文辞者,虽曰明理,失平易之意矣。余谓:作禅语以见于文辞者,便是理不明,岂特失平易之意哉?
  汉末诸贤,天资甚高,极力砥躬砺行,但于道学一路,未有理会处,故不免沦胥以亡。惜哉!若使得程朱为师友,或免于难。其所以进德修业者,度亦不至如当年而遂已也。
  梁溪之于河津,犹颜子之于曾子也。
  梁溪先生课程,每夜卧不解衣,乍醒即起。余未能也,解衣而卧,纔醒便默记一日所读之书,或思索义理。有所得,即于次日记之,觉得此心在腔子里。但不能常耳。
  薛文清先生读书录,蔡文庄先生四书蒙引,才是圣门格物,功夫卓绝。诸儒孰得而加诸?
  一念不妄起,一言不妄发,一事不妄做,一人不妄与。书此甫毕,阅读书录文清先生语云:一言不可妄发,一事不可妄动,与予中间二句全合。此心之同然如此哉!
  杨龟山曰:人性上不容添一物。余谓:人性上不容减一物。仁义礼智天理也,富贵功名人欲也,仁义礼智中,稍以富贵功名之念容之,天理流为人欲;富贵功名中纯以仁义礼智之意行之,人欲转为天理。
  几善恶都从念头上见得,念头纔动,便须查考:某是善,即引伸之使日长;某是恶,即遏绝之使日消。所谓知几之学也。
  书曰:无教逸欲有邦。余引伸之曰:无教逸欲有家,无教逸欲有身。
  无轻日用惟难,无安屋漏惟危。
  人皆知奉承此身,而不知奉承此心。如宫室之美、妻妾之奉、衣服饮食器用玩好之类,皆所以奉承此身也。目不敢妄视、耳不敢妄听、手足不敢妄持行,懔懔焉如对上帝、如临师保,皆所以奉承此心也。奉承此心者无不至,则不宫室而美,不妻妾而欢,不膏粱而腴,不文绣而华,不彝鼎金玉而随取辄给。凡所以奉承此身者,无不至矣。
  人之吉与凶,征诸言。躁其言,人未有能吉者也;言之讱与否,征诸气。暴其气,言未有能讱者也。
  文清曰:性也者,其小学之枢纽也与。余谓:性也者,其大学之枢纽也与。岂特大学然哉?自论语中庸孟子以遍观六经而尽识,皆此物此志也。
  文清曰:顽不仁也,有以订之则仁矣。西铭一篇,皆勉人为仁之意。余曰:愚不知也,有以砭之则知矣。东铭一篇,皆勉人为知之意。
  文清曰:人之动静语默寤寐,皆易也。尝试反躬而求之,一动一静一语一默一寤一寐,其对待之易乎?所谓交易为体也。动而静静而动,语而默默而语,寤而寐寐而寤,循环无端,其流行之易乎?所谓变易为用也。动静必以礼,语默必以义,寤寐必以敬,则太极之理真实在我,而浑身于是乎见易矣。
  允执厥中一言,万世心学之宗,亦万世经学之宗也。如易只是要刚柔得中,书只是要政事得中,诗只是要性情得中,礼只是要名分得中,春秋只是要赏罚得中。中之一字,便该尽五经大义矣。
  永乐二年,饶州处士朱友季诣阙,献所著书,专诋毁周程张朱之说。上览而怒曰:此儒之贼也。特遣行人押友季还饶州,令有司声罪杖遣,悉焚其所著书,曰毋误后人。息邪说、放淫辞,此三代后王者第一盛举,有功吾道大矣。尔公张氏独微示不满之意,且惓惓焉,惜其书之无存也。意者欲自为地乎?阅其四书大全辨,恐亦有拾友季余唾处。
  秦焚诗书,学问一道扫地矣;继以汉高嫚骂,故开国之初,知学者绝少。历文景间,文学之士始稍稍出,贾谊之文博大昌明,而或失则浮;晁错之文典雅精练,而或失则刻。以言乎知道,均未也。至董子出,然后知道之大原出于天,纔说性,纔说命,是吾道一大开山也。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是董子之学度越诸子处。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咸绝其道,勿使并进,是董子之教度越诸子处。由周迄宋,可与适道者得三人焉:文清推昌黎,文成推河汾。然河汾以西方之教为圣人,昌黎以墨翟臧孙辰与孔子并称,要之醇正不杂,俱逊广川一席也。
  君子修之吉,蔽以戒慎恐惧四字,说的恁地严重;小人悖之凶,蔽以放僻邪侈四字,说的恁地丑恶。似乎霄壤悬殊矣。岂知一不戒慎恐惧,便做到放僻邪侈;要免放僻邪侈,须是戒慎恐惧。出此入彼,中间更无站立处。避凶趋吉者慎之哉!